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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男女】約旦河西岸再度有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再度譴責恐怖分子,同類戲碼不停反覆,絕不新鮮。然而,最近這一回和以往稍稍不同,內塔尼亞胡譴責的恐怖分子竟然不是巴勒斯坦人,而是他的同胞猶太人。
一小股西岸殖民區內的猶太極端分子上周縱火,焚燒兩間巴人房屋,殺死了好幾個人,受害者包括一個十八個月不到的幼兒。這件事幹得太過張狂,就連一向鷹派作風的內塔尼亞胡也不得不認真對待,宣稱要嚴厲追捕兇手。他還致電巴勒斯坦當局,保證會還他們一個公道。巴勒斯坦政府則毫不留情地指摘以色列,說這是他們長期縱容猶太非法殖民的結果。的確,約旦河西岸的猶太殖民區根本非法,違反國際條約;可以色列政府不止不管,還要公然支持國民前赴佔領,替他們建屋,給他們方便,一步步蠶食巴勒斯坦人的土地。會去該處拓墾的猶太人往往是立場最強硬的猶太極端分子,恃着強大國家武裝後盾,他們時時騷擾原本住在當地的巴勒斯坦人,在他們的房子上塗鴉,以文圖羞辱當地原居民,並且大肆破壞後者賴以為生的橄欖園。
那些巴勒斯坦人每天都要面對以色列當局為他們修建的「基礎設施」,好好的一片田地被隔離牆切成兩半,從村子裏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需要經過以軍路障,糧食收成會在運抵市場之前先在哨站排隊腐爛,灌溉水源會被水利工程引向以色列方面的非法拓殖地。這一切「基礎設施」的目的,並非像以色列政府所說的,是為了保衞國民免於恐怖襲擊;而是為了全力破壞巴勒斯坦人的生活空間,使他們失去一切自足機會。
在這樣的情況底下,一個啤酒品牌誕生了,那就是近年在國際上頗為著名的「Taybeh Beer」(泰比啤)。泰比這個小村鎮,離耶路撒冷和拉姆安拉都只有十幾公里,名見經傳,乃耶穌最後一次進入耶路撒冷之前短住過的地方。泰比啤是一個從波士頓回流的巴勒斯坦僑民家庭所創,廠房建在鎮上,一切穀物原料都得從國外進口,但水卻是百分百的巴勒斯坦原產。這家人歸鄉創辦「泰比啤」,一來是看中市場空間,二來則是為了「本土」。
沒錯,他們要在這片被外力切割得支離破碎,連基本農作都難以維持下去的土地上打起本土的旗號,將一款啤酒變成巴勒斯坦人不屈的標誌。在此之前,巴勒斯坦人要是想喝啤酒,最便宜又最容易買到的牌子,通常是來自以色列的貨色。這情形就和許多人失去了田地,只好被迫購買以色列農產一樣,是本土農業經濟被打壓被萎縮的結果。條件苛刻,生產啤酒的難度可想而知,可「泰比啤」卻真能開出一片小天地。
十年下來,他們不止成了當地名牌,還在鎮上辦起啤酒節,請來不少樂隊演出,好比快樂抗爭嘉年華。每年啤酒節,除了附近居民,還有不少從以色列那邊過來給他們打氣的猶太青年,甚至專程由世界各地趕至的遊客。「泰比啤」已然是國際上一款支援巴勒斯坦人的象徵了,在很多地方出售,並且受到歡迎。我也曾試過它的口味,坦白講,要是蒙住瓶身,我會以為它就是一般德國啤酒,沒有太大特色。不過,瓶上的招紙一亮,它的意義就很非凡了,你會覺得自己正在參與地球另一端的起義。可惜的是,香港似乎還未見過它的蹤影,離我們最近的銷售地點在日本。
上次說到巴勒斯坦的「泰比啤」,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很奇怪,巴勒斯坦不是回教國家嗎?穆斯林不能喝酒,又怎麼會生產啤酒,甚至還要舉辦啤酒節呢?
其實阿拉伯世界的宗教面貌要遠比我們平時所以為的複雜。就拿「泰比啤」的產地「泰比」來說好了,它不只是個新約聖經上頭留名的聖地,並且還有歷史悠久的基督信仰社群,兩千年來始終不斷,居民至今仍以基督徒為主。創辦這款啤酒的家族正是基督信仰的跟隨者,而每年由外地來此參與啤酒節的巴勒斯坦青年,也多半是散居在巴國其他地方的基督徒。就算信仰伊斯蘭也不打緊,「泰比啤」還專門為他們釀製了沒有酒精的啤酒。無酒精啤酒在穆斯林世界並不罕見,伊朗很早就出過好幾款,只是因為經濟制裁,外頭不容易見到。幾年前我也有幸試過,喝起來還算不錯,比得上德國同類產品(喜歡啤酒也喜歡開車的德國一向生產品質不錯的無酒精啤酒)。
儘管大名在外,本地又有不忌酒水的顧客支持,但「泰比啤」的生存環境到底是個比較保守的社群。由於當地政府的壓抑,他們的啤酒節這兩年已經搞不下去了,主要理由是這類活動太過喧鬧,不合民風。在更激進的巴勒斯坦人心目當中,「泰比啤」的最大問題卻是它還不夠本土,除了水之外,其他原料全是進口貨。它的市場也是以出口為導向,頗有點藉政治做招徠的嫌疑,和巴勒斯坦本國社群的關係不夠緊密。
相比之下,「夏拉卡運動」(Sharaka Movement)的在地色彩就濃厚得多了,它在政治上的指向也更加明確。按照這個運動的官式報告,他們的目標是「以志願工作的形式保存我們巴勒斯坦的農業傳承,連結消費者與生產者,一起慶祝我們的時令產品。我們期許巴勒斯坦的食物主權。在這片土地上用環保的技術,傳統的方式,去為本地人生產充足的食物供給」。
我第一次聽說這個運動,是看到《Brownbook》的介紹(順帶一提,《Brownbook》是本在杜拜出版的英語life style雜誌,專門針對泛中東地區的城市讀者,有很多關於這片區域的介紹,辦得相當不錯)。那篇報道把「夏拉卡」捧得很高,說它開啟了生活時尚與社會運動結合的新路線。
「夏拉卡」確實有它時尚「慢活」的那一面,比如每個周末在拉姆安拉舉行的市集。就像全球各地的「綠色生活」市場似的,它有許多小農場擺出來的攤檔,一個個籃子裏盛放了他們自家種植的有機農作。它有餐廳響應,標榜幾近失傳的古早菜式,全以本地材料製成。當然,它還有不少小手工藝製品,以及街頭音樂演出,整個氣氛就和你今天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碰見的木土市集差不多。
這類市集原來是有理念的,健康和環保之外;它應該還預設了一整套關於經濟模式與社會組識的看法:以小農生產對抗大型食物工業,以地方社群平衡資本主義的全球化佈局。但是這些理念現在卻太容易被人忘記,這類市集的形式太容易被人仿造濫用,使得它們往往成了被拔掉牙齒的老虎,快樂的抗爭只剩下快樂。光顧它們的中產階級時時把它當成周末合家歡,熱熱鬧鬧,還可以透過消費滿足一下良心需要,在消閒之餘兼做點善事,意義相當於買旗。平日還是回到常軌,天天去百佳惠康報到,繼續本土市集所反對的日常生活。
然而,「夏拉卡運動」不一樣,它絕不只是有型有款「有態度」的政治生活時尚;它的背後有血有肉,是場名副其實的戰鬥。
春天在田地上種下番茄的種子,夏天就全部枯萎。因為水源全被導向隔離牆的另一邊,引向了以色列佔領區的農場。這就是約旦河西岸的現實,巴勒斯坦農民的日常,「夏卡拉運動」的起點。
「夏卡拉運動」的一切原則與口號在表面上看都和發達地區的「慢活」運動相似,都強調本土食材,有機耕種,以及傳統社區關係;它們都反對工業食品以及跨國大型企業。所以當他們第一次獲邀參加在意大利舉辦的國際慢食節(Slow Food Terra Madre)時,幾個發起人是遲疑的。因為他們擔心人家會把他們看作是另一個普通的有機生活運動,另一個質疑全球化時代食品生產方式的案例。可他們不是,他們的所有工作都離不開今日以色列人在西岸殖民區活動的殘酷事實。
他們教導小農學習「永續耕種」(Permaculture)的技巧,在有限的耕地裏頭精巧地管理水源,同時養育不同的品種。那是因為他們不能不這麼做,水源全在以色列人手上,許多農夫則在一早起來才發現自家田地有一半被鐵絲網隔在了另一邊。他們鼓勵大家醃製蔬果,製造果乾果醬,不單是為了口味的豐富與產品的多樣,更是為了冬天就再也不能收成甚麼,只有靠以色列進口了。
假如說「夏卡拉」的市集很有型很好玩,那也是被逼出來的有型好玩。與巴勒斯坦的本土啤酒「泰比啤」不同,他們沒有那麼大的國際聲譽。他們甚至不贊成許多國際組織的做法。
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NGO會為當地人帶來各式各樣的援助,只不過非常諷刺,其中的食品援助不乏以色列產品,而且還是以色列在西岸農場的出品。既然可以自己耕種,又為甚麼要靠人家的援助?這就是「夏卡拉」的信念。一些以發展為本的NGO也會鼓勵巴勒斯坦人耕種,協助他們開發農場。然而那些農場種的卻是車厘茄一類的外銷農產,以出口換取金錢,再用賺回來的錢去採買日用食糧。這種做法的問題是投入資金甚多,很多人因此揹上債務;而國際市場價格浮動很大,這些小農場沒有議價能力。最後的結局往往是使得他們的生活更加艱困。尤其叫人難堪的,是在手頭拮据的情況底下,巴勒斯坦人通常只好買一些以色列貨,那是市場上最常見最廉價的,並且極有可能來自殖民區。你失去了自己的土地,然後辛苦求存,最後還得在敵人手上買回原來自己土地上的收成;還有比這更諷刺更羞辱的事嗎?
所以當「夏卡拉」在談論「食物主權」的時候,那絕非一個大國在國際戰略考量上的抽象概念,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存根本。在這場運動的視角下,有機耕種所對抗的大型產業,永續耕種所面對的資源局限,游擊式小田地所抗衡的龐大軍事管制,全部都是最窄意義上的政治抗爭。在這片土地上頭,種甚麼,吃甚麼,全都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夏卡拉」的核心理念叫做「baladi」,阿拉伯文裏的「本土」。這個本土是真能要人命的。2014年,曾經在意大利慢食節上發表演說,大受關注的「夏卡拉」運動成員Imad Asfour死了,死於以色列在佔領區內開展的又一輪掃蕩攻擊。他大概是慢食運動史上第一個為此犧牲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