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的主要诉求是什么呢?也别看二手三手的解读报道了,直接看原文就行,很短,最多十分钟就能看完。公开信全文在下面链接中:
https://harpers.org/a-letter-on-justice ... en-debate/
引用几段关键的话。
The free exchange of information and ideas, the lifeblood of a liberal society, is daily becoming more constricted. While we have come to expect this on the radical right, censoriousness is also spreading more widely in our culture: an intolerance of opposing views, a vogue for public shaming and ostracism, and the tendency to dissolve complex policy issues in a blinding moral certainty. We uphold the value of robust and even caustic counter-speech from all quarters. But it is now all too common to hear calls for swift and severe retribution in response to perceived transgressions of speech and thought.
简而言之就是说,他们觉得自己的言论自由受到了压制。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近十年内经常听见的来自右派的抱怨,用词也许不同但实质几乎一样,从 Milo Yiannopoulos 到 Richard Spencer,一浪接着一浪地抱怨自己的言论自由受到了左派和 "the establishment" 的压制,例如 Yiannopoulos 计划在 Berkeley 的演讲被取消。还有很多很多传言,右派立场的教授抱怨自己在学术界受到左倾的多数打压。这些来自右派的抱怨声浪直到川皇进宫前后达到高潮,但这两年淡了下去。大概因为川皇天天大喇叭广播己方立场,再抱怨被打压也没那么强壮的底气了 ...This stifling atmosphere will ultimately harm the most vital causes of our time. The restriction of debate, whether by a repressive government or an intolerant society, invariably hurts those who lack power and makes everyone less capable of democratic participation.
现在轮到一些左派文人出来抱怨被压制了,差别在于他们的抱怨对象也是左派运动,而不是右派,因为 "we have come to expect this on the radical right." 而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其实类似的警告和抱怨从左派知识分子中发出也不是新现象,对于 "cancel culture" 的警告和批判已经流传了一阵子了,就是说,网上十分流行的趋势是,对任何名人的言论不满,都会有人发起“抵制”的运动,然后至少在网上看似乎追随者众,而被抵制的经常不论左右派都少不了被轮几遍。Nike 找 Colin Kaepernick 拍广告被右派号召抵制;Chik-fil'A 连锁店反对同性恋婚姻被左派抵制。不过两家生意都尚未破产,所以效果成疑。
然而这篇信中的 grievance 基本上用范西而空洞的辞藻说出来,具体迫害却是欠奉。换言之,是谁受到了什么具体打击和钳制呢?信中只有含糊其辞的几句。
OK. 有些人丢了工作,有些书出版了又下架,有些人受到了 "public shaming"。好惨。但是签名者里大部分是 tenured professors,基本上没有被开除的可能性,真正丢了饭碗的是少数。Editors are fired for running controversial pieces; books are withdrawn for alleged inauthenticity; journalists are barred from writing on certain topics; professors are investigated for quoting works of literature in class; a researcher is fired for circulating a peer-reviewed academic study; and the heads of organizations are ousted for what are sometimes just clumsy mistakes.
这当然立刻让我联想到最近的闹大的一些事。几乎每天都有在商店里拒绝戴口罩还发脾气的人被手机录下视频,放到网上广为流传,被成千上万的吃瓜群众讥笑,这算不算是 "public shaming"?前两天一个在 Florida 某家 Costco 拒绝戴口罩并且大骂老太的白男被拍下来之后,被人肉,然后被他的雇主(保险公司)开除。这样被人肉和开除的人不止他一个。加州某高科技公司的白男 CEO 在餐馆大骂旁边聚会的亚裔家庭,被拍下来放到网上,收到大量的指责和批判。前不久还有个海军学院的 Board member 不小心把夫妻俩在家中的谈话给放到脸书上公开了,对话里充满了种族主义的歧视言论。随后辞去 board 职务。
所以呢,我的问题是,左派文化学术界名人的言论自由,跟右派新纳粹知识分子的言论自由,以及既不文化又不是知识分子的普通群众的言论自由,有什么根本区别么?而且他们的抱怨,又有什么区别么?
换言之,签名捍卫言论自由的这些左派知识分子、教授们、文人们,有几个会站出来支持 Milo Yiannopoulos 在大学里的演讲,或者为被开除的骂人者辩护共情?我只知道 Noam Chomsky 大概会的,因为他曾经也支持过纳粹言论的自由,算条汉子,我的问题不包括他。
好笑的是,正因为嚷嚷“我没有言论自由了”的说辞在右派中已经走红流行了好几年,反驳这套怨言的论据早已广为流传,而且关于这方面分析和辩论也经过了千锤百炼,随手可以用在嘟嘟囔囔的左派身上。
举个例子,当极右派抱怨自己的言论自由被压制了,我们第一先要问问,是谁压迫你了?你怎么被压迫的?如果你在网络上公开发表言论,被反对者骂了,这能算自由被限制了吗?Twitter 脸书 Instagram 都没删你的贴,没人不让你说话。既然你能说你的观点,就拦不住别人说别人的观点。言论自由不等于禁止别人骂你,否则别人的言论自由怎么办?骂人的自由算不算言论自由?
如果你在公开场合骂人,被录下来,被雇主开除了,这是言论自由被限制吗?可是,大部分的私营公司都没有义务要保护你的言论自由,尤其是在美国这种法律只保护雇主不保护工人权益的地方,任何理由都可以开除你,没理由也可以开除你。你想找谁抱怨呢?谁又能给你伸冤把工作夺回来呢?你有权请律师跟你的雇主打官司,除此之外不知道谁还能负责任。
所以,我们就来到了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问题:这封公开信到底是写给谁看的?
Noam Chomsky 这种自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人,是出于自己的态度和原则来表达泛泛的、无针对性的、抽象的,“不要限制言论自由”意见。对于他们,我们可以很简单地回答:“已阅。祥瑞御免。”
对于那个不知名的,仅因为转发一篇文章就被开除的 researcher,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你跟那些当众骂人,被视频,被人肉,然后被开除的人是一样的吗?如果你不该被开除那他们呢?(注意,我并没有说他们都活该被开,或者他们都不应该被开。)你们要不要来捍卫一下不戴口罩骂种族歧视污言秽语的普通白男的言论自由?What is the difference?
还有更多的人,也许并没有丢饭碗丢职称,也没少块肉,但是或许被不少粉丝取关了,收到了不少臭骂和反对,以及有些朋友也摇着头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对于他们来说,这封信可能是写给朋友和粉丝的,“你们要包容我,不要丢弃我。”
刚刚目睹过因为举报自己看不顺眼的文化敌人而连累大批路人(导致AO3网站彻底被封),以至于战火燃烧几个月不熄的事件,我想大家都心知肚明。骂是只能骂举报者,而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掌握生杀/封禁的权力?如果举报不是有权力的撑腰,就一文不值。同样的,如果一个学者因为同僚的举报而被开除了,你可以大骂举报他的同僚,然而关键岂不是开除他的雇主?那么,这封公开信是写给举报者批判者人肉者呢,还是掌握了实际权力的那一方?如果你的目的是说服比你更大的权力对你进行更多的包容,为何不敢说清楚呢?如果是写给欺负到你们的人,也就是芸芸众生,网络暴民,面目模糊的 bots,或者是同行和同僚,那为啥不向群众直接喊话?
显然不是签名的所有人,但可以有把握地说,签名中的很多人的立场就是,我希望我能够随意表达自己的观点与看法,但我不想被反对,更不想承担被反对带来的实际后果(例如失业),而且很重要的一条是,我还要被你们接受在左派阵容里,可别把我踢出去。说实话我看这还不如敢于公开露面口吐芬芳的新纳粹呢,至少他们脸皮够厚,不怕被很多人批判,可以说他们更有 courage of their convic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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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K Rowling 的例子其实有她的独特具体的前因后果(也可能每个签名者都有自己独特具体的前因后果),需要具体分析而不是躲在“言论自由”的抽象大伞下囫囵蒙混过去。这事大概大家都知道了,她大声地、公开地阐述自己的立场,即 transwomen 是男人,利用男人的特权,蹭女人的好处,雨露均沾,她拒绝接受。这一立场受到了大量反对和批判 —— 必须指出,她的支持者也很多,但令人比较不爽的是批判基本上都来自“自己人”阵营,即文化上 liberals 的圈子。
Transgender 的事情,我没有研究过也没有了解,而且现实中一个都不认识,实在是没资格进行判断。一方面男性在社会上的权力地位大家有目共睹,另一方面,正如没人闲着没事儿主动选择当同性恋,主动选择当女人的说服力也不太可信。Who knows. 至于厕所问题的争论更是障眼法了,多开俩专用厕所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更别提我在外国就上过男女共用的厕所(每个 stall 都从头到底关得严严实实,绝无任何人能看见彼此的可能性)。谁讲厕所谁就是毫无诚意。总之这件事我敢说吵得最凶的大部分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Rowling 强烈站某个立场,这是她的自由,一定有她的原因。但是她既然是个名人,有百万千万粉丝的影响力,平时收到的正面反馈数量巨大,现在收到的骂词也数量巨大,很奇怪么?不正常么?如果你不想被成千上万的 Twitter accounts “网暴”骂你,你可以别上 Twitter,或者把账号设置为 private。但是如果你要求无名小辈们不要过来骂你,只剩粉丝上来吹捧你,那就只好请雇人天天帮你删回复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找 Jack Dorsey 删掉那些账号吗?
比较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当她在 Harry Potter 小说之外揭露出 Dumbledore 是同性恋的时候(是因为没敢写进书里么?),遭到大量保守派的骂词和攻击,当时好像也没什么强烈反应,甚至有点得意的感觉。现在收到 transgender 社区的强烈反对,来自“己方”阵营,就很难受了。
同样的现象也适用于其他公开信签名者,也许大家都可以自我反省一下为什么,而不是沉浸在“我不是 sheep,他们才是 sheep”的安全感中。我不是要讥笑她的意思,而是觉得,或许左派和右派知识分子们之间也许有一些大家都不想看见的近似之处,时不常地照下镜子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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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推上通过 Charlie Pierce 而偶遇了一个爱尔兰人的推,业余历史学家,贴了很多有意思的史料,喜欢发巨长的推,我一不小心看了一晚上。有兴趣可以在推上看 Liam Hogan (https://twitter.com/Limerick1914)。他对于这封公开信讲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我抄过来一下:
----------Imagine putting your name to the spurious claim that the free exchange of ideas is “daily becoming more constricted” that laments “ideological conformity” while making no mention of power dynamics. A classically liberal blind spot.
这事还有另一个(几个?)方面,例如网络对文化环境和话语权的改造。在网络之前的世界里,有文化有 status 的专业文人有他们专用的表达途径,从大学课堂到出版书籍到报纸上的专栏,不是不像当年的几大电视台的。然而这一切都变了,过去专业文人收到的反馈多数是圈内同行前辈的意见,最多偶尔收到几封读者来信来骂你。现在可好,一堆一堆不知是谁不知哪儿来的人在social media上对你评头论足,你不知道他们是哪国来的,干什么的,为何恨你,甚至是不是真人。我深觉公开信的签名者们真正的喊话对象也许是这黑咕隆咚深不见底的网络世界,扔出去连个回音儿都无。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而无法捉摸的二次元宇宙,无法用三次元的思路来认识和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