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不是在看剧集 Justified 很喜欢吗?然后就顺势开始读些原著 Elmore Leonard。实际上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 Leonard 的小说,因为当时看了电影 Out of Sight(还没残掉时的 Jennifer Lopez 和 George Clooney 主演的)觉得好好看啊就去读原著。可是那时候对于 Leonard 的冷峻简约的风格颇为不习惯,甚至摸不着头脑。现在我终于赶上了程度,可以在字里行间中看出非常干燥的幽默与世故。(据说英国“正统文学”大师 Martin Amis 也是 Leonard 的粉丝之一。正统文学大师时不常地喜欢晒晒自己的“俗”爱好,也不知是什么心理。)
Leonard 第一次引入 US Deputy Marshal Raylan Givens 这个人物是在1993年出版的小说 Pronto,然后在1995年出版的小说 Riding the Rap 里将他作为男主角再次出现,第三次则是在2001年的短篇小说 Fire in the Hole 里面。前两次的设定背景都是在 Florida Miami/West Palm Beach 环境里,但是他显然对于 Raylan 的出身设定怀有极大的兴趣,所以才在短篇中把他放回 Harlan County, Kentucky。Elmore Leonard 对于 Harlan County 也很有兴趣,曾经以当地在三十年代发生的煤矿工人罢工,与煤矿主/公司暴力冲突为背景写过一本小说 The Moonshine War。
2000年代后期,电视编剧/制作人兼 Leonard 铁杆粉丝 Graham Yost (加拿大在好莱坞的移民)读了 Fire in the Hole 这篇小说,决心以 Raylan Givens 为主角拍一部电视剧集,背景设定必须在 Harlan County,而不是 Florida。
Raylan Givens 是个很有趣的人物(要不然也不会让 Yost 念念不忘),最大特点是他平时总是戴了一顶帽子,最有名的事迹是在公开场合(饭馆里)拔枪干掉了一个不听他劝的毒贩。上司 Art Mullen 对他说,啧啧你这人晚生了一百年。为什么他是这种牛仔作风呢?原来,Elmore Leonard 年轻时专爱写西部小说,可惜 Western 类型小说的市场渐渐缩小,不太卖钱了,他在出版商的建议之下改成专写现代犯罪惊悚类的小说。然而西部小说仍是他的初恋,一不小心就写了个现代牛仔型的 lawman 男主。剧集保留了现代牛仔风格,糅合进侦探/犯罪型剧集的路线,加上 Kentucky 的地域背景与口音,令原著中的西部风格更加强烈地表现出来。
Yost 承认他们在筹划剧集时一早就敲定了 Raylan Givens 必须由 Timothy Olyphant 来主演,就没考虑过别的演员。理由显而易见,不管谁来演 Raylan,he must look good in a hat. 考虑到 Olyphant 之前在 Deadwood 里演过西部小镇警长,He did look good in a hat,其他方面的气质也与人物设定十分吻合。巧合的是,前两天我在小说 Riding the Rap 里读到一段文字,吓了一跳。
注意这书是九十年代写的,而 Deadwood 拍摄于2000年代,跟 Leonard 并无关联。下面是 Deadwood 剧照,中间是 Olyphant。我马上就理解了 Yost 的心情。现成的 Raylan Givens 放在眼前嘛 ... (后来 Justified 剧集请来好多曾在 Deadwood 上镜的演员,搞得大家一路猜测会不会把 Ian McShane 也搞过来跟 Olyphant 对手一下。可惜没弄上。)... Raylan thought of growing a mustache, a big one that would droop properly and look good with his hat.
这就必须拉着 Olyphant 不放了,甚至为了等他的排期而推迟了开拍剧集时间。
Elmore Leonard 的风格是很干很干的幽默,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剧集决定把这种幽默还原在台词和画面上,编剧组努力写出干燥但逗人的台词。巧合的是,Olyphant 以前玩过单口相声的,因为外表不够喜剧而一直没有被喜剧导演看中(最近他终于有机会去演喜剧了)。这套剧集越拍越欢乐,在现代西部片和犯罪片的框架下拍出了喜剧的底色,并且在拍摄中不知不觉地就吸收了很多的喜剧出身的演员上来,即使角色本身并不一定很好笑。
除了我现在的签名档之外,来引用几句经典对话,体会一下编剧们对于文字游戏的热情:
最后一句找不到清楚的照片,但我很喜欢:The answer is me and dead owls don't give a hoot.
上演了一阵子之后,剧集中的 Raylan 和原著之间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原著小说里的 Raylan 大部分时间是很严肃的,抓个人还要刷地掏出一本联邦法律判刑手册来吓唬嫌犯,并没有经常破坏纪律和命令给老板制造头痛。他外表象个农民,脾气也比较内敛,跟女友吵架的时候常在一边生闷气。而 Olyphant 怎么留胡子也不像个农民啊,剧集淡化了原著中 Western 类型的老派态度(对于女性居高临下的中世纪骑士态度)。其实 Yost 还是往剧集里塞进了一点 Riding the Rap 里描写的两性关系,即女主需要男主骑着白马来救自己,但心里又不太领情。对此现代观众们纷纷表示不买账!弗开心!也许这是时代进步的一种现象。
而且,剧集中的人物比小说原著要复杂。Elmore Leonard 写的小说有个公认的特点:他笔下的人物不会发生本质性的改变,直接违反了大学英语系传授的小说秘诀之一:人物必须成长。他的风格很特别:一方面洞察力极强,人物性格和动机在三言两语中就不动声色地传递出来;另一方面他只描述人物在目前的状态,而并不去挖掘他们的心理成因。不论是正面还是反面角色,都是“就这样”了,而不会浪费笔墨解释他们为什么是这样,有过什么童年创伤/经历才造成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 Graham Yost 强调剧本以 Leonard 风格为基础,时刻问自己 "What Would Elmore Do",但也拦不住他自己替人物制造了一整套的心理历史,用来解释为什么人物是这样的。也许只是为了满足现代观众的审美需要,更加可能则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主题。啥主题是 Yost 自己的而非 Leonard 的呢?家庭。All drama is family drama. 这是颠扑不破的定律。
在第一季的DVD commentary 中,Graham Yost 提到拍最后一集时,自己和 Olyphant 为了某个关键情节吵得非常厉害。当 Raylan 跟父亲 Arlo 发生重大冲突时,Olyphant 认为 Raylan 必须开枪打伤 Arlo,而 Yost 认为这太过分了。两人争执不下。这时 Olyphant 说:当初你来找我演这剧时,我问你这个角色的主题是什么,他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你说其二:一是他想把离婚的前妻搞回来;二是他想杀死他父亲。所以枪击 Arlo 在这里必须。Yost 自己也承认确实如此,但拍到了关键时刻他忽然下不了手。。。后来另外两个 producers 来探班,讨论这个问题时都站在 Olyphant 一边,Yost 只好接受了大家的意见。很有意思的是,Olyphant 说的完全正确,在很多的访谈中 Yost 自己多次承认,What Raylan wants is to vanquish his father. 杀父是一个最古老最永恒的主题冲突。作者自己在实现愿望时忽然下不去手,必须旁人来推一把。这是多么弗洛伊德的现象啊。
虽然剧集版的 Raylan Givens 跟小说原著有一些不同,但是从好莱坞拿过很多改编费的 Elmore Leonard 已经非常满意了,因为以前有过很多不满意的改编,甚至包括小说 Pronto。九十年代改编剧里的 Raylan 由 James LeGros 出演,我就不去找照片了,总之气质跟 Olyphant 完全两样。好玩的是,LeGros 被 Justified 剧组雇来演一个第二季中很糊涂的小角色,笨手笨脚的带来很多笑料,成为 inside jokes 之一。Olyphant 浑身上下散发着西部牛仔的摆酷和我们时代的自嘲和痞味儿,给整部剧集定下奇妙的混合调子,尤其是第一季里歪头坏笑的表情,令大家捧着心口倒地不起。Elmore Leonard 欣喜地参与了编剧工作,而不是只挂个名字拿钱,并且在报纸网站的访谈里替剧组做宣传。
Olyphant 跟 Leonard 一拍即合变成好朋友,有一天随口说了句,您再写一篇 Raylan 的短篇小说呗。结果 Leonard 真的去写了!还一气儿写了三篇短篇,把它们混成一部小说 Raylan。这部小说里的 Raylan 跟以前的农民/矿工形象略有不同,更象剧集里的嬉皮笑脸活泼跳脱的 Olyphant,且在恋爱上也没那么闷头闷脑了。这是 Elmore Leonard 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可以看出这部 2013 出版的小说写于2012年,在剧集拍摄第一季与第二季之间。他把手稿交给了编剧们,让他们随便拆了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果然小说情节被改头换面插入第二季和第三季里的某些部分,无缝衔接。然后 2013 年 Leonard 就去世了。
想了想还是把第一版 Raylan 剧照贴上来,一看就忍不住笑出来,Leonard 一直抱怨那顶帽子,说好像马上就要展翅飞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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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小说素材那么少,撑不起一套电视剧集,还拍了六季。剧集开头还是采用系列剧的格式,每集一个相当独立的故事,但很快就转变成连续剧,一整季将一个连续不断的故事。不过有时候仍会插进相对独立的一集情节。
在第一季拍摄中,剧组某故事编辑找到一首特别讲 Harlan County 的歌,歌词颇为惊悚,就拿来作为此剧的主题曲,每一季最后一集(除了第三季)结尾会拿出来提醒观众一下。感受一下歌词(在油管上可听):
In the deep, dark hills of eastern Kentucky
That's the place where I trace my bloodline
And it's there I read on a hillside gravestone
"You will never leave Harlan alive"
第一季的主线情节主要是不情不愿地被派回家乡的 Raylan 与少年时一起挖过煤,现在变成了新纳粹和土匪的故人 Boyd Crowder 的关系,以及 Givens 和 Crowder 两家的上代恩怨。非常有趣的两对父子关系。
第一季第一集完全是根据短篇小说 Fire in the Hole 改编的,结尾时 Boyd Crowder 被 Raylan 开枪打死。但是在剧集里却被复活,并且成为贯穿全剧六季的主角之一,跟男主之间形成千丝万缕爱恨交织的关系。为啥呢?因为演员 Walton Goggins 创造了这个张扬跋扈而又微妙复杂的人物,把剧组与观众都征服了,剧组揪着他不放,一定要他占据中心位置。
Goggins 是那种典型的红不起来但演技超群的选手,等他老了就是人说的“老戏骨”,年轻时则只能收集一堆小众的影迷,大多数编导拿他不知该怎么定位标签。剧组开始找他来演一集的 Boyd Crowder,他以没时间婉拒了,后来承认是不想去演这个角色。他自己是南方人,去演个 white supremacist criminal 有心理抵触,觉得这又是个南方白男的 stereotype,给家乡抹黑么。但是 Olyphant 跟他有一面之交,不知为啥特欣赏他的演技,苦口婆心把他劝进来跟自己演对手戏。结果两人在镜头上火花四溅,化学作用爆棚,于是两人成为此剧集的支柱和层层叠叠的兄弟镜像。
第一季里有一段 Boyd 在教会里演讲的戏,妈呀逗得人咯咯傻笑,好有特点的南方式传教风格,难以言传。(在油管上有盗版的这一段,可以凑合着看看。)第一季的主线就是 Boyd Crowder 的蜕变,最后一集特好看。
仿佛编剧们收到了 Yost 的小纸条,上面写的就是 "You will never leave Harlan alive." 此后每一季的主线故事都是讲这个主题。第二季的主线是当地乡下大妈 Mags Bennett,开着杂货铺和气生财,实际上却是方圆几百里内控制大麻种植和买卖的大 boss。她处心积虑要大发一笔财,便可退休与最爱的儿子搬出 Harlan 做上等人,然而 ... 第二季被普遍认为是全剧水平最高的一季,既充满了当地特色和笑料,又如希腊悲剧般沉重。这是讲本地人想要离开 Harlan。
第三季则是外来的势力打入Harlan这个封闭孤立的社区,从底特律来的黑帮 boss 心狠手辣又财大气粗,瞧不起土包子小贼们,总觉得征服他们为己所用还不是小菜一碟,然而 ... 本季的特点是墨墨黑的幽默感,让人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倒抽冷气。
第四季虚晃一招,扯上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悬案。一个黑帮人物从天而降,带来一大包钱和一大包硬毒品。传说中这个神秘人物留在了本地没有离开,现在人人都要找到他。这是一个关于历史的故事,讲的是不小心掉落 Harlan County 之后的外人一直没离开,现在还能逃离此地吗?
第五季的中心又回到了家庭。在 Elmore Leonard 小说里多次出现的 Florida 乡下犯罪家族 the Crowes 被引进了 Harlan County。有些影评对这一季评价不高,主要是这几个 Crowe 家的人看着挺蠢的,不像前几季里的坏人那么能干,怎么就能量这么大呢?The Crowes 觉得能在本地发一笔大财,唯一想逃离的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子。他能不能如愿 leave Harlan alive 呢?第五季的另一个作用是为第六季里的重大情节做出铺垫,牵涉到介乎 Raylan 和 Boyd 之间的女主角 Ava。
Elmore Leonard 写过不少女性角色,有些还颇受欢迎,例如 Out of Sight 中的 Karen Sisco。很多读者抱怨他笔下的女人太扁平太肤浅,这倒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些女性人物并非不好看,也不全是坐等骑士来拯救的花瓶,也不全是道德高尚的圣母。但跟 Leonard 写的五花八门的男性人物一比,就不太让人满意了。Ava Crowder 是小说 Fire in the Hole 里的原著人物,嫁给了Boyd 的弟弟 Bowman (剧集里是哥哥),不堪家暴而突然开枪打死了丈夫。当她第一次跟 Raylan 重逢时却充满小女儿的风情。寥寥几笔看似 cliche,透出很复杂的历史与内心世界,但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在剧集里则被编剧们大力发展,跟 Raylan 和 Boyd 形成了稳固的三角关系。
第六季虽然也引入了一票外来的黑帮人物,但其实主线情节是回到第一季中的铁三角关系:Raylan, Boyd, Ava。三个人都急着要逃离 Harlan,却被各种力量拖住 ... Can they leave Harlan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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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more Leonard 的一大绝招是写出五光十色的各种人物,明明是类型娱乐小说里的典型,如罪犯、警探、富人、穷人,等等,却总是偏离 stock characters 那么一点点,让人无法预料。Justified 剧组里一票 Elmore Leonard 粉丝,尽力忠实模仿老头的这一套,插入五光十色的配角们,很多都是从 Leonard 的小说里吸收改编进来的,虽然在很多情况下没有版权,但作者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啦。
例如第一季中 Raylan 被派去给一个法官做保镖,法官的原型就是 Leonard 以前写过的小说 Maximum Bob 里面的主角。脾气很大, 立场很右派,喜欢给罪犯判最高刑期,黑袍下面只穿一条红色泳裤和放在枪套里的枪。剧中第一次出场时,警察和 Marshals 冲进他家里,看见一个半裸女友在给他吸 ... 大腿。因为他被一条毒蛇咬了大腿,呃,内侧 ...
第四季某集出现一个女青年,从小妈妈跑掉了,被继爹养大,名字叫 Jackie Nevada。她说,我继爹本来想给我取名叫 Sierra 的(Sierra Nevada 是个地名),后来还是管我叫 Jackie 了,因为我娘名 Jackie。他对她还是不能忘怀啊。(短短几句就交代了这家三口复杂的关系。)然后又说,Reno 他还教我打扑克赌钱。Raylan 赶紧打断她,"Your stepdad's name's Reno Nevada?" 这个人物时 Leonard 自己写在小说 "Raylan" 中的,被拿来采用了。
Leonard 给人物取名常常特幽默。例如在 Riding the Rap 里有个人叫 Louis Lewis。情节被改编到第一季里的某一集,人名被改成 Travis Travers。笑死。(现实中真有叫做 David Davis 的人,现在让我无法直视。)
剧集里的 recurring roles 几乎都很有特色。最受大家普遍喜爱的是脑子不大灵光的新纳粹小喽啰 Dewey Crowe。
这人是 Fire in the Hole 里原有的人物,本来就很好笑,演出来更是说不出的好笑。在后来的剧情发展中他继续多次大摆乌龙,跌跌撞撞地发展出可爱的一面,有影评写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对一个胸前刺青了纳粹符号的反面人物产生这样的同情和怜惜。。。演员 Damon Harriman 竟然是澳大利亚人!把一个略有点野心但实在欠缺智力的南方小混混演得活灵活现。Dewey Crowe 的名言太多了。例如第六季刚出狱时 Raylan 劝他给警方做污点证人背叛 Boyd Crowder,他不肯,两人对话如下:
Dewey Crowe 有很多经典段落,但最经典的是第三季第五集,充满了人生的荒谬感的喜剧,非常 Elmore Leonard。Raylan Givens: You're a card in fate's right hand, don't you see how it's gonna play out?
Dewey Crowe: What the hell does that mean?
Raylan Givens: It means you need to be smart.
Dewey Crowe: What I need is a $6 blow job. A smarter move I cannot imagine.
Raylan 的父亲 Arlo 这个角色我觉得写得特别好,完全是 Yost 的创作,在原著中 Raylan 的父亲是矿工,早就患黑肺去世了。在第一季里断断续续侧面隐晦地描写他的历史,与家人的关系,以及跟 Boyd Crowder 的父亲,当地黑帮大佬 Bo Crowder 之间的从属关系。他这种无赖无耻又 spineless 的性格刻画得非常精准传神,我看了觉得好奇怪,一方面说不出具体哪个人是他这样,一方面又无处不见这种类型的人,说不出的眼熟。
Raylan 和 Arlo 父子俩互相憎恶,并不是那种很俗套的儿子在童年遭受殴打虐待,被关小黑屋,甚至 sexual abuse 之类的出奇情节,而是特别。。。普通常见的环境和关系。Arlo 是个小混混,欺软怕硬的 loser,喝醉了打打老婆孩子散心,非常 banal 的贱贱的坏人,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 Harlan 这个地方的缓慢的绝望和死亡。Raylan 年轻时跑出来逃离了父亲和家乡,给自己创造了城市里的新生活——虽然他看上去还象个农民,但实际上已经是威风八面的 US deputy Marshal,是繁华的迈阿密的居民。回乡代表的是面对已经忘记的历史和感情包袱。他对于 Arlo 的嫌恶,实际上也是对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的嫌恶,以为早已忘记和切除,却忽然被提醒。
很有趣,我碰见一篇多伦多报纸对 Graham Yost 的访谈,原来他父亲是非常有名的加拿大电视主持人。Yost 说起他爹很敬仰崇拜,而且父子关系相当不错,他爹是很文明很高档很和气的,跟 Arlo 毫无半点重叠。即便如此,Graham Yost 仍然想要写一个父子冲突的故事,他仍然要在笔下的人物中过一把 "vanquishing his father" 的瘾,可见这个本能有多么深而强烈了。
那么最后 Raylan 有没有达成杀父的目的呢?呃,y...e...s... 但是这是隐秘而间接的。Raylan 和 Boyd 两人至少在这件事上形成很完美的镜像,两人都通过隐秘而间接而潜意识的途径实现了杀父的愿望。永恒的主题啊。
第四季某集里,Raylan 和上司 Art Mullen 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当时 Art 正在苦口婆心地给 Raylan 训话(实际上 Art 在六季剧集中经常苦口婆心地向他训话):
从这段就看得出 Art 是 Raylan 的替身父亲形象,"the good father",但 Raylan 对他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即使对方是好父亲也无法形成简单纯粹的好关系,两人仍有很多冲突和矛盾。Such is life. 他们之间一开始就因为 Raylan 又开枪打死/伤嫌犯而受到检察官办公室调查而训话。Raylan: Art I've got a daddy.
Art: Yeah, I've met your daddy.
Raylan: Fair enough, continue.
Raylan: (大意) 我每次开枪都是 justified 啊,是对方先掏枪的,为什么又来调查我?
Art: Put it like this: If you was in the first grade and you bit somebody every week, they'd start to think of you as a biter.
这个分局办公室里的闲碎对话是整个剧集的亮点之一,deadpan 幽默,又表达各位人物的性格。其实 Tim 和 Rachel 的戏也不算少了,但剧迷仍然经常抱怨太少了要求给他俩加戏,因为他们在一起的 banter 太好玩了——当然主要是因为编剧想出来的幽默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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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aham Yost 在访谈里老是爱说,俺们剧组的第一宗旨就是:娱乐大家!好看最要紧!这是一部喜剧!
他们确实也做到了。从头到尾每一集都在努力娱乐观众,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成功的。不过看完了六季之后倒过来想想,我忍不住替剧中的各色反派人物感到一丝唏嘘,尤其是 Boyd Crowder 和他的老板娘 Ava。(也许这就是为什么 Peabody 要给他们发奖?)基本上每个评论者都最喜欢第二季,而我还很喜欢第四季,里面有一段剧情让我特别戚戚。为了讨好/稳住底特律的大黑帮大 boss,Boyd 和 Ava 想尽办法打入了当地上流社会 Clover Hill 有钱人的小圈子。开头他们还挺担心有钱人会讥笑他们把他们赶出来,没想到几个大老板拉住 Boyd 套近乎 ... (以下省略五百字 spoilers)。同时 Boyd 和 Ava 盘算着结婚,在 Clover Hill 买栋高级房子,养几个小 Boyd 小 Ava。地产中介带他们看房时,Ava 忽然发现这栋楼好眼熟,想起小时候她娘在这家人做女佣,小 Ava 曾在后院玩过。
Justified 当然主要是关于 Raylan Givens 的故事,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 Boyd/Ava 的奋斗史。Boyd 一直野心勃勃地想爬上本地黑帮大佬第一把交椅,然而这个目标总是离他一步之遥。虽然有时候是因为被 Raylan 代表的公检法给破坏了,大部分时候阻力却来自其他方向。有时是外面黑帮总想打进来占领本地市场(第三、六季),有时是比他钱更多势力更大还合法的黑帮压着(第二、四季)。除了内忧外患,他还有个很大的头痛:雇不到得力的员工!本地人才市场实在有限,好不容易雇齐一班人马,经常不是背叛自己就是智商太低能力太差,还经常抱怨怎么干了这么多事儿却只分到一点点钱。手下没人怎能办大事?创业不易啊~~ 连 Ava 当个小小的妓院老板娘都是状况百出,被 HR 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可见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生意,人力资源永远最棘手的方面。说实话连我都一边看一边替 Boyd 着急,事业刚刚有点起色,手下干将又被火拼,怎么这么难。Ava 尤其被编剧们一直保持在黑白之间的地位,她的一切选择都既是不得已又是自愿,让观众(就是我)立场摇摆,爱恨交织。
当初 Elmore Leonard 对于 Harlan County 这么有兴趣,多半是因为看过一部1976年的纪录片 Harlan County, USA 。我没看过,但刚才顺手一翻竟然在油管上发现有整部片子放在上面。这部纪录片描述了煤矿工人的艰苦环境和他们跟资本家斗争的状况,影片开头就是一个矿工喊 "Fire in the hole!" Leonard 把他的短篇小说取名为此不是偶然的。自从那个时代之后,煤矿改变了挖煤方式,大批地把山顶爆开削平,让山里的煤矿暴露出来,直接挖。这样的做法好处是减少了塌方的危险和矿工患矽肺的频率,但是坏处是严重破坏当地生态,污染殃及大片地区。暴露的粉尘让方圆几十里的空气污染,哮喘病等等猛增,而且从削平的山上流下来的各种化学物质坑了山泉小溪,大片贻害四周饮用水。剧集里多次提到,需要毁尸灭迹的时候就把尸体扔到废水坑里去,没多久就腐蚀得只剩骨头没法鉴定了。这就是开山煤矿的后遗症。
前阵子住 Virginia 南部的一家 B&B ,早餐时跟两个老头老太聊天,他们说两人家乡是 West Virginia,父辈都是煤矿上的矿工。我问现在是不是都是削平山顶那种开采方法了,他们答是真的。他们这辈就没再当矿工了,能读书的就念个书,下山到 Virginia 城里找工作。
即使付出了那么大的生态和公共卫生的代价,煤矿仍然日渐萧条,过去二三十年来,Harlan County 衰败得一塌糊涂。为什么剧集里没给我们看见那些废水坑和破败的街区呢?因为 Justified 几乎全是在南加州(离好莱坞不很远的 Santa Clarita)拍摄的!大概是为了省钱。很多剧迷表示,我们是很喜欢的,但是有时候这当地景色也太出戏了!根本不像 Kentucky 嘛,我都认得出那是洛杉矶下城区啥街和啥街的交界处 ... 真实的 Harlan County 我没去过,但据说比洛杉矶的穷街区可差远了。能跑的年轻人都跑掉了,当地的经济也挣扎在垂死的边缘。第四季有一集里几个 Marshals 去乡下找一个逃犯,出来的全是一边咒骂 govermint 的小娃子,但是一听要把他们爹的 disability check 给停了,怒得差点开枪杀人。我一边笑一边笑不出来,2016年大选之后华盛顿邮报报道了一系列靠 social security disability 生活的农村人群,都是这样。难怪当地丰盛的经济活动变成了种植大麻和倒卖 oxycontin,这些都是真的,现实比剧集里的描述更惨。
在 "Raylan" 这部小说里,Elmore Leonard 把他调查过的背景都倒了进去,平静的文字之下是汹涌的愤怒。过去的劳资冲突是矿主雇了打手 (gun thugs) 兼买通警察和法官镇压矿工工会,现在连工会都没了,大公司买通一切,包括买通当地群众引导舆论。现在看过去真是好感慨,尤其是联系到最近两年煤矿 lobbyist 掌管环境保护局大权,政府的矽肺医疗基金忽然排除了放射科医生的鉴定资格,只让煤矿资助的几个专科医生鉴定赔偿,一系列的政策,跟 gun thugs 也没有本质差别。
我还没去找 Moonshine War 来看,不过估计编剧们全部都被逼着读过了。即使是在最初对于乡下风景的骇然感觉褪去之后,我在看剧集时常常想起 Faulkner 那句话: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not even past. 我们这些住在人人都是移民的两岸大城市里的居民,怎能真正了解美国的历史呢?(Graham Yost 还是加拿大移民!)不了解美国的历史,又怎能意识到我们的现实也正一锅煮在它的历史中呢?在南方州的乡下,人们仍在脑子里重打着南北战争呢。
剧集没特别摇旗呐喊着自己的深刻内涵和象征意义,然而对于 Harlan 这样一个孤立隔绝 insulated community 排外意识如铜墙铁壁一样坚硬,社区老大可以因为手下喽啰引来了“外人”干涉内政而随手把他毒死,当地人随时背叛大方撒钱的外来殖民者,虽然跟自己人也是积怨尤深。第二季中 state trooper Tom Bergen 对 Raylan 说,我在这里都住了十八年了,他们还把我当作是外来人。第四季里的 Clover Hill 大亨之一也说了类似的话。象 Boyd Crowder 这样一个到外面去看过世界(在小说里是越战退伍军人)又可算是满腹经纶的家伙,为什么仍然难以 leave Harlan alive 呢?哪怕跑到不太遥远的 Clover Hill 安家呢。要不然怎么大家都立刻认出跑到外州城里的 Raylan 和留在本地的 Boyd 是一对兄弟呢。被 trap 在世代祖辈的文化中的精神,没有那么容易就割舍,哪怕你进了城,穿了西装戴了帽子还娶了又苗条又时髦的城里姑娘,灵魂分分钟打回原形。Ava 在某集中一针见血地对 Raylan 说,"Your neck is as red as mine." 时髦的进步的全球化的美国,一转眼就露出了阿玛尼外套下面的红肚兜。The real history is bloody, vicious, and full of strife. Can they all leave Harlan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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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迷们有不少喜欢剧中的女主角 Ava 的,但是对于 Raylan 的前妻 Winona 则多有烦言,我觉得是因为第二季的那条故事线给搞砸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从 Elmore Leonard 的某个其他小说里改编过来的情节,但 Leonard 写女性角色确实有点儿“坐等白马王子被拯救”的情结。我把这归之于他是老派人老派脾气,瑕不掩瑜哈。再说他写 Raylan Givens 也是个百年前穿越来的男人嘛。在小说里,Raylan 的名气大本来是因为枪击 Tommy Bucks,后来同事们都揶揄他枪击女护士,我看了就觉得,咳,其实这年头谁还介意这个啊。在剧集里挺不好意思地表达了一下过时的“好男不跟女斗”的态度,看多了北欧剧里各种残忍女凶手的现代观众可能有点不舒服。剧组自己也知道错了,想把 Winona 形象修改好,但 Natalie Zea 得到在另一出剧里挂牌主角的工作,就只好退出了。剧组死命拉着她每一季都露上几脸。第四季最后一集里还为 Winona 设计了一段特精彩的戏,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Winona 和 Ava 代表了大城市 vs 家乡的两股势力对于 Raylan 的吸引,虽然后来他跟 Ava 没有亲密关系了,但是他们之间互相理解的亲近感仍是大城市无法替代的。所以我对于有争议的大结局还是相当满意的。(在大结局那集的三分之二处,Raylan 和 Ava 两人开车出 Harlan 的那一段,我从一开始就想到了 Ava 会那样做 ... 果然没错 ...)这样的三角设定,在比较俗套的写法中,会让 Raylan 选择 Ava 因为历史和本性才是一个人的归宿,right?但这个剧集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用一种相当光明乐观的态度来看待人的改变能力。实际上 Raylan 最信任的人是 Winona,她虽然是城里姑娘但他并不感到需要伪装自己来配合她。而 Winona 也不会瞧不起他。两人的关系既成熟又不过于理想化,既可信又不俗套。我觉得这样很好,很符合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之间的现实状况,这样的结局在一百年前的西部小说里根本不是一个选项,说明时代进步了。Zea 和 Olyphant 之间化学作用很强,超过了 Carter 和 Olyphant 之间的效果,说明选演员的时候就是这样设计的。
不对不对,说到底,Raylan 的真爱还是 Boyd,因为 ...
They dug coal tog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