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老头是 Kahn。
McLaughlin
这个故事由来已久,是 Trojan War 的战后事迹之一(另一个著名的当然 The Odyssey)。王后 Clytemnestra 谋杀亲夫 Agamemnon 的动机一直有两个平行理由,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各人信各人的版本:一是被情人 Aegisthus 蛊惑(也有说法根本是 Aegisthus 下手的);二是复仇,为女儿 Iphigenia 复仇。
十年前当希腊盟军出发攻打 Troy 要夺回海伦的时候,Agamemnon 不小心得罪了女神 Artemis,女神让风息了,舰队无法出航,除非 Agamemnon 拿亲生女儿 Iphigenia 做人祭。不顾女儿和妻子的哀求,Agamemnon 做了大丈夫领袖应做的事,亲手割了女儿的喉咙,化解危机,让舰队顺利到达 Troy。(All magic is blood magic, says GRRM. 胖大叔把这桥段偷去用在了 Shireen Baratheon 身上。)后面的战局大家都知道了。
在流传至今最老的古希腊戏剧,Aeschylus 的三部曲 The Oresteia 中,第一部 Agamemnon 以希腊统帅回家的情节揭幕。Aeschylus 给 Clytemnestra 安排了最激烈的长篇大论的台词,骗服丈夫踏着血红的地毯走进家门,趁他洗澡时手刃国王,之后还舌战 chorus 申辩自己的罪行是正义合理的复仇。杀父篡权后她和情人 Aegisthus 一起统治国家 Argos。
相比之下,Clytemnestra 的妹子海伦在史诗和神话里一句话也没说过(至少我没听说过),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她是自愿跟 Paris 私奔还是被绑架去的。(胖大叔又把这桥段偷去用在了 Lyanna Stark 身上。)(不过呢,在希腊戏剧里,所有的角色都戴面具表演,而且演员全是男的,所以 Clytemnestra 当年也是男演员来表演。)
第二部 The Libation Bearers 一上来就是,在海外游荡多年的儿子 Orestes 回来了,阿波罗命令他去把母亲和奸夫杀了替父亲报仇。眼熟吧?我记得小时候是先读了一本希腊神话故事集,后来才看《王子复仇记》的,当时就感到说不出的眼熟。跟姐妹 Electra 相认后,王子表示疑虑——现在我们知道,他的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 to be or not to be 而是第一毕竟母子之情,第二杀人会有后果,尤其是 kinslayer,是会受到诅咒的。但 Electra 和 Orestes 的男朋友(不)都劝他执行自己的责任(我不是没有想过,Electra 也可以自己动手啊,但古希腊并不是女权社会,一出戏里出现两个女凶手大概会导致天崩地裂吧),而且阿波罗一直说没关系我会罩着你的不用担心。这一出的高潮就是 Orestes 手刃亲妈。
Hamlet 中的两个女性角色均可有可无,她们的存在纯属剧情需要,根本没几句台词,更别提经典名句了。当然,在 Hamlet 中,王后既没有参与谋杀亲夫,也没有篡权,只是软塌塌地随(男)人摆布而已。所以,Hamlet 在她的卧室里大发脾气乱吼乱骂,实在是莫名其妙。但如果我们把原型一对母子替换上去,就太合乎逻辑了。(Aegisthus 是 Claudius 的原型。)我们甚至可以把发疯的 Hamlet 跟发疯的 Orestes 对照着看,再次感受一下莎士比亚张冠李戴的改编天赋。
第三部的剧情是 Orestes 被复仇女神(the furies)追赶骚扰,日夜不停,发狂失去理智(果然是没有神也能写下去的故事)。阿波罗也没办法赶走 the Furies,只好叫他跑到雅典去找雅典娜帮助。所以这部戏的主要部分就是庭审辩论!据说这是反应现实的描写,因为那个时候(458 BC)正是希腊民主建立不久的顶峰时期,大家忒爱辩论了,平时搞政治要辩,看戏也要辩。Clytemnestra 的鬼魂和复仇女神说,他杀了亲人就该死,有人需要替受害者报仇。阿波罗发明“母亲不算数”的理论表示杀母无所谓,父仇才是真仇。最后陪审团——雅典公民(不是神)——投票裁决,双方票数相等,雅典娜过来把决定性一票投给无罪,且宣布终结代代血仇。
The Oresteia 中的女性角色是剧中的决定性角色,除了 Clytemnestra 之外,催促犹豫不决的 Orestes 向母亲动手的是 Electra,弑母之后追逐 Orestes 复仇的是 Clytemnestra 的鬼魂和属性为女的 the Furies,在第三部中的审判上投下决定性一票的是雅典娜女神。虽然三部曲以 Orestes 命名,但很明显这可以排成一部 feminist 剧。
也许是最重要的,阿波罗的重头戏是第三部 Eumenides 中替罪人辩护,他的理由是,孩子是爸爸的血脉,妈妈只是暂时的容器而已,所以杀了也不算弑亲的重罪,反而是替爸爸报仇才是必要的责任。多么新鲜的理论啊。多么耳熟的理论啊。而阿波罗的好妹子雅典娜接着投票判 Orestes 无罪,因为她自己是从宙斯头里跳出来的,因为她没有妈妈——实际上是因为宙斯把她的母亲吞了下去。就这样母亲被抹去了,女性的作用被降级为无脑无地位的容器。这个仇母的含义也太明显了,当然会有 feminists(Simone de Beauvoir 和 Melanie Klein)指出。
Ellen McLaughlin 的改编除了删减浓缩之外,做了两处重大改动,第一是把 Iphigenia 的故事插入回忆中,在第一部以鬼魂的形式徘徊在舞台上;第二是淡化诸神的角色,阿波罗雅典娜都没出场,the Furies 的意义也被模糊化了。
虽然恋母杀父的 Oedipus complex 是最广为流传的理论,其实希腊神话里的家庭暴力花样百出,要啥有啥,有杀母的儿女(Orestes and Electra),有杀父的儿子(Cronus还把父亲给阉割了,然后宙斯又把他给推翻了),有杀儿女的母亲(Medea),有吃掉孩子的父亲(Cronus again),至于杀掉女儿祭神这种小事就不必计较了。
All drama is family drama ...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剧中人物不管是神也好王也好,都是家庭肥皂剧。
不过呢,两千五百年来,说到 The Oresteia 的主题,官方标准答案都是民主和陪审团制度的诞生,用投票型的法制规则来替代冤冤相报的仇杀传统。这也没说错。Eumenides号称是第一次描述审判制度,正义以旁观者的角度执行,让私人的仇恨流向公共的空间中,(或多或少地)化解没完没了的仇杀传统。其实这就是责任稀释,私仇公报,让国家机器替人报仇,与纳粹士兵执行命令而不必良心不安,本质是一样的。
只是这个文明进步的代价是女性的禁声,不仅 Clytemnestra 的复仇要求被消灭了,而且女性的 Furies 也被招安为 Eumenides —— the gracious ones. 不要吵不要闹更不要愤怒和攻击,变成优雅的善良的温柔的高尚的,非人生物。心理学中有个建立已久的现象,aggression 这个东西象能量一样不能消灭掉,如果不能应激地直接对外表达出来,就会变成对内的 aggression。人人都有攻击和毁灭外界威胁/frustrations的自动反应,一边堵住另一边又冒出来,反正是瞎的。我们为了维持稳定和谐的文明社会,制造了一个fiction广为宣传:某一群人类特别善良特别美好,她们生来就没有 aggression,不会主动伤害别人,不会对别人生气发怒,也不会伤害别人。所以她们控制不住地想要毁灭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本剧的上半场结束在第一部剧 Agamemnon 的高潮处:Clytemnestra 高举着染满丈夫(和他带回家的外国小婊子 Cassandra)的鲜血的手,因为报了杀女之仇而狂喜庆祝。我们现在这个时代需要 female rage。民主与法制并没有给女性带来公正和平等,反而被堵住了嘴。这是谁的进步?Where is our justice? 自从民主被发明后的两千五百年里,它有没有替代人类复仇与流血的本能呢?
在 McLaughlin 的版本中,她删去了所有与神有关的段落,法庭辩论中的台词被转交给 chorus。她设计的 chorus 很有意思,完全不是活动布景或者旁白画外音那样简单,不是合唱而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兼扮家中仆人们,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各种意见。实际上 chorus 的表演任务很重,台词很多(比 Agamemnon 和 Cassandra 肯定多,比 Orestes 也多),对演员要求颇高。
McLaughlin 这样描述她的创作过程:
下半场时,我一边看一边猜想这出剧会如何收场。拿掉了鬼魂和 furies 和阿波罗之后,Orestes 的疯狂来自内部,来自脑内的声音,也许是良心的谴责,也许是矛盾的挣扎,也许是 psychosis,谁知道呢?当然也不必跑到别处去接受审判,而是被 the chorus,也就是 a jury of his peers,来审判他。我还在想,雅典娜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呢?谁来大手一挥消灭母亲呢?如果以讥笑的态度表达出来,而不是“这民主的新时代的来临大家欢庆吧”,倒也符合时代的现状。如果象原著一样达成父权的胜利,如果拿出民主的光辉当作万灵解药来吹嘘一番,在2019年也只会让首都人民冷笑罢了,她一定不会的。I began writing my version of the Oresteia in the summer of 2016 in what seems another world, and got a draft of the first two acts together quickly, passing them in by late October. I was puzzling over how I might approach the third act--the one everyone agrees is the hardest because it can become a kind of tedious civics lesson--when the unthinkable happened with the election of the latest American president. I came to a dead stop and could see no way forward.
结果作者选择的结尾不是民主的胜利,而是大家围圈坐下来讨论各种立场。
她描述的 process,是一种比民主比陪审团更早的做法,Jared Diamond 在 The World Until Yesterday 里描述过,原始部落解决纠纷甚至命案的时候,大家一起坐下来争论与协商,最后达成协议,施害者向受害者赔偿几头猪。也许能完全化解仇恨,也许不能。也许能洗掉血迹,也许不能。It is simply about gathering in a public space open to all. Everyone concerned, both the victims and the perpetrators of the violence, is present. Nothing is promised, but all will be heard. Everybody gets to speak their truth. And in so doing, we, all of us, recognize each 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