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小宝二十三个星期的时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车祸。说大吧，前窗玻璃都裂缝了；说小吧，airbag没有爆出来。从此开始出血的毛病。
辗转认识一位有类似经历的妈妈，她从怀孕起躺着，到二十五周还是早产了，孩子生下来不到一斤半。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坚决躺着，躺到full-term. 我将信将疑的，因为医生说的是：多躺少活动，如果几天都没有出血的话，可以适当增加活动。我听了医生的话，病情反复，一躺就好，一走动就出血，进出医院好几次，发现他们除了输液，什么都不做。我问他们不可以给些止血药么？医生护士都说不可以，就观察着，保不住了就剖腹产。这时候我是真害怕了，谁知道胎儿能经得起几次反复呢？只好乖乖躺着，医生提议我试着活动我也消极抵抗不活动。下决心躺到full-term。从那以后，我听到“现代医学昌明”的说法就心里苦笑，现代医学虽然创造很多奇迹，同时对很多古老的病症依旧毫无办法啊。
这一躺就是三个多月。幸好我是个书纛虫，有书读就能呆得住。当时读过的书，记得大块的有复习七部简奥斯汀小说，圣经中文版，四册哈利波特，还看了一遍<<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嗯，好象加起来没有多少嘛。
人趟着精神就不济，大白天也醒醒睡睡的。到末期整日只得两个姿势：左侧卧和右侧卧。仰躺好比压在个大西瓜下面，俯卧好比趴在个大西瓜上，都不行。所以到了第三十七个星期的里程碑，我就不管了，起来满屋子游走，两天后小宝出生。有个妈妈曾建议我日常喝raspberry leave的草叶茶，据说能加速产程。我听了都怕，第二胎很快的，可不能更快了，我要象第一次那样，输了液，打了麻药，慢慢生。只要不疼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是清早被肚子疼醒了，掐时间到下一次疼是十二分钟。我赶快给医院打电话告诉她们我已经“in constant pain"，她们让我马上去。医院离家也就五分钟车程，我不需要轮椅，雄赳赳气昂昂步行到产房。都是老熟人了，我换了衣服，绑上监测带，输好液，护士按照程序问我一系列问题，其中之一我记得很清楚是：”Do you have a living will?"
阵痛来势凶猛，问题回答到一半进行不下去，后面的叙述不可靠，因为我已经处在半不清醒状态，老问麻醉师来了没有，护士说来了也晚了.我肯定一直在哭，房间里突然有好多人而且大声喧哗，我听不清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这时候我先生凑近了告诉我：等医生也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就这么生了。我彻底恐慌，什么意思？什么叫就这么生啊？我不会生！
此时医生奇迹般地出现，小宝很快就生下来了。从我走进产房到这会儿，是整一小时，从我神志不清到这会儿，大概半小时。不过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计算，这半小时可以等于半个世纪吧。
两个小时后，热闹劲过去了，我也吃了饭，打算栽个盹儿。我先生却有些奇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问我他在房间里会不会影响我休息。我想他晚上也没休息好，来日方长，现在不如回家补睡觉去。他穿上外套要走，又犹豫了回来，脱下外套，把宝宝抱起来说，新生儿头二十四个小时很关键，他还是盯得紧些吧。
英明决定啊。
我在瞌睡朦胧中听见他和护士汇报宝宝喉咙里似乎有痰，总发出声音。护士用吸耳球把鼻腔口腔仔细吸了一遍，测vital signs发现体温低，嘱咐他多给宝宝裹一条毯子。过来一会儿我被他推醒，说Something's wrong. 女儿出生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又找来护士看，测vital signs，体温继续下降，护士也立刻说这样不对。宝宝被推进观察室做更多的检查。长话短说，新生儿科医生怀疑有感染，但抽血培养的诊断结果要过夜才能出来，和我解释后建议立刻先输抗生素，不等结果。我晓得细菌感染的情况下，时间就是生命，同意了。我们事先选好的儿科大夫诊所就在医院街对面，当时也在场会诊，她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问题。后来我才知道，neonatal care是很专门的学科，和儿科又不同。新生儿身体和一般儿童很不一样，同样是感染，儿童或大人的反应是体温上升发烧，血液里白血球数目上升；新生儿却是体温下降，白血球数目也下降。
小宝开始了on life support的日子。小小人儿放在保温箱里，旁边一大堆仪器机器，测心跳的，测血压的，测血氧含量的，输液的，输氧的。。。小身体好象布满管子。取血样是用一个象迷你box-cutter的东西在脚后跟上戳，到后来，扎得象蜂窝，再取血护士拿起小脚左看右看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换一只脚跟也一样。
我们开始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十天。因为发现得及时，病情没有更加恶化，但生化数据也一直显示僵持状态，没有好转的势头。小宝始终闭着眼睛不太动。为了确定没有感染到脑部，需要取spinal fluid检测,大部份时间在场的我家领导被护士劝出去，说取血时是用了麻药，婴儿不会感觉到痛苦，但一般旁观过程的父母会非常非常难过.我出院后每天去看望小宝，有时候一天两趟，结果在医院传染上重感冒，怕把小宝也染上，于是在家歇了两天。小宝大概在第五天开始好起来。
女儿在波士顿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比她大三星期。两家有些交往，周末去海滩之类的。后来我们两个妈妈几乎同时怀孕，断断续续保持联系。小宝出生后我给她打电话，知道她二女儿比小宝早一星期出生，也出了事儿，正焦头烂额呢。
原来也是妈妈休息爸爸抱了新生儿享受的时候，发现小人儿心跳剧烈有朴朴声，隔着衬衫都能感到震动，马上报告给医生护士，拿去做检查，不得了，越查毛病越大，是心脏构造有缺陷不能正常供血的。很快转到另一家医院观察抢救，两天后做了open heart surgery，并且是那家医院首次用笑气给新生儿做麻醉的例子。
我们俩在电话上感慨得不行。她说，在经历了完美的第一次后，谁会想到第二次是步步出错呢？我说，第一次没有经验，中了Jackpot而不自知，以为是平常呢。一起夸奖，两位爸爸及时发现情况，赢得了时间，功不可没。原来不但母亲有直觉，父亲也有直觉。又一起后怕：他们都是见过健康正常新生儿的老兵，如果这是第一个孩子，岂不是。。。所以老话说，事情总是可以更糟，人倒霉了的时候想到这点还要感激庆幸。虽然不符合逻辑，却符合情理。唉。
有个经历相似心情相似完全知道你在说什么的伴儿，是件很幸运的事。我们几乎每天通话，一起庆祝宝宝脱掉氧气管子，呼吸室内空气。转眼到了第十天--真的，发生了那么多事也才过了几天--我们准备下午去接宝宝回家，中饭时分突然接到医生的电话，寒暄两句进入主题，今天是医生交接班，这位新接手的医生看到前班医生的留条，说他经过数数，十天的抗生素疗程应该是明天结束，就是说今天接不成了。我那时人脾气很不好，一听就火了，跟医生说：“十八号到二十八号，怎么不是十天呢？论天数，论小时数，都是十天。不然我们一起数？”医生说：“是，应该是到十天了。但我同事特意嘱咐了，我还是先遵照他的话吧。”无论如何讲不通，挂了电话，被那个不会数数的医生气得吃不下饭。正要收拾心情胡乱打个盹儿，医生却又来电话了。
医生说他把小宝的病历仔细审查了一遍，确实是十天的疗程已经完成，我们现在起任何时候都可以去接他。这还差不多。
我放下电话，和我先生一说这个好消息，两人一秒钟没耽误就开车往医院跑。车子进了医院的停车场，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没有带宝宝的衣服和暖和外套！小宝在暖箱里因为身上很多管子的缘故，是不穿衣服的。我先生问要不要回去拿一趟，来回也就十分钟时间。我和他对看一眼，同时摇头决定不回去，生怕一耽搁，医生又改主意不放人了。
当时在看护小宝的护士罗宾嘴很甜，一劲儿地说小宝在护理室里住了十天，交了好些女朋友，她们都爱上他了。知道我们没带外套，只说没关系多用毯子裹裹就行。那天气温正好窜升到五十多度，地上的积雪融化，我们倒不是特别担心。临走了罗宾给个单子列出种种症状，说其中任何一样发生的话，马上把宝宝送回来。又说：“等他两岁了成了淘气包的时候，就别送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也不要他了。”大家都笑。
抱小宝上车的时候，一个中年人走上来胸有成竹地说：“让我来猜，宝宝两天大？”一般健康新生儿确实是两天出院的，这位显然是个知道出生程序的父亲，可惜我们情况特殊，真是说来话长，对方不过是个好心加好心情的陌生人，让我们从何说起呢？不说也罢，两天大就两天大吧。当晚开了香槟庆祝。
有朋友问我为什么会为了小宝可能多住一天医院发那么大的火，明明知道他会受到很好的照顾。我想了想，大概是小宝一天不回家，我的恶梦就一天不能过去吧。人自私起来是不讲理的。
后面还有些收尾的事情断断续续半年之久，还是不说了。回忆伤心往事从来宜粗不宜细，我即便不做鸵鸟的时候，也一向是避重就轻，避重就轻。
我个人的小天地里，这是件很大很大的事，到今天听到小宝咳嗽，我们都会心里一紧，继而商量频繁不频繁？喷不喷药？但是和亲朋好友交流下来，发现在大图画里，无论是我保胎吃的苦头，还是小宝遇上的危险，都算不上严重。放在人海里，泡也不起一个。而且所有的朋友都一再劝慰：All is well when end is well. 我自怜自艾的时候，就念念这句话。
记得产后检查去见给我接生的妇科大夫，还颇有余悸。我告诉她，如果事先知道这些的话，我会三思而后行。她表示对我的想法可以理解，但不同意，并送我一句她母亲的口头禅“Don't borrow worry." 我不禁笑了：”If worry was money, I'm a rich woman." 医生有个意大利姓氏，她母亲的话没准儿是古老的智慧来着。医生继续用事实支持她的观点：我们原来担心了很久的坏事情(早产)并没有发生，却发生了完全没想到的另一个意外，忧虑不能让我们对未来更有准备。她的话让我想了很久，至今印象深刻。
小宝渐渐长大，性情脾气一层一层显露出来，处处和他姐姐不同，常常是截然相反。我对此不解，我先生就说，不奇怪呀，从出生第一天起就和姐姐是不一样的。
可不是，第一天起就是斗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