我为什么喜欢湖西
江南好地方很多,每当春深时在扬州瘦西湖泛舟,桃红柳绿时在苏州东山骑行,盛夏在浙南山泉间嬉水,心旷神怡之时我都常会说:“这里比杭州也不差什么了“。然而每次我又站在杨公堤上,低头水中杂花生树,抬头百年梧桐香樟,远处云山层叠,近处水鸟翻飞,堤在水中,水在堤中,美景哗啦一下如银河倾倒进心里,顿时又心悦诚服:“杭州还是杭州”。
杨公堤和杨公堤所串起来的西线西湖几十个小景点,是我所见天然山水和人工园林的最佳结合。江南大多数地方都是“秀美”,而杨公堤则让人体会到“壮美”。而每回问船工或者出租车司机,杨公堤到底是新的还是一直就有的?大家都含含糊糊的说是近年来修复的。这趟回来谷歌了一下,杨公堤在明朝和2000年两段历史欲罢不能:我本来只想搞清楚谁修了杨公堤,从明朝杨孟瑛的第一代杨公堤看起,引出来西湖历代治水史,元清两代西湖衰败的原因;随即读到2000年的如何以明代西湖为蓝图建立现在的湖西线(西湖西进工程),然后又注意到“西进”亦是西湖综合保护工程的一部分,整个环湖线如何在十年里打通。
尤其是00年后修复重建的部分,不断的和我这几十年所见相印证:比如我们现在在湖面划船时,我爸会突然来一句:“西湖水以前污染很厉害的”。让我回想起来20多年前我兴奋的跑到湖边,发现湖水其实不能细看(当中有10来年西湖水质一度被列为劣Ⅴ类, 直到近10年又提高到III类,即可以饮用的标准);比如我现在会和每个第一次来杭州的人推荐,最佳游览方式是先沿湖骑一圈自行车或者早上跑一圈,但其实20年前环湖一圈还被众多单位和公园围墙拆分成一段一段,不可能“一骑到底”;还有种种风雅的夜游,在十多年前西湖各个景点是一个个收费公园,有公园关门时间的年代,可得翻墙才能实施。
西湖地理小知识
西湖其实是浅水湖,周边山上的溪水年年带着流域泥沙流入西湖;同时又是个暖水湖,温度偏高所以湖内藻类植物大量繁殖。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是个相当娇贵的美人儿,不理就给颜色看,长时间不疏浚会严重淤塞到湖面消失。所以整个西湖史就是一轮又一轮“淤塞—疏浚”。苏东坡修苏堤也不是为了让美人的鬼魂过河,而是疏浚挖出来的大量葑泥再利用。历朝历代从湖底挖出来的淤泥葑草,让唐修了白堤,宋修了苏堤,明修了杨公堤,清修了湖心三岛,而后50年代挖出来的泥据说可以建几十个苏堤。历史上留名的杭州地方官都是在治水上有重要成就的。我看了历代治水历史后,深感也就这么一个西湖中国人愿意一代一代的伺候,换个不那么美的美人儿应该早就消失在长河里了。
明代杨公堤
唐有白堤,宋有苏堤,如今大家所熟知的西湖十景都是唐宋文化的结果。而杨公堤建于明代,是我的老乡重庆人杨孟瑛去杭州担任知府的成就。虽然杨公不会写诗名气比苏白小太多了,但是对杭州的贡献却并不亚于苏白,可以说是救西湖于危时。
杨公接手时的杭州可不是唐宋盛景的杭州。先是前头的元朝把‘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杭州作为南宋灭亡的祸水,百年来历任地方官对西湖“废而不治”, 任其荒芜淤塞。当时苏堤与陆地连为一片,堤上六桥之下,水流如线。到了明初,官府和巨富占据沿湖水面,要么填湖造房要么占湖为田。所以一方面淤堵无人治理,一方面沿湖地段占为私用,民谣里说“十里湖光十里笆“ -- 就是大家到了湖边就看见一段一段私家围墙 。看到这里我就笑了,朝朝代代都是一样嘛。
所以到了杨孟瑛接手的西湖是历史上最大一次淤浅的西湖。杨孟瑛一方面写了“西湖当开者五”,五大理由发到皇帝老板(苏东坡当年上书朝廷要求疏浚西湖时也写了“有五不可废之忧”),一方面开展沿湖拆迁工作,一般的拆迁户免税赔钱,背景比较硬的机关(寺庙)根据人口重修划地 (和如今也没什么区别啊)。要批准要了五年,工程倒是雷厉风行的就搞了半年,杨孟瑛亲自监工清田3500亩,在西湖里挖的淤泥一半修复了苏堤,一半新建了杨公堤。而建立杨公堤有一个目的是建立界限,堤东水面为湖田禁区。
清代湖西
这里我看到有人提出一个
有趣的说法,杨公堤和杨公堤以西的湖区,有于谦祠(于谦平反后葬回三台山山麓,是当时的一件文化大事),有杨孟瑛(杨公的朋友圈里有明代另外一个超级精神偶像王明阳,和当时的内阁首辅谢迁),于是成了明代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清朝康熙乾隆虽然大力重新治理西湖 (清朝的西湖又一轮淤塞),就一直故意跳过作为明代文化象征的里西湖,因为犯不着给惦记着复明的文人们一个优美的怀旧集合地。所以里西湖又一次淤塞为陆地。一直到20年前,不知杨公堤只知西山路。
00年的西湖西进
终于说到了2000年的西湖西进。00年之前的湖西一带,百来家单位机关,千来户民居农田,有不少部队单位还养着猪圈,搞成一个城乡结合部。里湖严重淤塞以外,工业用水和生活排入溪中又造成污染。看到这里顿时觉得和五百年前杨孟瑛遇到的问题也相差无几嘛。所以西湖西进的方案也是依照明代西湖为蓝本恢复湖西。
西湖西进,一方面治水,现代治水不能只靠在湖底挖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土法了,而是在整个湖区建立了15个进出水口,活水西进东出,把钱塘江的水从西部6个入水口引入西湖,再从东北九个出水口进入杭州河网,让整个西湖水达到一个月一换。另外一方面拆迁,搬了大部分单位和民居,拆了一个个城中村。所以现在不食人间烟火的湖西一没民居搞airbnb,二没有商区搞餐饮配套,要买瓶水都不容易。固然有点不便,但也的确永恒的避开了旅游团。(只是我读“西湖西进的可行性报告”,一个目的是建立西区减轻南北湖区的旅游压力,好像没实现啊)
景观上,西进一是重修杨公堤和堤上六座大坡度拱桥 (有人说在桥上搭一次公车感受一下过山车一样的拱度是杨公堤的一种游览方式。),还非常谨慎的修复了以杨公堤作为一条主线串起来湖西几十个文化景点,比如于谦墓,子久草堂(西湖边的名人随手一把抓)。所谓非常谨慎,我觉得就是这些建筑的材质设计和湖山协调。二是在杨公堤两侧的水中和水岸大规模种植各种水生植物,形成几大块优美的湿地 (乌龟潭,浴鹄湾,茅家埠)。湖西的湿地在保留原有古树的基础上,又配置了大量水生植物地被植物。长在不同深度的植物可以形成一个有梯度的植物群,过滤杂质,把将要进入西湖的污染物截在西进水域。
为什么旧不如新
一般来说都觉得风景是老比新好,游客们一听到新西湖直觉不如老西湖十景(湖西也叫做新西湖/西里湖)。公平来说,名字肯定是南宋的西湖十景取得漂亮,“苏堤春晓“ ”曲园风荷“,虚实结合朗朗上口,听名字就让人已经浮想联翩。最新一批西湖十景中,除了“三台云水”还有意境,其他都不太记得住,比如杨公堤叫“杨堤景行”,这种名字怎么可能流传呢?但论景观和体验,我绝对投票给所谓新西湖的湖西水域。西湖的重要景点都是一代代重修,我们今日所见的所谓老西湖十景,恐怕很大部分体现的是八十年代的审美;而00年整个重建的湖西水域体现的是杭州园林局现在的水准。
我小时候在外西湖游船,周围就是白茫茫一片水,有种“到了水上反而看不到西湖”的感受,并不能领会游船乐趣在哪里。这次看西进计划书里说:“ 西湖的景观也有一些缺陷,其主要表现在水面空间以开阔为主,湖面基本上一览无余,景观层次相对单调。” 看得我非常戚戚。我就是从里西湖的上香古道水路发现船游西湖的好,水道曲折幽深,时宽时窄,窄时两岸花树触手可及,宽时一大群水鸟在湖面翩然飞过。周围的山体自然浸入水中,水上水中水底看不尽的湿地植物。水岸边茅庐草屋仿佛从《西湖梦寻》的时代就已经长在那里,和湖山融为一体。然而我们当然知道,繁华都市的古趣和野趣,其实源于既有钱又有审美的这一代杭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