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648585
澎湃记者赶紧撇清说 involution 的文本概念跟现在流行的意义很不同,然而我觉得实际上非常非常相似。内卷这个概念最早是格尔茨通过对爪哇岛的农业经济的总结里面提出来。他要解释的是为什么农耕社会长期没有大的突破。农耕经济是越来越精细化的,在每个(土地)单位上投入的人力越来越多,我们可能会想象说投入的人力越多,你的产出也会是高的,可实际上这一点的提高,因为人力多投入而增加的产出,就也只够人力本身的消费了,就是说你多了一张嘴就被这张嘴消费了,如此而已。所以就造成了一种平衡状态,多少年一直如此。...
学者黄宗智研究长江三角洲的及农业经济的发展,他把内卷的概念引到了对中国的农业经济史的分析,他的分析跟Mark Elvins“高水平陷阱”的意思,基本上是相通的。 “高水平陷阱”是说,中国在很早就在农业技术、行政管理,还有社会组织、人力动员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它达到高水平之后一直就没有突破。农业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就没有变化。Mark Elvins的解释是指在17世纪以后,中国基本上开垦了所有能开垦的土地,土地没有增长,但是人口一直在增长。人口的增长靠什么来维持?主要就是靠精耕细作,靠这种非常内卷的方式。...
清朝末年的新政要加强国家的控制,所以它要建各种各样的官僚机构,国家投入了很多钱,建立官僚机构,但是国家基层的行政能力并没有增强,对这个地方社会的服务没有增强。这是国家建设中的内卷。这导致什么后果?它有了那么多的官吏,就不得不从农民那里汲取更多的税务来养这些管理人员。但这些官吏很快就变成拿了工资为自己服务而不是为农村社会服务。最后导致了农村社会的解体和革命,因为攫取越来越多,但是没有反馈。
这让我发现其实这种现象,且称之为社会性内卷,其实并不限于2020年中国社会。至少五年前就听过新鲜空气的访谈里女记者写自己当妈妈无限竞争攀比的环境,以及工作社交中人人都以“我很忙我太忙了我比你更忙”作为炫耀的资本。本质上中美文化还是有很多近似之处的,只不过中国人民的主流可能规模更大一些,而非主流的声音没有那么响(不等于不存在)。你说的母职内卷,大概是两点。一个当然是投入的不断增加,无限的增加;第二个是走进死胡同的意思,走进死胡同就是说不知道哪里是终结,然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这个究竟能够带来什么产出,但是又觉得停不下来。
项飙好像不这么觉得,认为资本主义不是内卷现象的原因(之一?),指出英国德国都没有发生类似现象,但是他描述的内卷:
其实并非不适用于美国的资本主义。工人阶级的平均工资水平几十年未提高,而资本家的财富疯涨,完全适用于 involution 的原定义。传统上谈内卷是说为什么会形成一个高水平陷阱,一代重复一代,从17世纪以后没有竞争,大家都只是维持糊口的水平。
回到文章的话题本身,即眼下中国社会里的极度竞争性,项飙一阵见血地指出一个重要成分是思路的统一性:
现实中当然并没有那么简单的统一性,但是中国特色是统一性思路占据绝对的话语权,在文化上的 dominant 地位是很重要的。并不是你不可以选择退出,而是选择退出的结果是社会性死亡,代价是是销声匿迹不存在,不被社会看见。“高度一体化”非常重要。我们今天讲的内卷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条件是不分化,大家认准一个目标,为同一个唯一的目标活着。否则的话,如果你在职场不高兴,你去干点别的,开个面馆不行吗?不可以,大家一定要挤在一个道上。...
全国人民朝着一个目标去,要多赚钱,买一百多平的房子,要买车,一定要成家等等。这个线规划的非常好的,大家高度一体化,都要在这样一个市场里面争夺一样东西。
嗯,说着说着就溜达到我比较了解的心理学区域了。
内卷现象其实有点悖论的感觉。中国目前的个人职业和经济出路其实比四五十年前要丰富很多,如果实际进行计算,就算不能发财或成功,饿死或潦倒的几率大大减少了。经常被群嘲的“啃老”现象,也反应了一个事实,实在啥都不想干也干不了,啃老还是一条出路,不像几十年前,大部分父母其实没有多余的资源养活一到两个成年子女。
生存 ecosystem 其实丰富了很多,我感觉疯传的“内卷”现象并不能代表真实的2020中国社会,但是为什么这个高度一致化的现象会在丰富的环境中大量蔓延呢?原因肯定是一大堆说不完,单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有个极其常见的现象:
Lori Gottlieb 写道:
然而这个 walk around 是极其困难的,旁边的出路看也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拒绝走,是典型的行为。能绕出来是难度很高的行为,而且一般需要外界力量拉一把。"All the prisoner has to do is walk around the bars," Wendell says. "We feel completely stuck, trapped in our emotional jail cells, but there's a way out--as long as we're willing to see it."
我觉得其实社会规律跟个人行为 pattern 也很有类似之处,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惯性。如果没有外力的拉一把。社会会在原本的模式上一直钻牛角尖钻下去,维持原本的模式,如果没有外力过来推一把。这方面并不限于中国,而是非常普遍的人性。
文中这一段简直就跟心理学直接接轨了:
阻止个体选择退出的因素,除了环境的“道德压力”之外,还有上面描述的惯性。当一个人从小到大的全部认知都是一间小牢房的时候,离开这个牢房的前景实际上是极其恐怖的,虽然我们都抱怨独木桥太狭窄,但真的来到一片旷野,任何方向都可以跑来跑去,agoraphobia 爆发起来是无法忍受的。与自由带来的恐惧相比,还是牢房比较安全,至少前后左右都是住在牢房里的亲朋好友。所谓内卷性不仅仅是说竞争激烈不激烈的问题,而是说白竞争,明明知道最后的收获也没有什么,大家还是要竞争。不知道除了竞争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方式值得去生活。如果你退出竞争的话,你有道德压力。
如果不能首先接受和理解自由的恐怖,就无法理解人类的行为和选择。We don't want no stinking free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