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James Tiptree, Jr.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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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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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3-09 9:09

很久没看科幻小说了,最近又开始看一些短篇。有些名作,确实年轻时不能理解它们的好处,需要积累了人生经验与观察之后。例如,昨晚看了一篇 Sameul Delaney 的短篇 Driftglass,里面描写的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从文字中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颤动。一查维基,果然 ... 他是同性恋。

不过现在我想说的是1970年代很有名且多次获奖的作者 James Tiptree, 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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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右边的是 Alice Sheldon,她就是 James Tiptree, Jr. 咱们先吃鸡蛋,如果有兴趣的话再慢慢来认识下蛋的母鸡。

她写的长篇很少,大部分而且最受欢迎的基本上都是短篇。下面随手推荐几篇特别好看的,我尽量找来网上的全文放在链接中。

1. The Screwfly Solution (1977).

这一篇是她用女性笔名 Raccoona Sheldon 发表的,因为故事的很大一部分是从女性人物的角度讲述的。在热带丛林研究昆虫和消灭昆虫技术的科学家,收到家里的太太来信。太太说话的口气十分黏糊弱小,扭扭捏捏,开头真有点让人厌烦,然而信中的蛛丝马迹渐渐积累起来,示意一场席卷世界的大瘟疫正在蔓延到各地 ...

科幻与恐怖小说类型,从一开头就有直接的交集,虽然并不重合。大部分科幻小说作家都熟悉甚至热爱 HP Lovecraft 创造的恐怖类科幻小说(或科幻类恐怖小说)。胖大叔GRRM的沙王也是此类交集的经典。这一篇也是科幻恐怖类的经典。在恐怖方面,这一篇小说里死人的速度确实是又多又快,但具体过程的描写倒并不可怕,所以本质上仍是科幻类。

不,故事中的描写不可怕,但故事背后的含义却真实得吓人,看完之后细思才回味到恐极的感受。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别人是否能如此深刻地感到呢?尤其是男人们,能否如此感受到呢?还是觉得,有趣好玩,然后一笑置之?

2. Her Smoke Rose Up Forever (1974)

这篇之中的科幻元素直到最后几页才揭示出来,虽然中间有一点点暗示。

一个1920年代出生的美国男人,回忆起人生中四次感情激烈的片段,第一段是小时候在寒冬的湖上打猎鸭子,差一点淹死冻死,人生第一次尝到刻骨的失望与无力;第二段是十六岁初学跟女孩子调情,却被惊吓到了;第三段是第一次向女孩子求婚,却被拒绝,狂怒涌上头;第四段 。。。我就不剧透了,总之最后几段精彩极了,让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哈哈大笑。

James Tiptree 的小说常常会有这样奇异的效果,在惊骇恐惧中不禁爆笑出来,绝望的黑夜里激烈的感情闪电般划过,如此冷峻又如此幽默,象钻石刀一样锐利,象人生一样荒诞无稽。

故事的另一个特点是描写男性人物尤其是青年的性欲冲动和思想。我不是个 heterosexual man 所以难以鉴别,但我觉得挺真实的。

3. Love is the Plan
The Plan is Death
(1973)

跟很多外星设定的故事类似,读者需要耐心地读上好几段,并且努力想象,才能在脑海中构成一个陌生奇异的世界和生物。一旦建立了形象,倒是很容易在地球上的昆虫世界里找到对应的意象,例如螳螂、蜘蛛、以及 ... 人类。故事的结局不难猜到,重点是绚丽奇诡的画面感和文字风格。 Sheldon 的文笔很厉害,但不是优美的类型,而是尖锐强烈,如剑一样闪着冷冷的死之光辉。

这篇包含了贯穿她的大部分作品的主题:爱和死,亦,生和死,都是一样的概念。

4. Slow Music (1980)

这部中篇是我看到现在最喜欢的 James Tiptree 的作品,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科幻小说之一。不知为什么爱/生与死的主题在这个时候频频出现,也许是 Carl Jung 所说的 synchronicity。作为人类,还有比这更永恒更普遍的主题吗?

故事一开头描写一个十八岁的男青年跳上一条自动导航的船去追随已经先一步搬走的家人。实际上所有的人都搬向了同一个目的地,连船上的导航仪都早已设定好方向。世界忽然寂静了下来,因为大地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被遗弃的家畜们,包括勉强能吐出一两句话的狗和羊。在路上,青年遇到一个孤独的女青年,她也许是唯一一个拒绝离开的人,她让他留宿,唯一的条件是“留下种子让我生养很多很多的孩子”。然而,这时代的人类已经很难感受到性欲的吸引和冲动,必须吃催情药才能交配,而男孩子不喜欢催情药让自己头脑发昏的感觉。

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是 libido,所指含义既是性欲又是繁殖又是生命力 vitality 本身,那股神秘无名的力量让每个人早上醒来爬起来寻觅食物种田做工,养活自己和一大家子的后代。而与之平行却多年以后才被阐述的 the death drive, 则是源自女学生 Spielrein 的观察和理论(就是 Keira Knightly 在电影里演的那个人物),后来被另一个心理学家 Melanie Klein 进一步深入研究和阐述。为什么女性学者对于死亡的力量有更深的洞察力?也许是偶然也许并不是。

死亡是给予 James Tiptree 小说强烈魅力的关键成分。那一点点毒药让原本只是美味的佳肴变成绝世珍品,那一抹浓重的黑色让画面里的红色象动脉血一样喷涌而出。Alice Sheldon 一辈子写了很多性欲和死亡,爱和死亡,激情和死亡,写到晚期这一部,让人觉得这就是她对自己的主题的盖棺定论,到这时候她终于想通了生和死之间的必然关联。

作为一个 Arthur Clarke 的 Childhood's End 的粉丝,看得出 Slow Music 与那一部作品有明显的继承关系。我在读到人类被巨大而永恒的星际力量吸进去聚合为纯能量时,既震撼又感伤。而 James Tiptree 对此的致敬和超越,解释了为什么我会有伤感的反应。

Tiptree 本来文笔就好,在这一篇里发挥到极致,画面感特别强烈,同时又感情激荡,前半部分的失去了人类的世界的桃源感,后半部分令人战栗的描述神秘力量的具象,以及两位少年逐渐萌生的情愫,都是顶级的文学成就。

5. 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On the Cold Hill's Side (1972)

这部短篇基本上纯是性欲,没有死亡。风格是典型的 Tiptree,又奇诡又生动,又调侃又暗黑。地球成为各路外星人经过的中转站,人类跟奇形怪状的各种外星人摩肩擦踵。故事里有一段设定在华盛顿DC的Georgetown街坊,让我忍不住笑出来,因为那里确实是各国驻美外交人员方便 hang out 的去处。人类与外星人的关系 ... 嗯,跟绝大多数科幻小说的套路都不同,既不是世界大同共同致富走向星际,也不是黑暗森林战争不断分分钟亡国灭种,而是 ... 一个看似荒谬的说法:人类的本质是 exogamy,就喜欢跟外面的人,呃,物种,乱搞,简直失去自控了。好像很扯,然而考虑到这几年发现的 Neanderthal 和 Denisovan 跟 modern humans 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

不过实际上我不认为这个故事的最大主题是人类的外向性欲,而是对于“外星人”的吸引力的描写。例如,叙述者,一个不能自拔的 alienphile,是有老婆的,虽然他早已对人类伴侣失去了性趣;没关系,他老婆对于人类伴侣也失去了性趣,他俩的婚姻不过是方便呆在外星人来来去去的中转站罢了。Sounds familiar? 而且这外星人的魅力也不是纯属享乐,而带有自我伤害的危险性和伤疤。

看到这里,没法不暴露作者本人的八卦了。
As Julie Phillips says in her biography of Tiptree/Sheldon, “Alice never had an affair with a woman; she was always drawn to girls and women who didn’t return her love. She loved men, slept with them, married them, depended on them, sought their interest and attention. But loving women is one of her stories, a submerged plot within the public plot of her two marriages, another secret identity.”
Alice Sheldon 写给友人的信:
Just been reading the Coming Out stories ed by Stanley & Wolfe (with a lot of Adrienne Rich) and it occurred to me to wonder if I ever told you in so many words that I am a Lesbian — or at least as close as one can come to being one never having had a successful love with any of the women I’ve loved, and being now too old & ugly to dare try. Oh, had 65 years been different! I like some men a lot, but from the start, before I knew anything it was always girls and women who lit me up. (Oh, the sad, foolish, lovely tales I’m going to have to put down some day!)
Source: https://www.tor.com/2015/08/26/spotligh ... e-sheldon/

6. The Women Men Don't See (1973)

这部中篇是用 James Tiptree, Jr. 的名字发表的,所以是男性人物的视角,且第一人称的写法。但内容,说实话,非常明显的 feminist 主题。故事看到三分之二还是没看到半点科幻内容,而是三个乘客与一个驾驶员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飞机失事流落荒岛的鲁滨逊历险记,三个乘客是一个中年白男和一对母女,而故事就是从这个白男角度讲的。跟其他故事类似,Tiptree 的风格是开头慢热但始终保持了悬念和紧张,一股随时可能爆发的暗流。这股暗流越涨越高,直到最后爆发出来糊人一脸。

Alice Sheldon 娘家姓 Bradley,小时候跟着父母到世界各地尤其是欧洲旅行。二战期间,二十几岁的 Alice 加入空军的侦察情报部门,并跟 Huntington Sheldon 结婚。战后她加入 CIA,之后又去念心理学博士,做了很多小白鼠的行为试验。我看她的一个短篇,是控诉人类拿小白鼠做试验多么残忍不人道的主题。后来她的小说常常带有这种研究的态度和视角,象一个外星科学家观察的人类(男性)的行为模式。

当她开始发表科幻小说时(之前写过非科幻),Alice Sheldon 决定用男性笔名,Tiptree 据说是果酱的名字,她还顺手加了个 Jr. 后缀以增加可信度。她一直谨慎地维持自己的性别和真名,在科幻界频频获奖也不出来领奖,搞得十分神秘。因为故事中流露出的 feminist 主题,例如这一篇,有人开始怀疑她是女作家用男性笔名,但也有很多男作家认为这不可能!他的文笔口气太男性了,太真了,太可靠了。一个著名科幻作家 Robert Silverberg 就拍胸脯保证 James Tiptree 一定是个哥们儿,太阳刚了,比海明威还阳刚!

1977年终于有好事者揭露了 James Tiptree 的真实身份,果然是个女人 ... 她自己承认对此十分悲伤。之后出版的小说没有得到之前享受的普遍好评,甚至被认为都不值一读。这是因为她自己失去了男性身份而写不好了还是因为受众对她的态度变了,我也不知道。但 1980 年出版的 Slow Music 我认为是超越性的 masterpiece。

The Women Men Don't See 这一篇,拿到46年后今天来看不仅不过时,甚至无比贴切,针针见血。故事里的母亲Ruth爆发时冲口而出的话,象一只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后颈:
"Women have no rights, Don, except what men allow us. Men are more aggressive and powerful, and they run the world. When the next real crisis upsets them, our so-called rights will vanish like—like that smoke. We'll be back where we always were: property. And whatever has gone wrong will be blamed on our freedom, like the fall of Rome was. You'll see."
"What women do is survive. We live by ones and twos in the chinks of your world-machine."
Last edited by Jun on 2019-03-18 7:34, edited 4 times in to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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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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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april » 2019-03-10 17:18

有趣!放到待读书单上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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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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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Knowing » 2019-03-11 2:02

这些科幻。。。好不典型啊。。。想看。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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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Jun » 2019-03-11 6:41

其实也不能算不典型,space opera 和星际战争在科幻文学(不是电影)中本来就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题材的百花齐放早就半个多世纪了。

我觉得中国读者对于科幻的了解真挺狭窄的,而这个印象是因为引进介绍和鼓吹者有意无意的误导,以及井蛙人数极少却掌握了太多的控制权。I used to think these people were just ignorant or not very smart, but now I think this is all intentional. 把更多的人按照自己的好恶来塑型,我不喜欢的东西你就根本看不到,免得污染了你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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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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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april » 2019-03-11 21:53

Jun wrote:
2019-03-11 6:41
把更多的人按照自己的好恶来塑型,我不喜欢的东西你就根本看不到,免得污染了你的思想。
我也有同感。隔壁说日本保留传统的时候我也在想比较民主的社会比较不会一刀切,不会把所有好东西都毁掉,因为大多数人还是能知道美的东西值得保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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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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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CAVA » 2019-03-12 8:26

目前对母鸡更感兴趣些 :mrgreen: 这张照片很引人好奇,长波浪头发的美女穿着军服?背着一只经典好看的皮包,是怎么开始写科幻小说的?又为什么取了James Tiptree这么个名字? 背后的故事一定吸引人。

最近发现被有声书惯坏了,没有有声书版的新书几乎提不起力气来看。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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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cont.)

Post by Jun » 2019-03-12 10:51

美女是 CIA 特工来着。 :glasses:

有一本2007年出的传记,我打算找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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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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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3-25 10:06

目前正在看 James Tiptree 的传记:The Double Life of Alice B. Sheldon by Julie Phillips.

Alice 显然是 bisexual,跟很多男性有过关系,而且自认为完全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但她仍然总是不满意和 restless。目前看到她在军队里遇见第二个丈夫 Huntington Sheldon。之前她跟女性有发生过肉体关系,据她的第一个丈夫回忆还亲眼目睹过(然后愤怒地殴打了老婆)。

还在上高中(女校)的时候 Alice 就有点 bipolar 的倾向,mood 颇为动荡,嗨时很嗨,但也常常陷入低落状态。Her Smoke Rose up Forever 里的几个片段都取材于她自己的生活,包括冬天早上打鸭子的兴奋,跟心动的女孩子表白,对方却提出玩3P,之类。

二战中参军后 Alice 把自己搞到五角大楼做照片侦察的工作,工作强度大的时候军医给她开 Benzedrine,即安非它命。美国军队有很长的历史给士兵吃各种药,尤其是安非它命。当时似乎没什么不良后果,但 Alice 中年后精神状况持续下降而且有滥用药物的问题,不能不怀疑是当时埋下的定时炸弹。

对于“越聪明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的说法,我本来是完全不信的,但现在慢慢地觉得有一定道理。且不论“聪明”这个概念应该如何定义,是先天还是后天,只是说,如果一个人的思想很复杂,能 handle 甚至喜欢复杂的抽象思维,其实 TA 很容易编造出各种理由来欺骗自己。Alice 年轻时确实又美又聪明,看她给家人的信和自己的日记里充满了隐藏,隐藏自己的强烈欲望,因为聪明而能够编造出压抑和隐瞒的各种理由。其实她并非没有接触到当时即存在的 lesbians,但她在“天之娇女”的社会地位中长大,不能想象降低自己跟她们为伍,所以必须一直挣扎反抗自己的天性。因为聪明而能够挣扎很久,很多年。只是最后仍然会崩溃的。

不论是天赋也好,后天的优越条件也好,Alice Bradley 是聪明的,受过最好的教育。从小画画,被普遍赞赏,达到在 Corcoran 美术馆展览的地步,后来在军方情报部门升到了 major 的军衔,在女兵里十分罕见。退伍后又被邀请加入 CIA 做间谍。实属才貌双全。一个没有那么聪明,没有足够脑力跟自己斗争的人,也许早就瘫倒认命了,让自己的天性和身体决定人生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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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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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唐的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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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唐唐的郁金香 » 2019-03-25 10:17

好看。鼓掌!

James Tiptree, Jr.目前我只读过And I Awoke and Found Me Here On the Cold Hill's Side,是在科幻短篇小说集Daughters of Earth: Feminist Science Fic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里看到的,很惊艳。这篇小说给我感觉是人类就喜欢追寻感官快乐,hedonic treadmill上去了就下不来,亦或虐恋对某些人类奇之吸引力?
“I wish it need not have happened in my time," said Frodo. "So do I," said Gandalf, "... But that is not for them to decide. All we have to decide is what to do with the time that is given us.” ― J.R.R. Tolkien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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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3-26 7:27

是的,Alice Sheldon 本人在日记/书信里隐晦地承认,自己喜欢被虐,或者在幻想中被虐。

书里很简略地描述了一下她的第二个丈夫 Huntington Sheldon 的背景,比她大12岁。有 Huntington 这种名字的家伙,马上能猜出是 blue blood New England WASP 家族出来的。(Alice Bradley 娘家也算是 blue blood 了,不过是芝加哥的。)我的妈,果然特无聊,他爸爸在华尔街上做生意,家里有钱,混的都是东北贵族家庭,从小在英国住寄宿学校,在伊顿打 cricket,长成个冷漠疏远没有热血的青年。大学上的耶鲁,被同学回忆形容,跟一堆一堆的美国贵族子弟一样,只爱混 secret society 喝酒打架,对学业事业都没兴趣。(How little things have changed.)

毕业后进了老爸的生意按部就班,跟门当户对的某贵族女结婚,老婆是 Merck 家族的女儿,很不幸生了娃之后闹产后抑郁,发得很严重,且 psychotic and bipolar,被电击治疗(那时的治疗可没有麻醉的)。周围的人都劝 Huntington 跟她离婚,她这辈子算完了,别被她拖累了。然后他就离婚了!现在看来简直没良心 appalling 但也许在当时的贵族圈里实属正常 ... 吗?后来又跟另一个女继承人闪婚了一次。

就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一般来讲就跟其他纨绔子弟一样一生无所事事地荡掉了,或者当上总统。但是 Huntington 终于遇到了让他觉得有意义的事业:参军。二战爆发后,他虽然已经快四十了,自愿参军并且在情报处越升越高,战后参与建立 CIA。也是在这个环境下认识了 Alice。

战前 Alice 也是十分迷惘,第一次婚姻失败,画家事业不够养活自己或者扬名立万,她不知该干什么好,毫无目的地游荡,而且女性的职业机会也十分有限。是战争让她找到意义和工作。让我想起那本书:War is a force that gives us mea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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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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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笑嘻嘻 » 2019-03-26 15:46

有些人的人生真有意思。感叹说。
云浆未饮结成冰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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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16 23:50

中间出门打断了阅读,回家后继续看传记。

Alice Sheldon 年轻时不仅胡乱结婚离婚放浪了一把,而且大学也是读了一半就废掉了,不仅因为老公酗酒还打人,而且因为三四十年代很多女私校有个奇怪的规定,只收未婚(中产阶级 of course)女青年,婚了就不行。也许因为他们的宗旨就是培养太太们?总之她没有拿到学历就去参军了。二战后进入 CIA 工作了三年,十分痛苦,最终受不了辞职了。(这段失败的官僚经历更增加我对她的亲切感和认同感。)然后四十多岁时她终于又回去念书了,因为特别想研究视觉信号被大脑处理的机制原理,但是没有本科学历就没法搞科研,所以她先去大学里补课拿到学位,再去找个专门搞这项研究的博导,直接去搞PhD研究了。这项研究不知为啥属于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门下,于是 Alice 在实验室里的主业是搞老鼠的行为试验(@白博)。她肯定数学不错,虽然半路出家搞研究,后来还混到大学教职,讲统计课。但是她根本不爱教书,academic career 也是劲头不大。

这段不长不短的科学研究经历让 James Tiptree 的小说里充满了颇严密的生物学细节,科幻界里的主流除了文科出身的瞎编派(not that there's anything wrong with it),就是理工科出来的同志们,生物学方面的推展,常常漏洞百出初级错误(最怕外行乱用进化论)。在那个时代,Tiptree 是少数能把生理/生物细节写得真实可信好有道理的科幻作家,后来生物/医学类科幻才渐渐多起来。

7. The Last Flight of Doctor Ain (1969)

故事很短,剧情也颇为简单,主要看点是多角度拼凑的炫技叙述,以及对于女性身体的魅惑描写——看了这篇,对于她的性取向就没法存有怀疑了。故事的主旨,想必很多人都考虑过,甚至有人写过。对于世界,不,人类末日的描写,跟 Screwfly Solution 中的蛛丝马迹是同一方法,很有点恐怖小说的感觉。

里面关于传染病的细节相当可信,给人“说不定真会发生”的感觉,尤其是这段:
The big security break came right at the end, when he suddenly began to describe the methods he had used to mutate and redesign a leukemia virus ... He had been explaining that the virus utilized the body’s own immunomechanisms, and so defense was by definition hopeless.
看得我额头冒汗。艾滋病最早被发现是 1981 年。这预言能力!注意第一句说,生化武器是修改过的白血病病毒,这太准确了,因为要打入利用自身免疫系统,目标必须是白细胞。自然界点头称是,好设计,我就照做吧 ...

8. The Girl Who Was Plugged In (1974)

又一篇 James Tiptree 的巨作。当时已经有电脑,不过是巨大的老式电脑,但还没有网络。作者想象出一种远程连接手段,把一个丑女孩的大脑电波输入到一个万里之外的美丽躯壳中,让美女自由行走说话——为啥呢?打广告卖商品!

William Gibson 承认过,他的 Neuromancer 受到 The Girl Who Was Plugged In 的深刻影响,考虑到 Gibson 是 cyberpunk 类型小说的爸爸,那 James Tiptree 就是 cyberpunk 的奶奶。

即使今天看来,这部中篇小说的预测力都令人惊叹,我觉得直追 Arthur Clarke 的预言。描写丑女孩大脑被插电线电极的文字,好像 The Matrix 里的镜头,而对于 product placement 和大众追捧明星的效应,放在今天的网红文化里辣得让人边笑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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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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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25 19:19

刚刚读完 Alice Sheldon 的传记,把书还给图书馆,家属塞给我一篇 Vox 的文章,The most prescient science fiction author you aren’t reading,我细看日期,啥?今天刚刊登的文章?!好诡异的巧合。

Alice Sheldon 的传记中描述一直在人生中迷惘不满的 Alli,只是心血来潮而开始写科幻小说,还随便找了个男性笔名签上寄出去。人的潜意识有时真的压也压不住,这假冒的男性身份给她带来喷涌的创造力和快感,戴上男人的面具后 Alice 忽然达到了精神上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谈论自己的军旅生涯、战时经历、打猎、爆粗口、聊机械、聊科学、跟女作家/女读者 flirt。She could be as smart and loose as she wanted to be and, perhaps more important, be seen as smart and loose by others, especially men, as she wanted. 传记作者提到她拒绝参加科幻大会,不像其他科幻作者那样跟粉丝们打成一片,一方面固然是隐瞒自身的性别必须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本来就跟科幻迷们格格不入,她的才华和人生阅历都超出了她的读者群,她的文笔远超过大多数科幻作者,引经据典张口就来(随手引用济慈等人诗句),生命科学方面硬得不逊于物理学家业余写科幻,而且人生阅历极其丰富,从小就在非洲丛林里跟父母历险,还混过军事情报机构,躲在家里的纳德科幻圈子跟她的生活轨迹,难怪没有交集。

然而从Sheldon自己的角度来说,假扮男性的最大好处是终于不必隐藏自己的某些本性与欲望,尝到一直想要却不允许自己拥有的 power and authority, and confidence。科幻小说给她提供了一个随心所欲自由发挥的空间,在真实人生里常常怀疑自己的价值和地位,想要象她妈妈一样纵横四海意气风发受人瞩目,越是渴望“成功”就越提不起劲儿来追求,真正让她建立最大成就的领域却是她戴上假面的游戏场所,只有在她根本没想出名立万的业余爱好中,她才能诚实地做自己,甚至以此吸引了大量赞赏和共鸣。讽刺吧?

实际上她仍然是个女人,她的小说的主题之一其实是 feminist 话题,只是通过男性的笔写出来,忽然分量就重了起来。当时科幻界寥寥无几的女作家跟她,不,Mr. Tiptree,建立了通信友情,尤其是 Joanna Russ 和 Ursula Le Guin。她也跟男性科幻作家通信建立友谊,但对于 Philip K. Dick,她的表现却太象个女粉丝了,拼命狂吹大师的天才,贬低自己(当时她已经发表了一些短篇小有名气),把人家给吓跑了。

随着人气热度上升,科幻界本来就是个小圈子,很多编辑、同行、书迷想跟才华横溢的 James Tiptree, Jr. 见面,但神秘的大作家总是推三阻四不出来,还暗示自己是 CIA 秘密特工,不能暴露身份在俗世间走动。女扮男装的这几年,是她文思泉涌的黄金时代,也是她人生最幸福最有归属感的时期。

好日子没过上几年,James Tiptree 的真实身份早晚要被揭穿。1976年终于有人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迅速在科幻圈里传播开来。Sheldon 立刻给最熟的几个好友写信承认。大家的心情都很复杂,但基本上都没有怪她欺骗而是继续支持她。然而 James Tiptree 的面具一旦失去,Alice Sheldon 好像被剪了头发的 Samson,突然失去了 power and confidence,原先的意气风发和指点江山的口吻变了味儿。她虽然继续努力写科幻小说,但一路颇为挣扎,产量和质量都不如之前——这是主流的意见和她的主观态度,但我没仔细对比过 1976年之前与之后的作品,也许我这个读者并不一定会同意。至少的至少,后期作品 Slow Music 是我至今最喜欢的一篇,而她用 Raccoona Sheldon 的笔名(女性身份)发表的 "The Screwfly Solution" 不逊于任何一篇 James Tiptree 的作品,尤其是放在今天来看。

失去男性面具的同时,Alice Sheldon 还经受了另一个严重打击,她母亲 Mary,她人生的支柱与阴影,去世了。因为 Alice 是独生女,照顾人在芝加哥的母亲终老的过程给她很大的精神和肉体的压力。照顾 dying parent 不仅有无穷多的实际麻烦,从雇人照顾吃喝拉撒等基本功能,到就医治病住院出院,到打理财政琐事甚至应付母亲的一大堆好友,让 Alice 精神崩溃。而且目睹妈妈从叱诧风云的女强人变得生活不能自理,变得不再是她自己,给 Alice 留下很强的印象,让她对自然衰老死亡的过程充满了恐惧,生怕自己也退化成这样,完全失去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

其实她从年轻时期就有过自杀的想法,她在家里一直放把手枪,觉得给她安全感和掌控感。Mary 去世时,Alice 精神崩溃,医生诊断她为 bipolar,再加上她从二战期间就开始吃安非他明或同类药物——那时候医生(尤其是军队里的医生)经常开这类药给人吃,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后来又兴奋剂麻醉剂混着吃,就算本来没事儿也得折腾出事儿来。之后她就一直在自杀边缘徘徊,多次被丈夫 Huntington (known as Ting) Sheldon 拦住,严重到他把她的枪夺下来锁起来,又禁止她开车。他们夫妻俩表面上跟教科书一样完美,招人羡慕嫉妒,其实几乎没有性生活,但在三十年里建立了水泼不进的亲情,象所有的老夫妻一样绝对依赖彼此。要不是 Ting,她早就死了好多回。Allie 说服丈夫,等他俩都老到不能自理时就一起自杀。

1986年冬天,84岁的 Ting 两眼坏到几乎全瞎,衰退的状态让 Allie 害怕,却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痛痛快快地迅速死掉。1987年五月的一天夜里,Allie 的律师的助手接到她的电话,说我就要自杀了,委托你把我的啥啥文件都搞好。助手吓坏了,说我不能做决定,你打电话给律师讲,一挂电话马上报警。警察去 McLean, Virginia 的 Sheldon 家敲门,阻止了她,但谈了一会儿就走掉了,说是看上去挺正常应该没事儿了。然而警察走后没多久,Allie 就开枪打死了 Ting,然后躺在他身边开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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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厚厚的传记真是看得我心累,虽然记录了大量的事实,但 Alice Bradley/Davy/Sheldon/James Tiptree, Jr./Raccoona Sheldon 这个人太复杂了,隐藏了太多的层次,感觉还是很多地方没分析到,没解释清楚。然而同时又时刻让我感同身受,每隔几页就有一道“I know how she felt”的闪电划过。当然世界上肯定有不恨/不鄙视自己的女人,但在我接触的样本中,self-loathing 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我们的无意识的人格之中,所有的借口——我不够成功,我的钱太少,我不够奉献,我没能丈夫/同事/上司/下属/儿女/朋友完全满意,我不够漂亮,我不够瘦,我不够温柔,我不够聪明,我不够...——都他妈的是借口,是那无形无体的自我憎恨的载体和管道。

Alice Sheldon 的悲剧中很大一部分是她的 sexual frustration,然而被 frustrated 又何尝限于未曾满足的爱欲?她并不比丈夫笨,工作并不比同事差,实际上她做任何事都相当拼命,然而丈夫一路升迁,她却在军情部和CIA都干不下去,她的野心直接与战后的“好女人”标准冲突。在通信和小说中,Sheldon 常常表达对各种社会现象和人类命运的愤怒与关怀,战争中目睹的屠杀和轰炸让她对人性悲观,但很明显她对世界的悲悯至少有一部分是发泄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她不能直接怜悯和照顾自己的感情而必须在“苦难大众”身上找借口呢?她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过自己的生活,都是社会的错吗?

James Tiptree 和 Raccoona Sheldon 表达的对世界的愤怒,大部分来自压迫女性,生活在眼下这个时代的我,分分钟产生共鸣。可以说每个女人内心里都藏着 rage, rage, rage. 如此巨大的愤怒,能如此持久有效地压抑,连我们自己都患上了失忆症,根本觉察不到它的存在,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有效最成功的骗局吧?Alice Sheldon 的自我仇恨和自我毁灭,真的这么难懂和陌生吗?

但是另一方面,连我都不能把她的悲剧全都归罪于社会的错,环境的错。虽然在她的时代里同性恋被歧视压迫,她不是没有机会过上想要的生活,她的好朋友 Joanna Russ 就是同性恋,Russ 还对 Allie 发出直接邀请,随时可以去找她。对于自身成就的不满,对于自己价值的贬低,实际上没有比 Alice Sheldon 更狠更严苛的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她的 self-loathing ,给自己套上的一层一层紧箍咒,都是把社会对女性的苛求和歧视内化的结果,但是内化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外界施加的压迫,哪些是自己真心实意地助纣为虐的成分。拦着不让她袒露真实自我的人,第一个是她自己。

James Tiptree 的小说完全是 feminist,控诉社会对女性的憎恨和压迫,但它们比一般的 feminist manifesto 更可怕更寒冷,因为她表达出的女性的绝望和无力,暗示着渗透了整个世界的仇女精神,也渗透了女性自己,而不是一眼就看得见,一拳头就能打倒的,外在的制度或 institution。她看不到出路,她能想出来的出路,除了死亡,就是搭外星飞船逃跑。但是我们,我们必须向外看也向内看,既要跟外界的制度和观念和男权们斗争,还要跟内化到我们都感觉不到的自身观念斗争。后一条是 Alice Sheldon 没能做到的,如果我们不想开枪自杀,就少不了自视自省甚至改变这一步。



Alice Sheldon 虽然各种外部条件都很好,家境优越,经历丰富,聪明绝顶,美貌,追求者众,如此等等,但她的 biological hardware 显然有很大的故障,估计先天后天因素都少不了。她的 bipolar disorder 显然从少女时期就有迹象,后来服用各种兴奋剂麻醉剂加剧了神经系统的紊乱。其实挺典型的,中产阶级的白人大妈,不必到街角买毒品就可以 feed her habits,甚至一开头是政府塞给你的。这一路的瘾君子我们不会在电视剧里看到。她不是没看过psychiatry,也未必没有效果,但是不能持续疗效。传记里多次提到,表面上 Sheldon 夫妻太完美了,人人都羡慕,女主人风趣睿智,魅力无穷。实际上呢?每次热情招待了访客之后,她都要在黑暗的房间里躺半天甚至好几天才能缓过气来,跟人当面交往对她来说太耗费精力了(也许是因为她太想模仿假扮她母亲 Mary?)。越是聪明脑容量大的人,越能够伪装和欺骗——主要是欺骗自己。然而这伪装和假扮最后免不了反噬本身。(能够以真面目在世间走动,也是男性的特权的一部分。)太聪明了真的好吗?
Last edited by Jun on 2019-04-26 8:25, edited 2 times in to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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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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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Knowing » 2019-04-26 1:03

一大早看完你的读后感我都要抑郁了!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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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笑嘻嘻 » 2019-04-26 1:29

好看。
云浆未饮结成冰

唐唐的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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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唐唐的郁金香 » 2019-04-26 6:31

如果有安乐死,她就不需要如此激烈地自杀了,可以正大光明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对,她有bipolar,所做的决定算sane吗?话说回来到底什么是sane什么不是啊。
但是另一方面,连我都不能把她的悲剧全都归罪于社会的错,环境的错。虽然在她的时代里同性恋被歧视压迫,她不是没有机会过上想要的生活,她的好朋友 Joanna Russ 就是同性恋,Russ 还对 Allie 发出直接邀请,随时可以去找她。对于自身成就的不满,对于自己价值的贬低,实际上没有比 Alice Sheldon 更狠更严苛的了。也许,我们可以说,她的 self-loathing ,给自己套上的一层一层紧箍咒,都是把社会对女性的苛求和歧视内化的结果,但是内化到后来,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外界施加的压迫,哪些是自己真心实意地助纣为虐的成分。拦着不让她袒露真实自我的人,第一个是她自己。
这真是很残酷的事情。

看见 Ursula K. Le Guin 和 James Tiptree, Jr.通信,我非常欣慰。Ursula K. Le Guin之 The Dispossessed 是很有趣的探讨共产主义的书。我正在看她的 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书中的人类的性别设定非常有趣:双性人,平常以“他”称呼,一年中只有部分时间性活跃,原则上可男可女,所以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当妈、当爹;有<5%的人口常年冒男性荷尔蒙,叫做pervert :mrgreen:
“I wish it need not have happened in my time," said Frodo. "So do I," said Gandalf, "... But that is not for them to decide. All we have to decide is what to do with the time that is given us.” ― J.R.R. Tolkien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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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26 7:54

Ursula Le Guin 跟 James Tiptree 是很亲密的 pen pals,当他的真实身份被暴露后,Alice Sheldon 立刻给 Ursula 写信道歉,说我不是故意骗你。Ursula 回信说,你是姐妹,太好了,我太激动了。欢迎欢迎。

在发现之前,Ursula 给 Allie 写信中表达过她自己的 frustration,“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写女性人物,为什么我的笔下总是男主角?作为一个 feminist,我也想写啊,可是我写不出!教教我怎样写女性人物吧。”

即使是不必隐藏性别的 Ursula Le Guin ,也写不出女性的主角。我忽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很多近年来出的娱乐小说,YA历险记类型,虽然女主是女孩子,却让我很不满意——这不就是把过去流行的历险记老套故事里的男主角换了个性别吗?换汤不换药有啥好看的。嗯,原来这些作者不是故意的,是想写也写不出来。美国通俗娱乐界拿出来的女主角,女英雄,基本上就是很有力气打遍天下的那种。我觉得 Tiptree 笔下的女性人物更真实更有共鸣,是因为他全面描述了压迫和仇恨的现实,而不是拼命粉饰现实,假装苦难不存在。呵呵,说到粉饰和假装,美国人最在行了不是吗。

哦对了,冷峻悲观的文笔也是男作家的特权,女作家必须温暖善良,结局光明。(Margaret Atwood 是加拿大的哦。)

看 Alice Sheldon 的传记,让我动不动就联想到的脑内画面,很奇怪是前几年被NYPD当众掐死的 Eric Garner,他挣扎着说,I can't breath. I can't breath. 然后就窒息死了。有些篮球球员(忘记是谁了)穿了带有这个字样的衣服以表达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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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继续读 James Tiptree 的小说,看到很好看的会在回帖中继续推荐。他的短篇小说真他妈的太赞了,太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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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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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april » 2019-04-26 9:21

Jun wrote:
2019-04-26 7:54

即使是不必隐藏性别的 Ursula Le Guin ,也写不出女性的主角。我忽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很多近年来出的娱乐小说,YA历险记类型,虽然女主是女孩子,却让我很不满意——这不就是把过去流行的历险记老套故事里的男主角换了个性别吗?换汤不换药有啥好看的。嗯,原来这些作者不是故意的,是想写也写不出来。美国通俗娱乐界拿出来的女主角,女英雄,基本上就是很有力气打遍天下的那种。我觉得 Tiptree 笔下的女性人物更真实更有共鸣,是因为他全面描述了压迫和仇恨的现实,而不是拼命粉饰现实,假装苦难不存在。
说到真实有共鸣的女性角色,再次偷摸推荐那不勒斯四部曲!特女性特真实! :mrgreen: :mrgreen:

看了Jun最新的作者自传(鸡?)读后感,我头一个反应跟Knowing很像,太黑暗了,坚决不要看她的作品。但是回头看原帖(蛋?)又觉得好像有点意思,就看了Jun原帖中有链接的前两篇。第一篇(screwfly) 确实很想灾难科幻的路子,写作技巧不错。叙述也很流畅。但是第二篇基本上就是严重PTSD患者的精神分析了,实在太苦大仇深,我受不了这个。缴械投降。。。 :f19:
He looked like a small panther, and he moved like a patch of night.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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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豪情 » 2019-04-26 12:03

我觉得看看JUN写的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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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26 12:51

april wrote:
2019-04-26 9:21
说到真实有共鸣的女性角色,再次偷摸推荐那不勒斯四部曲!特女性特真实! :mrgreen: :mrgreen:

看了Jun最新的作者自传(鸡?)读后感,我头一个反应跟Knowing很像,太黑暗了,坚决不要看她的作品。但是回头看原帖(蛋?)又觉得好像有点意思,就看了Jun原帖中有链接的前两篇。第一篇(screwfly) 确实很想灾难科幻的路子,写作技巧不错。叙述也很流畅。但是第二篇基本上就是严重PTSD患者的精神分析了,实在太苦大仇深,我受不了这个。缴械投降。。。 :f19:
我去看看 My Brilliant Friend 剧集先,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去读巨著!

细看过去 James Tiptree 和 Elena Ferrante 颇有相似之处,两个人都是采用假名出版,坚决不肯露面让大众认识一下。当然,今天的 Ferrante 不必躲在男性假名之后,敞开了写女性关系和女性内心,但她仍然拒绝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虽然多半是私人原因,却也含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不能不联想到 Alice Sheldon 的匿名。

看到一篇跟 Elena Ferrante 的访谈,里面有这一段:
Q: I’ve noticed that the critics who seem most obsessed by the question of your gender are men. They seem to find it impossible to fathom how that a woman could write books that are so serious—threaded with history and politics, and even-handed in their depictions of sex and violence. That the ability to depict the domestic world as a war zone and willingness to unflinchingly show women in an unflattering light are evidence that you’re a man. Some suggest that not only are you a man, but given your output, you might be a team of men. A committee.

Have you heard anyone say recently about any book written by a man, It’s really a woman who wrote it, or maybe a group of women? Due to its exorbitant might, the male gender can mimic the female gender, incorporating it in the process. The female gender, on the other hand, cannot mimic anything, for is betrayed immediately by its “weakness”; what it produces could not possibly fake male potency. The truth is that eve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and the media are convinced of this commonplace; both tend to shut women who write away in a literary gynaeceum. There are good women writers, not so good ones, and some great ones, but they all exist within the area reserved for the female sex, they must only address certain themes and in certain tones that the male tradition considers suitable for the female gender. It is fairly common, for example, to explain the literary work of women writers in terms of some variety of dependence on literature written by males. However, it is rare to see commentary that traces the influence of a female writer on the work of a male writer. The critics don’t do it, the writers themselves do not do it. Thus, when a woman’s writing does not respect those areas of competence, those thematic sectors and the tones that the experts have assigned to the categories of books to which women have been confined, the commentators come up with the idea of male bloodlines. And, if there’s no author photo of a woman then the game is up: it’s clear, in that case, that we are dealing with a man or an entire team of virile male enthusiasts of the art of writing. What if, instead, we’re dealing with a new tradition of women writers who are becoming more competent, more effective, are growing tired of the literary gynaeceum and are on furlough from gender stereotypes. We know how to think, we know how to tell stories, we know how to write them as well as, if not better, than men.
这段回答里每一句都让我联想到 James Tiptree. 他被揭露出是个女作家之后,渐渐科幻界大佬们不太提起他的作品了,看的人也不多了,重印再版也寥寥无几,虽然大家仍然评价很高。这是因为 James Tiptree 的作品让读者感到不舒服,如此“男性化”的阳刚、深刻、尖锐、阴郁、愤怒的风格,却被女作家占领了,大家难以接受。如果早知道作者是女的,可以随手划入“女作家文学”的类型,也就不必烦恼了。

A woman must shoehorn herself into a cliche of "woman", but a man can be anyone he wants to be. Anyone. Even a bad or evil man holds our fascination. A woman who does not look like a "woman" is most problematic and therefore not s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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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 Smoke Rose Up Forever" 没那么可怕吧?我觉得在科幻小说里不算特别恶意或悲观其实,我觉得刘慈欣的小说其实更悲观。科幻小说可能是特擅长 apocalypse 类型的故事?自以为特别阳刚充满雄性魅力的 Harlan Ellison 写过比这恶意阴暗得多的故事,A Boy and His Dog 和 I have no mouth, and I must scream. 特别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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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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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april » 2019-04-26 23:09

Jun wrote:
2019-04-26 12:51

"Her Smoke Rose Up Forever" 没那么可怕吧?我觉得在科幻小说里不算特别恶意或悲观其实,我觉得刘慈欣的小说其实更悲观。科幻小说可能是特擅长 apocalypse 类型的故事?自以为特别阳刚充满雄性魅力的 Harlan Ellison 写过比这恶意阴暗得多的故事,A Boy and His Dog 和 I have no mouth, and I must scream. 特别有名。
可能我看的科幻还是太少。觉得“Her Smoke Rose Up Forever" 非常悲观,墨墨黑,一点希望都没有哇!
这两篇文看下来我还有一个特别奇怪的感觉,就是她写的那种野外场景,老让我觉得是发生在中亚,非洲之类的地方。非常像Greene笔下的那些遥远偏僻殖民地的风格。不觉得像美国中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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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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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27 7:41

Alice Sheldon 小时候被爱探险的爹妈带到刚果的丛林里跑来跑去,打大象,跟土著混在一起,妈妈 Mary 威风八面永不言倦。所以她写的野外场景确实很有非洲丛林的感觉。跟 Ting 结婚之后,他们常去墨西哥尤卡坦度假,在十分荒凉的地方租个小屋子,跟本地人打成一片。尼克松上台以后,他俩考虑过移民新西兰,那时候的新西兰比现在荒凉得多得多了。

推荐 The Women Men Don't See 这一篇,里面主要角色是一对野外探险的母女,跟 Mary and Alice 这一对母女很有些相似的感觉。故事是从一个联邦政府官僚白男的角度叙述,处处流露出调侃的小幽默,非常搔到我的痒处。结局算是相对(相对!)不太悲观的了。前两天看见有人一句话评论 James Tiptree 的小说:
This James Tiptree story restored my faith in humanity. --- Says no one 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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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 Alice Sheldon 的人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不管你的志向是否远大,人生是否有意义,sexual gratification is the thing that prevents one from going crazy.

Damn it, Freud is right after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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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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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笑嘻嘻 » 2019-04-27 10:53

不懂心理学。弱弱地问:为啥说弗洛伊德最终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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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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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豪情 » 2019-04-27 12:02

just being sarcastic?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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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读书] James Tiptree, Jr.

Post by Jun » 2019-04-27 12:44

因为弗洛伊德的理论(之一)是现代神经病的根源是大家不能好好地 have sex, as much as we w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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