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舒国治谈旅行和吃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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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舒国治谈旅行和吃

Post by CAVA » 2009-03-21 6:27

网上没有特别全的舒国治文集,搜了一些,放在一起看起来方便。

先是我最感兴趣的京都部分:

門外漢的京都

不知為了什麼,多年來我每興起出遊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到了京都,我總是反覆的在那十幾二十處地方遊繞,並且我總是在門外張望,我總是在牆外佇足,我幾乎要稱自己是京都的門外漢了。

很想問自己:為什麼總去京都?但我懷疑我回答得出來。

難道說,我是要去尋覓一處其實從來不存在的「兒時門巷」嗎?因為若非如此,怎麼我會一趟又一趟的去、去在那些門外、牆頭、水畔、橋上流連?

有時我站在華燈初上的某處京都屋簷下,看著簷外的小雨,突然間,這種向晚不晚、最難將息的青灰色調,聞得到一種既親切卻又遙遠的愁傷,這種愁傷,彷彿來自三十年前或五百年前曾在這裡住過之人的心底深處。

我去京都,為了「作湖山一日主人,歷唐宋百年過客」(引濟南北極閣對聯)。是的,為了沾染一襲其他地方久已消失的唐宋氛韻。唐詩「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景象,中國也只少數古寺得有,京都卻在所多見。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在今日,惟京都可以寫照。

我們於古代風景的形象化,實有太多來自唐詩。因唐詩之寫景,也導引我們尋覓山水所探之視角。

又有一些景意,在京都,恰好最宜以唐詩呼喚出來。如「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或如「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悽然」。乃前者之盼雪,固我們在台灣無法有分明之四時、不易得見;而後者之「旅館」辭意,原予人木造樓閣之寢住空間,然我們恁多華人,竟不堪有隨意可得之木造旅館下榻,當然京都旅館之寶貴愈發教我們疼惜了。

我去京都

我去京都,為了小橋流水。巴黎的塞納河很美,但那是西洋的石垣工整之美;東方的、比較嬌羞的河,或許當是小河,如祇園北緣的白川,及川上佇立的鶴,與那最受人青睞的巽橋,及橋上偶經的藝妓,並同那沿著川邊一家又一家觥籌交錯、飲宴不休的明滅燈火店家。夜晚的白川,是祇園的最璀璨明珠,稱得上古典京都酣醉人生的寫實版本。又白川稍上游處,與三条通交會,是白川橋,立橋北望,深秋時,一株曲柿子樹斜斜掛在水上,葉子落盡,僅留著一顆顆紅橙橙柿子,即在水清如鏡的川面上亦見倒影,水畔人家共擁此景,是何等樣的生活!家中子弟出門在外,久久通一信,問起的或許還是這棵柿子樹吧。另外的小橋流水,如鴨川西側的高瀨川,只是近日旁邊太過熱鬧。或如上賀茂神社附近的明神川,及川邊的社家。

我去京都,也為了大橋流水。子在川上所嘆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人在台灣不易找到這樣的河與這樣的橋。而京都卻不乏,且它原就稱川,川水淙淙,長流而不斷,你能在大橋上佇足看它良久。白日好看,夜裡亦好看。這些大橋不因過往的車輛造成你停留的不安,便好似這些大橋原是建造來讓人佇停其上一般,且看橋畔的欄杆便削磨得教人樂於扶倚,不論是三条大橋(鴨川)、是出雲路橋(賀茂川),是宇治橋(宇治川),或是那古往今來受人留影無數的嵐山渡月橋(保津川)。

橋頭便有小店,緊鄰川水,何好的一種傳統,教人不感臨川的那股淒涼。電影《宮本武藏》中,武藏與阿通相約三年後會面的「花田橋」,橋頭一小店,阿通便自此在店打工;這橋與店,今日的宇治橋與橋頭的通圓茶屋,其不依稀是那景意?而通圓茶屋門前立一牌,似謂宮本武藏曾在此停留過。

由東往西,三条大橋一過,右手邊一家內藤商店,是開了一百多年的專賣掃帚的老舖。試想掛滿了一把又一把掃帚與棕刷的舖子,怎麼不是橋頭最好的點景?

為了氧氣。京都東、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樹,不惟水分涵養極豐厚,使城中各川隨時皆水量沛暢,氣場甚佳,且杉檜這類溫帶針葉樹種,單位密度極高,保擁土水最深濃,釋出氧氣最優,我在京都總感口鼻舒暢。而我最喜在下鴨神社的「糺丿森」、賀茂川岸邊、嵯峨大澤池畔以及鞍馬山的森林等地漫步並大口深吸氧氣。南禪寺南邊的琵琶湖疏水之水路閣,沿著這條九十多公尺長的水渠散步,水流湍急,撞打出極鮮翠的氣流,加上旁邊山上的樹林,此地亦成了我「氧氣之旅」的佳處。最大片的林中漫步,則是在奈良公園。可自猿澤池始,向東,取有參天大樹的路徑而行。經過建在林子中的旅館江戶三,續沿春日大社的參道東行,於春日大社神苑附近北行,經過了古梅園墨莊,至二月堂,可稍憩也。台北人出到外國的城市觀光,常感到興高采烈,有一部份原因來自異國城市的佳好帶氧度。須知台北的帶氧度一向偏低。京都周邊的山雖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氣水宣暢,霖澤廣被,令京都無處不青翠、無翠不光亮;即不說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文面,各行百工臉上精神奕奕,亦是帶氧度極高的城市。

我去京都為了睡覺。常常出發前一晚便沒能睡得什麼覺,忙這忙那,打包乘車赴機場,進關出關,到了那裡,飛機勞頓,已很累了,雖還趁著一點天光,在外間張望窺看,想多沾目些什麼,卻實在天黑不久便返旅舍,已有睡覺打算,一看錶,才七、八點。左右無事,睡吧。

第二天。由於前夜早睡,此日天沒亮已起床,也即出門,四處狂遊,至天黑已大累,不久又睡。待起床,又是天尚未亮。

如此兩、三日下來,睡得又多、又早、又好,整個人便如同變了一個人。精神極好,神思極清簡,只是耗用體力,完全不感傷神。便這麼玩。

京都的旅館

住日本傳統旅館(Ryokan),便是對日本家居生活之實踐。而此實踐,往往便是享受。出房間,拉上紙門,穿拖鞋,走至甬道底端,進「便所」(是的,日本人也這麼稱呼),先脫拖鞋,再穿上便所專用之拖鞋。若洗澡,常要走到樓下,也在甬道盡頭,也要先脫拖鞋,赤腳進去,在外間,把衣衫脫去,再進內間,以蓮蓬頭淋浴。有的旅館稍考究的,除蓮蓬頭外,尚有澡缸之設;或只允許你以瓢取水,淋灑在你身上;也或允許你坐進大型浴盆內泡澡的。概視那家店的規模而定。

當旅客洗完了澡,穿上衣服(常是店裡所供應的袍子),打開門,穿上拖鞋,又經過了甬道,再登樓,又聽到木頭因歲月蒼老而發出軋吱聲,經過了小廳,回到自己房間,開紙門,關紙門……經過了這些繁複動作,終於在榻榻米上斟上一杯茶,慢慢盤起腿來,準備要喝;這種種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穿穿脫脫,便才有了生活的一點一滴豐潤感受。此種住店,又豈是住西洋式大飯店銅牆鐵壁甬道陰森與要洗澡只走兩步在自己房內快速沖滌便即刻完成等過度便捷終似飄忽無痕啥也沒留心上所能比擬?

它的房間,只六個半榻榻米大,卻是極其周備完整之一處洞天。有窗,開闔自如,可俯瞰窗下街景市聲;這窗,也頗中規中矩,常做兩層,朝街道的,為鋁門窗,朝房間的,自然是木格子糊紙的古式紙窗。日本生活之處處恪守古制,於此亦見。有龕(日人稱的「床間」),如今雖多用來置電視機,卻仍有型有款;加上龕旁單條的多節杉木柱子(日本建物不講究對稱),此一形制,令雖小小一室亦有了主題;有泥黃色的土心砂面之牆可倚靠,日本房間的牆是它的最精妙絕活;其色最樸素耐看,不反光,其質最吸音。如此之牆,加上其紙門紙窗,人處此等材質之四面之中,最是安然定然。日本的牆面,即令是寒苦之家,亦極佳適,非西洋及中國可及。再加上它的榻榻米,既實卻又柔,亦吸音,坐在上面,人甚是篤定。在這樣的房間裡,喝茶、吃酒、揮毫、彈琴,甚而只是看電視,皆極舒服。

但在這種房間,最重要的事,是睡覺。正好日式房間的簡樸性,最適於睡覺。故最好的方法,是不開電視。須知好的電視節目會傷害睡意。完全的純粹主義者(如來此專心養病者,或是關在房裡長時段寫劇本者),甚至請老闆把電視機移開,令房間幾如「四壁徒然」。倘你能住到這樣的旅館,表示你已深得在日住店的箇中三昧了。

遊過京都太多次後,每日出外逛遊便自減低,倒是在旅館的時間加多,這時不管是倚窗漫眺(若有景)、是翻閱書本、是几畔斟茶、是攤看地圖抑是剪指甲剔牙縫摳鼻屎等等,皆會愈來愈有清趣,而不至枯悶;並且合這諸多動作,似為了漸漸幫自己接近那不久後最主要的一樁事,睡覺。

京都是最適宜睡成好覺的一個城市。乃它的白日各種勝景與街巷處處的繁華風光,教人專注耗用體力與神思,雖當時渾不覺累,而夜晚在旅館中的洗澡、盤腿坐房、几旁喝茶或略理小事等眾生活小項之逐漸積澱,加上客中無電話之干擾、無家事之旁顧,最可把人推至睡覺之佳境。

京都的長牆

京都另一最大風景資產(除了山門),是長牆。人依傍著它踽踽行走,似永走之不盡,此種寬銀幕畫面,是世上最美的景。而自己這當兒的沿牆漫步,得此厚堵為屏,心中為之篤定,非同於跋行曠野荒原之空泛無憑藉也,即此一刻,正是最暢意卻又最幽清的情境。便因這無數堵的牆、直統統的到底、卻一轉折又是重新的無盡,便教西方千百雄麗城鎮無法與京都頑頡,也令京都在氣氛上堪稱舉世最獨一無二的城市。

牆之延伸,廓出了路徑的模樣。愈是土屑樸厚、悠悠無盡的牆,愈將一條原本無奇的路塑成了古意盎然的絕佳幽徑。而這樣的牆路,不僅自己走來愉悅,即觀看其他路人(如躬背的老嫗,如打傘的少女,如騎車的學子)沿牆經過,亦是教人興奮莫名的好景。

牆之佳處,常不在白日,而在夜裡。乃此刻光線微弱,人僅需得那依稀之意。牆之佳處,也常在雨中。夜晚與雨中,恰也正是閒雜人最不見之時,也正是門外漢如我最喜出沒之時。

我於牆之喜愛,極可能來自幼年臺灣各處皆是日式規劃下的巷牆,加上兒時看日本劍道片、忍術片,戲中人總在黑夜牆下殺鬥,時而沿牆追打,突一轉入巷子,又遇伏兵,接著再殺。這些牆,竟然是那麼多驚險劇情的托襯屏障,何等的天成,何等的神筆!當年心道:日本怎麼會有如許多的長牆?這樣牆曲牆折、牆夾來牆夾去的所構成之迷宮,教人夜晚怎麼敢走路呢?而要是犯了仇家,如何能逃過他的圍堵呢?

如今,這些幼年銀幕上所見的牆,竟已可以撫在我的手下、賞嘆在我的佇足中、並讓我無盡的沿著它緩緩蕩步。

日本夜晚,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氣氛;即我們小時候自電影已然有此印象。而此特殊氣氛,主要來自日本之建築與市街格局。

小時候見一曲名,謂《荒城之月》,心道:極合也。壓根便將日本長牆、日本屋瓦、甚至夜色、甚至日本淒淒笛聲等等剎的呼喚出來。

牆之美,常在於泥色單素無華,也在於一道到底、不嵌柱分段。名所的牆,未必雅美於尋常家牆,乃它常常修葺也。小津安二郎的《彼岸花》,有一、兩個京都鏡頭,並不用在名寺名景上,但眼尖的京都迷,仍可見出是高台寺左近寧寧之道與其旁的石 小路。如何看出?乃垣牆莊美也。

寧寧之道,不愧是東山最典雅的一條小路,尤其深夜行走,更是清麗醉人。那些下榻附近旅館(如元奈古、松春、花樂、川太郎、祇園佐、京宿 上等)之人,深夜散步回家,那種感覺,教我羨慕。此處的牆瓦人家,最把京都佳良日子呼喚出來。豈不見料理店稱高台寺閒人者?與寧寧之道平行的西面一條路,是否叫下河原,有名店美濃幸、鍵善良房等,亦是值得漫步。此二路之間夾的石 小路,更是不可忽略。

京都之夜,常常教人不捨。不惟牆美,不惟月清,更有一原因,是日本的治安極好,你在別的國家不夜遊的,在此也禁不住往外探看一下。

嵯峨野充滿著寧靜的牆,不論是寺院或人家。大覺寺、清涼寺與落柿舍附近,多的是好牆。最主要的,此處人煙較稀落。

許多古時設施或物件,他處早不存,京都亦多見。且說一件,柴扉。王維詩中的「日暮掩柴扉」、「倚杖候荊扉」、「倚仗柴門外」在此極易寓目。

我去京都,為了竹籬茅舍。自幼便讀至爛熟的這四字,卻又何處見得?台灣早沒有,大陸即鄉下農村也不易見。但京都猶多,不只是那些古時留下的茶庵(如涉成園的縮遠亭、漱枕居),茶道家示範茶藝場所(如不審庵、今日庵),即今日有些民家或有些小店(如嵯峨野的壽樂庵、圓山公園的紅葉庵),皆矢意保持住竹籬茅舍。「竹徑有時風為掃,柴門無事日常關」這二句,豈不又是京都?

我去京都,為了村家稻田。全世界大都市中猶能保有稻田的,或許只有京都。一個遊客,專心看著古寺或舊庵,乍然翻過一列村家,竟有稻田迎目,平疇遠風,良苗懷新,怎不教人興奮?京都府立植物園跨過北山通,向北,走不了幾分鐘,便是稻田。嵯峨野清涼寺與大覺寺之間,亦多的是稻田。奈良的唐招提寺,牆外不遠便是稻田。大原的稻田,竟是一片片的列在山上的坪頂,即使闢墾艱辛,也努力維持。稻田能與都市設施共存,證明這城市之清潔與良質;也透露出這城市之不勢利。四十年前台北亦早已是城市,卻稻田仍大片可見,何佳好之時代,然一轉眼,改觀了。
京都之吃

京都之吃,可謂琳瑯滿目,甚至美不勝收。乃自古它便不像大阪、東京那麼近海,魚鮮之取得沒那麼方便,致京都發展出精巧利用食材之高妙技藝,微有「窮而後工」意味,如鯖魚壽司(老店如,開業二百多年)等。同時京都所烹製之河豚、鯛魚、鱧魚等往往比原產地更加美味。

保存素菜食物的方法,亦多。如麩,如腐皮(「湯葉」)、凍豆腐、薇菜乾等。

「漬物」更是有名。如加茂特產酸蕪菁。如大原的「柴漬」(名店如志久),將茄子、黃瓜、紫蘇葉、嫩薑等以鹽醃漬,令出微酸。再就是更後起的「千枚漬」(名店如村上重本店),將聖護院所產的蕪菁切成輪狀薄片,用少許的鹽醃漬,並每日加入昆布調味,令其產生一襲海裡帶來的鮮香氣。

又京都的蔬菜,拜其溫濕恰好之氣候與優良土質之賜,亦是甚佳。然此種佳,形成京都人對各種蔬菜瓜果之珍惜、寶貝、甚至歌詠。譬似畫中的茄子,或門把手上的茄子形鏤刻,或以蔬果模樣製成筷架,或柿子的圖案之無所不在。此為日本地小人稠、物產惟艱之後產生的「專一凝視」之美,對一只柿子、對一根茄子;相較之下,吾國或因傳統上蔬果栽植廣闊,菜價偏賤,人之看待青菜,則處處「雜樣泛覽」,不會對一只瓜果凝視。以瓜果之形入工藝,甚少。凡見市場菜蔬,總是成堆如山,菜販剝除外葉,隨手兩層三層,毫不疼惜。至若青蔥,常是送的;何曾似日本對待蔥像特別一道菜之正視。而家中飯桌,蔬菜動輒五、六種之多,自助餐店之蔬菜種類更多至二十樣亦常事也。

最有名者,謂「懷石料理」。懷石料理源於僧人之「茶懷石」;而懷石一詞,乃「懷」中置一暖「石」,以之溫腹,令腹饑稍得減釋,此僧家矢意少食之修練也。而茶懷石之出菜,在於一道一道精雅清素之儀式美感,終在日後影響了懷石料理的配色、陳設、出菜、季節感等等之美學,也不自禁塑捏出京料理菜色搭配之貴族化傾向。

「精進料理」亦是京都之長,但看其寺院之多可知。須知日本民風一般沒有吃素之固有概念,譬似日人亦甚少吃粥習慣(若吃粥,常是生病時)。而寺院乃階級崇高之地,由寺院發展出的精進料理,常亦是意念、儀式之表現,往往極清雅、素淡,並且極純淨;精進料理,未必是蔬菜料理。大德寺.一久(京都市北區紫野大德寺前二十)可為其代表。

我人在京都,見到果子,不免這嘗一塊、那嘗一塊,頓感口中甜不可耐,幾乎要責備於它了。實則這些甜糕是古代為了許久(有時要好幾年)才得嘗上一口糖,故而必須在極小的體積裡置入極多極重之糖,使人一口咬下,所得之甜,足以感動到要涕零、到便此死去亦不枉之地步;曉於此,我人在京都嘗京果子,不妨久久吃一小塊,甚至三數人分一塊羊羹,每人一小口,且以虔敬心情、儀態,很正經的咬下它,便可得其趣矣。噫,「以虔敬儀態」,實是玩賞京都之訣竅也。更甚者,不妨只是觀看,並不買吃;寺町通近御池通的龜屋良永,其櫥窗所擺設的果子,簡素之極,幾乎已是藝術展覽,這家老舖子總是冷冷清清的,甚少見閒人,我每次經過,皆會稍作佇足,單單對擺出的一兩件果子凝視便已然很過癮了。

京都六題

   小景
  
   在京都最過癮者,是那些無所不在的小景。如深巷的明滅燈火,映照在灑了水的光潔石砌小路上。
  
   這些小景還包含小道具,如他們對竹子的精巧利用,竹藝散布在各處生活中;筷子、籠子、花器、簾子、屏風、犬矢來,與木頭相間錯的做成凳子、欄干、籬笆、扶手、窗條、門框……等等,太多太多。由竹子工藝便看出日本人的生活隨處皆是美感,皆是腳踏實地的在──過日子。
  
   京都的包裝。食物的擺設,以及甘味之陳設,甚至包裝成禮物的巧形,令人佩服。用竹葉包東西,包成蚱蜢之形。
  
   便是要觀看這些隨處皆有驚喜的小景小物,方可略悉京都人生活的神髓。然而稍悉之後,便要跳出;否則便開始進入京都人繁文縟節的那一階段,成為了門內漢所關注的一套,而做不成了門外漢。這於風土民情之深入固有助益,卻於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便導致了干擾。

   而「飄逸的賞玩與清寂的品味」原是我遊京都的目的。故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形店前佇足,從不參觀「友禪染」,從不細細審看「西陣織」,從不跟著人去看藝妓變身,亦不想去各處參加「體驗」。清水寺前賣「清水燒」之店恁多,我亦很想隨手挑一二碗碟,然一注眼,幾個鐘頭皆耗下去了,卻所見仍全是俗物,唉,何必呢?根本應該隨意掃目,只五分鐘,若有佳件便有,沒有,便五個鐘頭也不會有。
  
   故京都之遊覽,我總算掌握到要訣,便是切不可埋首低徊於某樣細膩事物。即使觀看櫥窗,也不可為一二佳美物品凝神。見「鳩居堂」,只能看一眼和紙,便走。又見「彩雲堂」,再瞟一眼美術用品,又走。到了「分銅屋」前,也只瞄一下足袋,不停留。經過「柚味噌 八百三」,也只看一眼,繼續走。
  
  日本人的鞋子
  
   看一眼日本的鞋店──任何商舖的鞋店,或小百貨公司的鞋架──便深刻看到了日本人對於裝扮之某種自然而然的「制約」。也就是,他們的鞋子太保守太規矩了。譬似站在鞋群前準備買鞋之人是旁邊陪著他的工作主管,要盯著他買制服一般的選購鞋子。
  
   這些鞋子,皮鞋或家居簡易皮鞋,尤其是女鞋,十分的退縮、十分的不求有個性。不僅是中年阿巴桑所穿而已。
  
   事實上,穿在真人腳上的鞋子,不乏極有風格之例,但鞋店的架上,抱歉,委實呈現一種保守的壓抑氣息,每個鞋店皆然。
  
  京都的手袋
  
   在太多有個性的櫥窗裡,常會看到三兩個像是由藝術家或業餘的藝匠做好再拿來這裡寄賣的手袋。
   
   為什麼說像寄賣?因為這些一家又一家看到的手袋,全都不一樣,又似乎只有一款,也不像出自哪個手袋品牌的大廠家。並且這些手袋或背包皆像是因興趣而下手做成的,用手做成的,且只做一兩只。故我會說藝術家或業餘興趣者所出品。
  
    日本人很懂得裝東西、盛東西;故他們設計出來的「盛器」原就極成熟;袋子便是一例。

   我這裡說的手袋或背包,指的不是純女用的皮包,亦不是登山氣味太重的背包;而是介於此二者之間、男女皆可用、又頗能裝放一些東西的「有風格的包包或袋子」。
  
   有時候,衣服店放了三、五批手袋;每一批像是出自不同的手藝家。有時候皮件店也放了幾個在賣。某些比較有風格的文具用品店也放了幾個在賣。往往一條頗 trendy的街道上,有好多家在賣手袋;並且每一家皆不重複。在這樣的店裡東見一只手袋西見一只手袋,不禁叫我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做這個?

   當然,就是很愛做工藝的人做出來的,很簡單。這些人在一百年前的話,或許便是做花器,要不做織染,皆可能。
  
    我看了不知多少個手袋,也想像了有多少個硬是自己有興趣、自發性的發出了巧思、下手去裁剪、去編構、去設計的年青人在京都周遭、低著頭在一點一滴的完成他們的作品。而京都,正是這些無盡工藝品最佳的陳列地。
  
  京都的氣
  
   多年來,我每次站在金閣寺或龍安寺附近,總覺得這一片京都西北角的山勢與色調光景最是淨透爽颯,最是亮堂堂的鮮綠,頗有陶淵明「山氣日夕佳」的清晰感受(乍想到金閣寺內恰有一「夕佳亭」)。我想這是「氣」的關係。不像東山,山麓好景雖不乏,但貼近山時,總是陰氣頗重,如法然院到靈鑑寺一段,如圓山公園東面長樂寺附近。金閣寺附近便不同,此地稱「衣笠」,很想沿著山腳在人家菜田阡陌散步一陣。
  
   若乘「京福電鐵」再向西,中間經過鳴潼、常盤、車折時,光色稍灰晦,不甚悅目,然至底站「嵐山」,出站一望,遠近山色又佳了起來。嵐山嵯峨野,景觀變化頗大,有時一日之中,一下微雲,一下又烈日,一下又淺雨,一下又雨霽,一下又既雨且出太陽形成了彩虹,甚是有趣。
  
    東山三十六峰,借景可以;貼近去看,無景也。銀閣寺左近,走來走去,山邊人家住得甚是晦暗,連房舍都顯殘舊了。

   這些寺廟皆已貼山貼到不能再緊迫之地步,若想往寺後爬山,應當說不可能,它只供做植被養護樹土之區。樹與樹間的地面,多溼土也,不甚有堅硬成阜的石崗,甚或不具任人佇停的空間。
  
    在京都,不興爬山。倘要竟登臨之樂,至少也要出城。鞍馬寺向上爬,也只能說有登山步道、巨樹神木可見而已,景致並不出色。

   京都的山景確有此等不足。不若其水景、花景、庭景、屋舍景、街衢景、牆景、山門景、寺院景等等之精絕無可凌越。

   便說北京西郊的香山之風景,京都也找不出來。更不說安徽的天柱山、浙江的雁蕩山那種鬼斧神工的山景了。
  
   或許正因如此,日本人反求諸己,將自然中無法擁有的,戮力表現在人文種種情境中,終而積澱出京都這麼雅緻的一片天堂。
  
  京都的晚上
  
   由於日本治安太好,故京都的夜晚也往往不宜放過,頗值得秉燭一遊。
  
   尤其是酒酣後走出小店,最宜先散步一陣,新橋通、白川南通、花見小路一帶原本是風景秀美地,近處又多買醉之所,在此散步本就很宜。
  
   為了享受夜景,常在出發前便選擇靠近陰曆十五的日子,為了多得皎潔月光也。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抵達京都,竟逢上中秋夜,銀光灑罩下,大德寺旁碎石子地我沙沙走著,來到一處青年旅舍(Youth Hostel),這種天成情景,太是教人難忘了。即使是中秋節這種我們中國人心中的大節日,京都依然幽清如常。
  
   這種自月光下見得之京都,頗有小時看日本古裝片的情味,如何捨得在幾天匆匆的觀光下隨手就放過呢?
  
   最佳的夜,在夏天。鴨川兩岸,三條四條所夾,此一大片區域,充滿了活動。賣唱者也各顯其能,來自東京的,來自九州的;唱rock and roll的,唱blues的。料理店的納涼床上,坐著飲宴的客人,夜深猶不想離去。從三條大橋走過來,再從四條大橋走過去,一晚上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這樣的年輕人太多太多。

   也有坐定不走的。他們買了啤酒,坐在川邊喝。若是京都大學的學生,或許選擇鴨川較上游的位置遊憩,如京都御所東面、荒神橋附近。
  
  很奇怪,夏夜總是與水有關。嵐山的桂川兩岸,亦多坐遊人,聊天,乘涼,彈吉他唱歌。
  
  京都的黎明
  
   京都的黎明最當珍惜,看官你道為何?乃日本人不大有一早至公園打拳、作體操、練氣功、跳有氧舞這一套(與中國人相較,此可見日人之自我、制約,且每人有其相當之個人主義講求,無意與他人同搖互擺之又一斑),於是那些公園、綠地、山麓等空曠公共空間幾乎不見一人,此一刻,你可完全擁有。
  
   倘有一個導遊,帶領七、八個風雅高士作一趟如痴如醉的文雅之旅,或許天濛濛亮領他們來到嵯峨野的大澤池(只能到這類地方,太早各寺院還沒開),或許還帶著古琴的CD,用walk-man裝上兩個輕便的小喇叭,將之放出,各人在池邊各處或散步或佇足,或倚樹或坐石,或立橋上或臥船頭,眼前鴨雁輕游,樹影婆娑,耳間流蕩著〈平沙落雁〉或〈幽蘭〉,且看這是何等的幽幽淒淒感受。如此徜徉一陣,當太陽昇得高了,光線開始刺眼了,便大夥可以出發吃早點了。
  
   黎明,原本就具有稍縱即逝的珍貴,恰好京都的黎明更值得寶貝,乃一來無閒雜人,二來景在迷離天光下更富佳讚,三來遊人只知往古剎名寺而進,而寺院恰要八點半、九點才開,愈發令那些不花錢的角落更加受人忽略,豈不更好?
  
   盛夏的黎明更是寶貴。一來天亮得早,黎明自然變長;二來太陽大時,人往往常避室內,一天中許多光陰皆不願在戶外,黎明益發寸寸是金。
  
   言及夏天,遊賞京都固不是最佳美時節,然它的清晨(四時半至八時)與它的黃昏(六時至八時)最是可人。再就是,它的夜晚,無盡的夜晚,不管是散步於三年阪、二年阪、寧寧之道,散步於白川、祇園,散步於嵐山、嵯峨野,或是買醉於先斗町、木屋町,皆是別的季節所無法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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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6:27

瑞典聞見記

  有一種地方,或是有一種人,你離開它後,過了些時間,開始想著它,並且覺得它的好;然你在面對它的當下,不曾感覺它有什麼出眾之處。這是很奇怪的。

  斯德哥爾摩(Stockholm),我想,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北方的威尼斯?

  很多年前,不知什麼人稱它為「北方的威尼斯」,經過年月,如今已然成為定謂了。而到過威尼斯並驚嘆其水道密匝的旅行者這會兒來到斯德哥爾摩,一見之下,會對「北方威尼斯」此一名號不禁感到失望;心想:「這算是哪一門子的威尼斯,開什麼玩笑?」乃他所乍見的斯城,平平泛泛,橫向打開;雖也有水,卻是平板佈撒,水色淺淡,不若威尼斯水道受兩岸宅牆窄窄夾起,水色深釅、水情蕩漾,甚而水味渾腥,襲人欲醉。確然,斯德哥爾摩沒有這份曲徑通幽之美、風情濃郁之馥、低迴淒楚之致。人不會老遠從德國跑來這裡寫它一本《魂斷斯德哥爾摩》。它的水道上,也不會有「剛朵拉」(gondola),不會欸乃一聲,鑽過拱橋。這點連江南的蘇州、甪直、周莊所輕易有的,斯德哥爾摩也獻不出來。

  然而斯德哥爾摩究竟是什麼樣一個水城呢?

  它的水,是無遠弗屆的水;不同於威尼斯之儘在城裡打圈圈的水。斯城的船是「去」的,威城的船是「繞」的。到底瑞典人自古以來是航行的民族,直到今日,要去某地,總先想,是否用水路。譬如北邊的烏普沙拉(Uppsala)、西格杜那(Sigtuna)、西邊的「皇后宮」(Drottningholm Palace, 所謂「北方的凡爾賽」)及東南邊的達拉若島(Dalaro),全可以個把鐘點的車程抵達,然旅行指南仍然特別標明「可乘船。夏季。」

  這些寬闊的水,西有馬拉倫湖(Malaren),東有波羅的海(Baltic Sea),把城放遠了,把景拉疏了,把橋也擱置平了。故而斯德哥爾摩是個平舖直敘、水天一色的城。它既不是攀高爬低如重慶、舊金山那樣的天成山城,也不是摩天大樓聳立如紐約、香港如此人為的登峰造極。它其實是最佳的自行車水平滑行看景的城市。正因這份平、這份疏遠,使這城市怎麼樣也不像能表達出幽怨或激昂,一如威尼斯。在威尼斯,船夫的歌聲飄盪在此一渠彼一溝的這份放情,它不會有。兩百年前卡爾‧貝爾曼(Carl Bellman, 1740-1795)作的歌曲,多麼受人喜歡,但人們不會在斯城的水上唱;而不過幾十年歷史的〈歸來吧,蘇連多〉(Torna a Surriento),威尼斯隨時還聽到。

無聲無臭之清淨

  別說歌聲了,斯德哥爾摩壓根沒什麼人聲。在城中鬧區,不論是Ostermalm Hall,或是Stortorget,或是「國王公園」(Kungstradgarden),或是「皇后街」(Drottninggatan),或是Stureplan,只要見人在路上打行動電話(這裡是「易利信」的家鄉),從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是如此的輕聲低語,令人覺得他們是在演練嘴形。瑞典難不成是最適宜的默片之鄉?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 1905-1990)在聲片來臨前,似乎更讓我們驚艷些。

  並且,斯德哥爾摩也沒有氣味。那條東西走向,在世紀交替時國王奧斯卡二世(Oscar II)決定建成的可供儀仗遊行的「海濱大道」(Strandvagen),十幾天的遊訪中我每天會來來回回走個十幾次,從沒嗅過什麼「海風野味」。

渡海去到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百年前靜心寫作的奇門島(Kymendo),原始巨松千章,滿地落葉如縟繡;岩間青苔、樹腳野菇、叢際黃花,卻嗅不到一絲葉腐花香。這是十分奇特的。奇特到令人懷疑瑞典水龍頭裡流出的水是否都像蒸餾水。

  名演員厄蘭‧尤塞夫頌(Erland Josephson, 曾演出柏格曼的《臉》"The Face"、《生命的邊緣》"The Brink of Life"、《婚姻情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以及俄國導演塔考夫斯基的《犧牲》)的臉也是;七十許的老人,白到像是瑞典樺木,我們面面相對而談,相距二、三十公分,只見這張臉也完全是不提出一絲氣味的至清至淨。

小而集中的市中心

  大多因公來到這裡的人,下榻好旅館後,在路上走一圈,只見行人稀疏,似是世事寥隔。馬路上滑過的汽車也不那麼急慌,很多是Volvo。大燈始終亮著,即使是白天。樓房平平切齊,看起來不高;乃因他看著它,往往隔著水面。馬路其實也不寬,由於路人少,倒顯得宏敞了。從他的旅館到「皇家話劇院」(Dramaten),到Forex換錢店,到「國王公園」,到「國家美術館」,再跨橋到舊城的「皇宮」(Kungligaslottet),如此走馬看花一圈,不過二十來分鐘。而斯德哥爾摩的大致也差幾掌握了。

  接下來他每天的洽公,也不時要經過這類定點,他愈來愈覺得斯城非常集中(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小」這個字),集中到根本可以安步當車了。連地下鐵也不是那麼需要;這或也在於地名字母太長,像Ostermalmstorg,或Midsommarkransen,一個不小心,可能誤了站。

安步當車往往閒看到不少事態;例如在Nybrogatan這條街上的麥當勞,居然有一大面的書架,頗令人稱奇。麥當勞,此地不算多,城中心(Norrmalm及Ostermalm)有六家,稍北的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北角上有一家,南城(Sadermalm)也不過三家。舊城(Gamla Stan),當然,一家也不會有,一如我們會期望的。再就是鬧街上很多熱狗攤子,最起碼的一種只費十克朗,味道嘛,當然很平庸。還有,城中心也設「公共廁所」,要收費,據說是五克朗。

喜愛步行的旅行者,由西邊的「市政廳」(Stadshuset),到東邊的「史坎森」民俗陳蹟開放博物園;再由北邊的「史特林堡紀念館」,到南邊舊城幾乎可稱為「摸乳巷」的Marten Trotzigs(狹窄處只得九十公分),這些全可以步行來完成。

  市政廳,位於國王島(Kungsholmen)的東端尖角上,由建築師Ragnar Osberg(1866-1945)設計,自一九二三年開幕以來,一直是斯德哥爾摩最重要的地標。既是建於水濱,它不但有所謂的威尼斯式之壯麗,還做到冷凝、典雅,兼具直線條美感的「北歐復興式」(Nordic Renaissance)。它的廳堂宏闊,每年諾貝爾獎大

  宴便設在這裡;當此時也,瑞典的光華閃耀至最高點。其中有一個廳,整個牆面由一千九百萬塊金片編成的馬賽克,金光閃爍,目為之迷;足可令人嘆奇,然你不能事後多想,多想則頓感俗傖之極。

  「史坎森」(Skansen, 康有為譯成「思間慎」)位於東郊的優雅登島(Djurgarden)上,是一遼闊的露天民俗博物園,起設自一八九一年,將一百多個瑞典各地的歷史民間的建築物移建於此,依天成坡崗地形掩映佈開,供人實物遊賞。它的優處更在於建築體與建築體之間的園林之美。

  「瓦煞」(Vasa)戰艦博物館,在「史坎森」的西側,是航海大國—瑞典—在一六二八年處女啟航時沒根沒由的沉入海底再在三百三十三年後打撈起來供現代人指手劃腳又談又嘆的一則傳奇故事。它絕對是全斯德哥爾摩最熱門的旅遊大點。這個博物館透露瑞典真諦:新式博物館的絕佳概念。海洋考古與古物存新的一絲不苟之精密工程。益智教學與古代傳奇兼熔一爐的商業叫座。

  史特林堡紀念館,對於不涉文學的遊客,或不致有興一探,然它所在的「皇后街」,卻是很值觀光,尤以它竟然集中了三、五家舊書店,這在斯城頗為難得。

  舊城,是斯德哥爾摩幾百年前的模樣。它的外觀樓宇,為十八世紀形景,而其房基及地窖則為中世紀時築成。兩條平行的古街,Prastgatan與Vasterl a nggatan,是遊人必經、雅趣小店散佈的中心通道。那家所謂開業於一七二二年的老餐館「金色和平」(Den Gyldene Freden),屬於瑞典皇家學院的的產業,樓上的「貝爾曼室」(Bellman Room),據說只提供給皇家學院有重要宴會時使用。詩人歌詠家Evert Taube說得好:「數以萬計的大小列島,全部起自於『金色和平』飯館最靠裡面的那張桌子。」

大村莊備而不用

  斯德哥爾摩的這分集中、這分小,難怪六十年代初導演柏格曼在接受美國作家詹姆斯‧包德溫(James Baldwin)訪問時說:「那壓根兒不是一個都市,那只是一個大點兒的村莊。」

  在城中心的幾家有名館子,如Prinsen,或「歌劇院小館」(Cafe Opera),或是舊城的兩百年老店「金色和平」,斯城居民若是在此與熟人相遇,必定尋常之極。

  它的人,互相隔著的距離可以很近,卻又未必同在一處。譬似街上行人,的確有一些,卻走著走著,便不見了。你記不住適才走了些什麼人。

  於是它的街道總是很空寬,人行道亦是,橋也是。通往舊城的Strombrom橋,我跨過十幾次,每次同在橋上的路人,很少超過三個。

  這樣子,當然斯德哥爾摩也就沒什麼特受稱頌的大街,像巴黎的香舍里榭、紐約的百老匯、柏林的菩提樹下,或北京的東西長安街。又斯德哥爾摩雖也有一些廣場,如北城的Hotorget, Sergelstorg, Ostermalmstorg,南城的Medborgarplatsen,或舊城的Stortorget,但皆如聊備一格,沒有人提起它們,像提威尼斯的聖馬可廣場、羅馬的西班牙廣場或巴黎的協和廣場那麼順乎習常。
的確,斯德哥爾摩是一個最先進文明、最設備齊全的「大村莊」。而它的先進,在於備而不用。它的自行車道,又長又好,所經過的風景亦極佳,然滑行其上的自行車總是稀稀疏疏。它的陽台,可以是虛設。這是北國,你其實不怎麼有機會佇立陽台來消受歲月。這裡太冷。這裡不是維洛那(Verona)。

  言及村莊,又及一件。外方人一想到瑞典,常想到幾個瑞典的名聲。言汽車,則Volvo及SAAB;言行動電話,則易利信(Ericsson);網球,則柏格(Bjorn Borg);電影,則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 1918-),葛麗泰.嘉寶及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 1915-1982)。玩照相的,會提Hasselblad;買簡易家具的,會提IKEA;言食品包裝,則「利樂包」(Tetra Pak)的鋁箔包;等等這類極為突顯的名人或名物,作為對模糊遙遠的瑞典之試圖接近,然這仍只是概念。須知瑞典的幅員為歐洲第四大,其多樣性當然不只是這幾個名字所能概括;然外人沒法繁富瑣細的了解它,至於這一節,它又真像是一個大村莊了。

  很可能一直到二十一世紀結束前,它的電話仍可維持七碼。

一空依傍的設計風格

  斯德哥爾摩這一都市,是二十世紀感的都市。是將二十世紀初Jugend(新藝術、青春藝術)風格添加在十九世紀樓宇邊而共同維持規則保守的外觀。它不特作grandeur(壯麗),一如威尼斯。比較甘於平齊、甚至平板。它多半很謙遜的圍住空間,像它的老電梯(鐵柵拉門式那種)常設在中間,而步梯則繞著它轉,呈螺旋式,步梯的近核心處甚至容不下你的腳板,全為了省空間也。

  坐落於北郊Vasastan(說是北郊,其實也只是幾步路遠)邊上的「市立圖書館」(Stadsbiblioteket),是建築史上的有名例子,其造形是一個方盒子上頂著一個圓筒子,由Gunnar Asplund(1885-1940)在二十年代設計完成,是為「功能主義」在北歐的先河作品。

  不知怎的,這種功能主義的概念,似乎很合瑞典人的美感脾胃,幾十年來,直到今天,瑞典的設計總襲著這一股風意。尤其是用品,一來簡淨,再則有點funny,卡通味,統成其此一世紀它之美感大致。像一九四二年設計的Miranda躺椅,像一九五二年設計的「眼鏡蛇」(Cobra)站立型電話機等,這類例子多得不得了。即使IKEA拼裝家具用品也多能見出這種風格習念。

  倘若一個朋友說他「添購了一套瑞典家具」,你會很快的在腦中呈現某種近乎荒誕卻又很合於工學的淨冷孤特式樣。若是一套瑞典咖啡杯,我馬上會猜想它不同於英國式,也不同於日本式。乃在瑞典並沒有一段維多利亞時代的洗禮,故杯器不會那麼雕琢。又瑞典也不似日本的凡事太過重視,如同小題大作,杯器當不會弄得精巧絕倫。果然,一九八六年有一套名稱就叫「斯德哥爾摩」的白瓷咖啡杯被Karin Bjorkquist設計出來,它既有北國的細高及雅白,還兼有一分力學上的韌性。

  他們崇尚白色,家具固是,原木色的材質不介意裸呈。餐桌上的蠟燭,幾全是白色的,不只是「露西亞節」時家中女兒頭冠上戴著的那幾株白蠟燭而已。稍稍凝視Absolut牌伏特加酒的酒瓶設計(其形有點像點滴瓶,有趣)便知道瑞典設計之求淨求簡求透明之一空依傍、不惜荒誕的種種內蘊。

家庭感的電影工業

  在斯德哥爾摩這個「大村莊」上,有一所「皇家話劇院」,多年來培養了太多的戲劇人才,Ingrid Thulin、Max Von Sydow、Bibi Andersson、Liv Ullmann、Erland Josephson、Gunnar Bjorstrand等只是其中幾個我們熟知的演員罷了。而大導演英格瑪‧柏格曼更和皇家話劇院有深厚淵源,甚至在一九六三至一九六六年間擔任首腦。自五十年代以來,他一直產量豐富、攝製快速,並且耗費廉宜。須知他身處小國寡民(全國才八百多萬人)、地廣人稀的瑞典,又拍的是藝術片,在市場上照說是很難維續的;然而他做到了。乃在於瑞典始終有一種「家庭式」製造業之互援同濟優良環境傳承。也於是女演員Bibi Andersson在五十年代拍的第一部售賣肥皂的電視廣告片,便是由柏格曼所導。
柏格曼反覆的使用這些演員,並且讓這些面孔在全世界被人記住。所有這些戲劇工作人員,其工作與社交,他們吃飯的館子、聊的劇本、度假的小島等等,全構成如一小家庭。

  在聊天中,演員Erland Josephson說起柏格曼從不旅行。我說他是一個chamber director(室內導演)。他像是永遠住在布置典雅、窗明地滑的房子裡,又總是在備受呵護的溫暖氣氛中,同時不停的工作。他以工作來對抗室外的風雪嚴寒。

   這是又一個寂冷北國的人與天爭之絕佳例子。

  柏格曼本人結婚六次,並與名演員Liv Ullmann育有一個小孩。可知他的家庭族落自成一個小而豐大的人群集聚。且不說在他出生的烏普沙拉小城(那裡將要成立他的紀念館),在大教堂左近,幾乎人人是他的鄰居。而斯德哥爾摩的「藍鳥」(Fagel Bla)影院(位於Skeppargatan六十號)是他童年的觀影所在。他那時住在Valhallavagen街,現在住在Karlaplan。這一切全離皇家話劇院只有五分鐘腳程。

  除柏格曼外,我們在台灣尚知的導演,有Jan Troell(拍過"The Emigrants")、Bo Widerberg(拍過《鴛鴦戀》"Elvira Madigan")、還有Vilgot Sjoman(拍過"I'm Curious (Blue)")。

  另有一人,或可稱為瑞典電影之父的,是維克托‧蕭斯托姆(Victor Sjostrom,1879-1960)。他在一九一七年所導的《罪犯與他的妻子》(Berg-Ejvind och hans hustru),在二十世紀初年獨領世界電影史的風騷。一來由於影片的藝術光芒,二來也占了瑞典在一次歐戰時中立的天時之利。
《罪犯與他的妻子》不易在台灣看到,倒是他在一九二八年所導、由美國女明星麗莉恩‧吉許(Lillian Gish)演的《風》(The Wind),被翻製成無數的錄影帶。

  然蕭斯托姆的臉,才是最令電影學子所熟悉者;幾乎所有的電影史書,皆有他的老年的照片,因他演了柏格曼一九五七年的名作《野草莓》。

自憐幽獨

  電影的市場小,也就罷了,但它還能銷往國外。書的市場更是窄小。瑞典文的書,出的冊數很少,於是每本售價只好奇高。小小一本書,動輒二、三百克朗,合台幣上千元。漢學家馬悅然(Goran Malmqvist)近期譯出的巨著《西遊記》,洋洋五大冊,也只能一冊一冊的推出。每一冊的售價約五百克朗,幾近二千台幣。

  它也不像美國英國,有那麼多的地下型刊物、小書、雜冊。它的大學—不論是斯德哥爾摩大學、倫德大學、哥特堡大學或是烏普沙拉大學—及其近處咖啡館的牆面,也不及美國人那麼有密密麻麻的各式招貼。甚至人們在咖啡館的雜聊(smalltalk,瑞典人所謂的smaprat)也不那麼瑣碎、不那麼旁徵側引、不那麼表情誇張,一如美國、法國或義大利。瑞典人偶爾有的,是「冷聊」(kallprat),是「死聊」(dodprat)。

  談論事情,不那麼故作挑剔來表示自己高明;知識分子不會一提到ABBA合唱團便臉上擠起眉頭表示不屑,這和法國人、美國人不同。這也道出了他們的村居性而非市井的街談巷議習俗之一斑。同時也合於前面提到的「備而不用」。我們問瑞典友人,城中有何處好玩;他們只隨口提二三處,總不會特別一一強調各處是怎麼個好。備而不用。

  看來瑞典人也不大有呼朋引伴、攀肩搭背的習慣(如法國人的沙龍性,或愛爾蘭、希臘的酒館、碼頭湊伴性)。他們與朋友稍聚一陣,又各自回到自己獨處的境地。

  我常懷疑,北國的人與其環境的相應關係是否e現兩極化:不是大量的在室內,便是大量的在野外。當在室內時,盡其能的看書、工作、織毛衣。當在室外時,盡其能的滑雪、海上航舟、小島上徜徉、森林中打獵。這對於極其市井化的老台北或老北京那種日夕會進出坊巷胡同多次而一輩子可以完全沒有野外活動是何其的不同啊。

  瑞典人也喝酒。典型的瑞典酒叫Schnapps,釀自於馬鈴薯,頗強烈,可算是伏特加的一種。當兩人舉杯互敬,口稱Skoll;如同英文的Cheers,法文的?votre sant峇中慦滿u乾杯」,只是並不需一口飲盡。

  瑞典的國土太淨了,太素了,太蕭索清蕪,故你連愁懷也不准有,你不能有小悲小傷隨時抒唱排遣,一如人在威尼斯可以隨做的。於是瑞典人何妨寄情於酒?但奇怪的,他們的酒之消耗量竟然很低;法國人與德國人的消耗量是瑞典人的兩倍。而美國人與英國人則比瑞典人多上百分之五十。

  或許瑞典人從小被薰育以像松像樅像樺一樣的成長,不似上海人遇逆境時在黃浦江頭可以嘆息。瑞典人有某種與天地自開始就共存的孤高,他們沒有咸亨酒店那分自吟自醉消日度時,沒有新宿街頭的醉漢倚牆撒尿。

  在各處公園、車站角落,也見不著兜售毒品的可疑分子。吸毒一事,詢之於年輕人,他們說瑞典極少。

  再說到抽煙。這幾年,各國的禁煙風潮很盛;我們一行中一二煙客在將抵瑞典這北歐先進國之前,已然開始緊張。甚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機場轉機的久候中,不知是否該買些免稅香煙,抑是索性斷了這在北國吸煙之念。

  抽煙,它雖不像美國那麼制約森嚴,但也不似中歐南歐那麼隨放。外地人很快注意到一特點,便是餐館、咖啡店、旅館廳堂等處並不在牆上樹「禁煙」牌以為示警,卻又不見有人在抽。於是你不敢也抽。及見有人取煙起吸,再見侍者取來煙灰缸,你方知其實准許。

  人們之不抽,實在於一者對公共範圍之儘不侵犯,再者自我約束本就習守。

  又瑞典的餐館,也多有置煙灰缸者;這煙灰缸的擺法,也有趣,是那種六角形玻璃製、極淺極淺的鍋,完全老派式樣;總是一桌上擺兩個,兩個疊起。這樣的餐館我看見很多。

  有一回在哥特堡大學(Goteborg University)承饗晚宴,前段吃著喝著,也聊著,皆沒人取出煙來。酒飯幾巡之後,氣氛愈來愈熱絡,終於有人提問,可否吸煙?主人謂可。這一當兒,先是台灣一方的煙客取出煙來,隨而瑞典一方的好幾位(竟不是一、二人而已)同好此起彼繼的個個自衣袋深處掏找出原本妥藏並少有取用的皺皺煙盒。至此,人人大吸狂噴起來,如釋重負。瑞典人,這廂看來,是那種冷凝自持、卻實則頗歡迎你豪情熱浪襲掃過去,他也不介意與你共熔一爐者。

  大約在五十年代以後,外人對瑞典的印象,有所謂的「四個S」,也就是Socialism(社會主義)、Suicide(自殺)、Spirits(酗酒)、以及Sex(性)。

  這其實是外人對這遙遠北國不禁產生的神秘歸結。社會主義,沒錯;它的社會福利做得細密,人民的賦稅及國家的擔子皆極重。自殺,的確比率也頗高(奇怪,許多天高水深、巨樹密林的佳美清境皆恰是自殺最多之鄉,美國的西雅圖亦是)。飲酒,前面講過了。至於性,固然北歐不止一國崇尚天體開放,而北歐人原本對身體各部分看待之透明化,原是它簡淨文化中很顯然的特色,瑞典在百年來的急速富強,加以兩次歐戰的與砲火無涉,更助長了它極其單一心靈的現代工業先進化。也於是它的裸露身體、它的性愛開放同樣可以一空依傍。注意,它是「單一心靈的」(Single-minded)。而不是情結糾葛的。正因為這種單一心靈之天真,柏格曼在五十年代拍的《夏夜的微笑》(Sommarnattens leende)要反其道的來嘲諷男女關係。

孤立於天地,人與天爭

  在旅館中無聊,打開電話簿,發現瑞典人的姓名,多沿用山、石、樹、草,像Bergstrom(山溪)、Bjork(樺)、Ek(橡)、Asplund(白楊樹林)、Alm(榆)、Liljeblad(百合葉子)。而瑞典人,事實上,即是山石樹草,在天地中孤立求生。

  他們的身骨高拔,立在那裡,幽獨隔遠。外地人一抵Arlanda機場,自小便斗的高高懸起,便可感覺瑞典人的高昂,甚至還加上一股瑞典人的泥於原則。

泥於原則,也呈現於開車。車一發動,大燈必須自動亮起,白天黑夜皆然。又連車燈上也裝置雨刷,乃北地多昏暗光景,索性全國訂定法則共同嚴守。

瑞典的汽車原是靠左行駛,一如英國、日本。《野草莓》電影中仍見如此。直到一九七一年某日,全國同時改成右行,當下全民一起改了過來。

  他們的身材雖與美國人高拔相似,卻不像美國人那麼腫,而小女孩也還內斂自立,沒有美國那麼多的nymphet(小嬌女)。小女孩長成後,也沒有美國那麼多bimbo(慵懶美人)。瑞典女人比較自甘寒寂,不作興弄出一番撩人樣。英國小說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 1903-1966, 曾著"Brideshed Revisited"等書)在四十年代說過:「她們在社會上以及在性慾上皆能滿足。」典型的瑞典美女英格麗‧杜林(Ingrid Thulin),她的美,令人記不住。她的美,是一種不可名狀。

  瑞典人的英文真好。並且幾乎人人都好。同時難得的是,沒有什麼本鄉的濃腔。這固然是因為小國之故,人先天上就被賦予要頻於與外相接,不得躲起身體自守荒僻鄉土,一如美國的南方人。

  於是任何一個瑞典人皆像是必須透明,他不能不被外界時時看見。他受的教育是如此。而他倘又自恃孤高,日子其實是很累的。

  諾貝爾一生已經夠傳奇了,而他一輩子沒有結婚。葛麗泰‧嘉寶亦是,甚至更神秘。探險家斯文.赫丁(Sven Hedin, 1865-1952)一輩子裡有太長時光暴露在異國的荒涼漠野上。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 1889-1978,著有《中國音韻學研究》)潛心所攻之學竟是枯冷的的漢語語言學。史特林堡孤僻自雄,丹麥詩人特拉契曼稱他「暴風雨之王」。

  它的外間幽景是如此靜謐,會不會人的內心時時要湧動出一番風暴呢?
他們受拂著海風,腳間被掃著落葉,頭頂上始終罩著瞬息變幻的白雲、黑雲、灰雲。

  他們與小島抗爭、與海逆航、與冰雪搏鬥、與漫長黑夜熬度、與無人之境來自我遣懷,與隨時推移之如洗碧落來頻於接目而致太過絕美終至只能反求諸己而索性了斷自生與那地老天荒同歸於盡。

  世界上很少有市民活在像斯德哥爾摩那樣有如此貼近身邊的瑰麗美景的大城市中;台北市民看見雨後隔牆的扶桑在滴著一兩點清淚便已欣喜若狂,不去記恨那遍佈身周、永除不盡的水泥叢林。東京、北京、加爾各達也是。倫敦、柏林、紐約、羅馬,整日價轟轟隆隆,又何嘗不是?而斯德哥爾摩你只要信步蕩去,十分鐘後,進入Djurgarden,哪怕只駐足在邊上的Kaptensudden,北望對岸的Nobelparken及遠處的Ladugards-Gardet,這景色已是世界絕勝。這卑微公園未必受人詠題,遊人亦鮮至,卻讓我想到Bo Widerberg在六十年代拍的《鴛鴦戀》中的大樹如蓋、黃草無垠。那一對十九世紀的戀人實在不必逃到丹麥,根本就在Kaptensudden中自盡,亦足以淒美絕倫了。

  若向東,在優雅登島東端的Thielska私人美術館,登樓,自小窗去望,恰好是一天然的構圖,框中的斯城一角,包含著大小幾塊零星島嶼,遠遠近近,令人覺得像是自西泠印社望出去的西湖。卻又比西湖更顯清美寂遙。

  京都的園林亦很美,杭州的水山小景也是,然皆是悠悠的涵盈著人煙韻味,要不就有一縷道情。而瑞典的園林則呈現全然不同的氣質,它至清至淨,有的,是一份天意。

  無怪乎二十世紀初康有為流亡至此也要頻頻嘆其至美,「瑞典百千萬億島,樓台無數月明中」,「島外有湖湖外島,山中為市市中山」。又謂「瑞典京、士多貢(即斯德哥爾摩)據海島為之,天下所無」,及「愛瑞京士多貢之勝,欲徙宅居之」。

  波羅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島嶼,將斯德哥爾摩附近的水面全勻擺得波平如鏡,如同無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時候,津浦無人,桅檣參差,雲接寒野,澹煙微茫,間有一陣啼鴉。島上的村落,霜濃路滑,偶見稀疏的Volvo車燈蜿蜒游過。

  船聲馬達,蓬蓬進浦,驚起沙禽。有的聲音,只是這些。沒有人聲,即使遠遠兒有鮮黃色的夾克晃動。耳中的船聲、水拍岸聲、飛雁聲,竟更清絕,目極傷心。

  我現下的心境,居然最樂於賞看這種風景,覺得是世上第一等的眼界。甚至《鴛鴦戀》一片用做配樂的莫札特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也覺得是搭配瑞典瑰麗美景的最好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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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6:28

再談旅行指南



  通常人是先想去某一地方,然後再去找那地方的指南。而不是先看過指南才生出想去該地之念。

  這是指南體例上的先天悲情。乃它分門別類,細列車船方式、四季溫度、旅店餐館、博物館公園、地址電話等刻板條目,造成不像是一本循字沿句順流閱讀的書。

  雖然老於行旅之人愛隨興翻覽各式指南者也在所多有。

  令人起意想去某地的,常是文學(如小說《金閣寺》),電影(《羅馬假期》),歷史(埃及金字塔,中國長城),社會上累積的見識,朋友的口傳等資訊,而很少來自閱讀指南。

  故指南成了備查者,總是被動體;不像遊記或歷史是發端者,它引動人的遊興。接著而來的,便是操勞指南以完遂他的遊興。何冤也指南!



  指南,固是前人的先探成果,連象棋也有「仙人指路」的著法。既需先探,若非難於趨抵,不必做成指南。又若非有趣之地,亦不值得做指南;台北一直沒有頗具模樣的旅遊指南,便因觀光上不豐趣也。難探之地,不免集多人之力分區分類將之累聚成書;這固是指南之豐備優勢,卻沒有單人寫書得有之文氣貫串、見解一致之長。一九七五年Tony Wheeler與Maureen Wheeler以兩人之力寫成的《省吃儉用東南亞》(South-East Asia on the Cheap),開創了往後的Lonely Planet(寂寞星球)旅行指南系列,則是聚焦於「難於趨抵」的地區。同時期的Bradt系列的探險遠足指南,由Hilary Bradt創設,印刷採打字體,描述皆是個人實探蹤跡沿途種種,從她與George Bradt在一九七五年初的那本《在祕魯與玻利維亞循蹤遠足》(Backpacking and Trekking in Peru & Bolivia)可以看出。

  兩者相較,Lonely Planet全世界皆極易見,Bradt很不易見;這必然顯示了什麼,或許Lonely Planet已懂商業化,甚至將它的地點難驅度開始降低;也或許Bradt的人手不足,沒有隨年份update其資訊,甚至只意涉足南美及非洲,其他地區不怎麼著墨,等等可能原因,然亦未知也。

  最顯然的,Bradt指南沒有產業化。八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全世界有「指南工業化」的傾向,各種廠牌皆大規模、大範圍的出版指南,一九八二年出的"Rough Guide to Greece"之後,至今Rough(「磨粗」)指南已出了一堆子。

  如今走進書店的旅遊架子下,已令人眼花撩亂。我亦不時到各地各店架下,常常一個鐘頭下來,不知選什麼好。最後覺得每一本都不夠好。
  
尤其像巴黎,你翻看了八本十本,最後都有點不想去了。
  我有這個問題。



  極偏僻又極佳美的小地方,往往沒有指南。尤其處於不甚有名的國家。威尼斯的指南絕對太多,安徽涇縣則幾乎沒有書會提到。

  這也說出了許多事。倘你要去極其個人、極其荒幽、極其不與他人共享的隱秘角落,完全別考慮指南。

  假如指南寫到它,就別去。

  指南的最壞情況是,毀滅了你的驚喜。

  為了那些「祕密的角落」,很多作家只好在遊記中故意隱藏其名,以免受觀光客濫遊以致不堪。水上勉(1919-)曾在〈京都四季〉一文中說及一株三百多年老的巨大櫻花樹,僻處於京都北面山村的古剎裡,須四人合抱,每年四月二十七、八日櫻花怒放。這樣的幽境,從無外人知道,僅村人得以享受,而村民也視若當然。水上勉只說在「北面山村的古剎裡」「乘車五十分鐘」「關於此剎我得保密」。

生於義大利卻大半輩子在美國擔任新聞工作的Luigi Barzini,說他曾邀請幾個美國記者到羅馬一家菜餚極佳卻不為人知的餐館吃飯,自此以後報紙、指南開始介紹它,最後連航空公司的餐館名單也登錄它,造成它的菜再也不能入口,而服務也惡傲之極。

Barzini當然深知公眾化、庸俗化後之深害,也只有一直到了晚年才稍稍提點幾個幽僻不受人訪的小鎮小村,卻也只是簡簡幾筆。例如以威尼斯以東的Gorizia、以南的Udine合成一弧,其內成百的小村小鎮皆值得造訪,甚至值得將餘生托付於此。

  其實知道義大利偏僻佳處的人原就不少,大夥皆不約而同的將之視為機密,便為了「指南之幽地破壞性」。

  難道多半的指南,也故意只提那些俗所,以保幽境不被踐踏嗎?

  因為實在不能說凡指南俱是由只知凡俗尋常地點的人所寫。

  難道說,作家就不願寫指南嗎?

  Daphne du Maurier(1907-1989;著有《牙買加客棧》、《蝴蝶夢》)六十年代寫的《消失中的崆沃》(Vanishing Cornwall),將她熟知的崆沃娓娓細敘,足見她極有資格寫成一本指南;然她仍去寫成如今之體式,必然是崆沃這樣一塊地方如寫成條列式的「指南體」壓根就會很沒神。

  沈從文的《湘西》,在他以前,湘西未必有所謂指南;而湘西這樣充滿異風的地方,以指南呈現,或許也很無力。

  如此看來,並非任何地方皆適於作成指南。搞不好台北便是一例。

  至於松本清張的《京都之旅》算是少有的作家寫指南又寫得好的例子。除了作者的深厚素養及親身浸潤,也在於這個古城本身即很適合以指南體將之呈現。



  指南可不可以是示範?例如巴黎的十日遊或香港的三日遊,每天自早上起床,幾點在哪吃croissant及咖啡,讀何種報紙,該處有何樣晨景。幾點去哪處廣場或公園。幾點進哪個博物館看何物。幾點到哪家餐館吃本地人習吃的午飯。幾點乘哪一路公車略作繞遊城市的幾個要區。幾點登上某一高崗眺望城市通景。幾點赴一露天大型菜場去遊逛並選購三兩樣新鮮水果以備補充維他命及旅途中頗需之纖維。幾點選一咖啡店坐下休息或觀人景及被人群觀賞。幾點返回旅店略事休息。幾點赴何處晚餐,選何種紅酒。幾點赴哪裡聆聽歌劇或看電影或看表演。幾點返旅館睡覺。

  倘能將每一去處之安排,皆極合巴黎之必要,又極符動線且不重複密集(如連看好幾個美術館),則常是好的示範。

  Rick Steves的《歐洲的後門之旅》(Europe Through the Back Door),算是示範式的指南。這類書,常極有用,但太有主見的旅者未必願意照著做。

  指南能取代真人導遊嗎?用這個問題來探討指南之需倒是個好角度。

  有兩種導遊:動線的導遊及細節的導遊。將行程之動線安排得好,三天兩夜中各去些佳處,配置均勻,但各古蹟景點完全令遊客自我體會,導遊者一個屁也不打,此為我所稱「好的動線導遊」,然這種導遊若帶隊去希臘,遊人所需之解說便或許得不著。

  細節的導遊,是描述所在景點之原委或史實。這是個難差使,常吃力不討好。

  指南亦面臨如此問題。它必須描述。不論是多還是少。

  「指南」激不激發「欲遊者」之夢?若然,那指南豈不如同扣人心弦的散文或遊記?是的,好的指南常是好的散文寫作,但不多。

  有的指南,太情感用事,作者自己沉醉其所旅遊之地,說得天花亂墜,而展書者越讀越生疑懼,這樣的指南亦不成功。乃這樣的書,像是描寫天堂。

  例如有人如此寫紐約,我讀著它,往往不敢相信。不是說紐約不好,而是此寫者會敘它太好太激動,此類書太易招致實踐時之反效果。



  指南的產業化。造成指南寫作的漸趨平庸或馬虎。

  也於是讀者常需「博覽群籍」。也就是既讀老年代已寫成的「老指南」或文人遊記,再參以近年將史實update的新卻平庸的指南。便如讀《大英百科全書》,同樣的條目,既去讀新版本的科技昌明後之新知,也去返顧七、八十年前文人寫下的片斷。

  像美國在三十年代「大蕭條」時集結眾多文人撰成的WPA各州指南,至今讀來仍是最好的,譬如你今日去紐奧良,雖需一本新指南,那本一九三八年的"PA Guide to New Orleans"仍可帶著看;最後你發現,讀得多的反而是這本老書。不為別的,因它寫得好,寫得不平庸不馬虎。

  中國的杭州亦然。一九二三年徐珂(曾撰《清稗類鈔》)編的《西湖游覽指南》(商務版)及一九二九年陸費執原輯、舒新城重編的《實地步行杭州西湖遊覽指南》(中華版)這兩本七、八十年前的老指南,也是今日指南無意也無能力做到的。

  一九二五年陸璇卿編的《虎邱山小志》,不過四十二頁文字,簡明實用。其中有五頁〈旅客到蘇分日游玩次序記〉,敘八天中每日該遊蘇州何處,算是示範。

  簡短的指南,如今不易見了。

  另就是,指南太多。

  台灣的旅遊書架,已讓人疑慮台灣快成了被指南左右甚至污染的旅遊生態之小國了。

  年輕人甚至愛好寫指南了。他們一邊旅行一邊細瑣記下沿途發掘的好吃物及廉宜貨幾乎成了他們出門旅遊的目的了。

  廣於旅行的人家中常有一堆指南,亦途程之積累也。倘一個城市將許多家庭歷年累存的各式指南、地圖收集,舉辦一個大型的「旅行指南大展」,則自展品中可見出此間人赴外旅行之大概,以及深淺如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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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的旅行

  台灣的大學生讀完大二,會不會暑假背起背包去到異國,一站站的搭乘火車、睡帳篷、吃乾糧等這麼樣的旅行?或甚至索性休學一年,在外國遊蕩,體驗人生,像是在社會中唸大學?

  這種「背著背包旅行」(backpacking,或譯「遠足」),是我心目中所謂的旅行,今日有可能愈來愈式微了。七十年代中,往前往後各推十年,是它的黃金歲月。那時西方的年輕人(除了鐵幕國家)帶著瑞士陸軍小刀(Swiss Army Knife),背著Kelty, JanSport或是Wilderness Experience等牌子的背包,身穿North Face, Holubar或Sierra Designs的羽絨夾克,腳蹬芝加哥的Todd's或史波肯的White's等廠所出的登山遠足靴,在世界各地的大城小鎮、山崗海岸、灰狗車站、青年旅舍出沒。

  他們隨遇而安,哪裡有牆有樹便往哪裡靠,有平地就往哪裡坐,牛仔褲的臀部那一總是磨得發白。他們凡食物都覺得好吃,漢堡、熱狗、法國麵包、日本飯糰、印度咖哩都是大口大口的吃,倒是談起各人喜歡的音樂,如John Coltrane, Jacques Brel, Mikis Theodorakis, The Rolling Stones或The Grateful Dead等每人則各有堅持,互相頗可爭論常面紅耳赤,而在火車抵站道別時,常也會將自己在旅途中飽聽不厭的一卷錄音帶贈給對方。這種感覺很美。

  直到今天,世界各地的青年旅舍仍充滿著旅行者離去時留下的各國旅行指南及地圖,雖然愈近二十一世紀所留者愈是多見庸俗的觀光式指南。

  八十年代初,許多青年旅舍可見的指南仍可窺知嬉皮的遺緒,這是今天所最令人緬懷甚而稱憾的。隨便說個幾本:《庶民的墨西哥指南》(The People掇 Guide to Mexico),Carl Franz著,六百二十五頁,包羅萬象,舉凡跨越國界、搭便車、蓋小茅屋、掘井,或是如何選小食堂、妓院須知,全有精到之描寫。

  《流浪在美國》(Vagabonding in America),副題是A Guidebook about Energy(關於能源的一本指南),單看書名及副題便知有多嬉皮了。Ed Buryn著。他與老婆、小孩(襁褓中)開著一輛Volkswagen小巴士四處睡車及露營之體驗談。《如何乘火車在歐洲露營》(How to Camp Europe by Train),Lenore Baken著。《花費省約旅行的藝術與冒險》(The Art and Adventure of Traveling Cheaply),Rick Berg著。

  《完全的旅行中國指南》(The Complete Travel Guide to China),Hilliard
Saunders著,此書成於一九七九年,那時的中國仍是路不拾遺之國,外國遊客掉了東西,總會被中國老百姓千山萬水送回。

  青年旅舍的牆上,也會貼些遊子寄來的風景明信片或信,有些充滿感情,令新住者自冰箱取出食物準備用餐時偶一瞄到也頗觸動旅愁。這類手寫、貼郵票發寄的物件近年極可能大量的減少了,主要是電腦及e-mail。

  但廚房及客廳仍是各地遊子最佳的交流中心。尤其是旅行太久身心俱疲者最想在此多待、多碰人群、多聊天聽事的場合。有時旅行了太久,亦會有前途茫茫之感,當聽到某人想去某一地,乾脆跟著他們而去,不管哪裡都好。只要不必再計畫。計畫使得旅遊愈來愈沒意思。

  就這樣,從這定點後大夥又結成不同的隊伍各奔東西,或許二百哩後或五站後,原本偕行的,又分手了。

  天涯海角,事情總是如此。

  最令我羨慕的,是他們的漫漫而遊,即使不在精采之地,卻耗著待著、往下混著,說什麼也不回家。這是人生中最寶貴也最美好的一段迷糊時光,沒啥目標,沒啥敦促、沒啥非得要怎麼樣。這樣的廝混經歷過了,往往長出的志氣會更有厚度。或不想要什麼不得了的志氣卻又不在乎。

  我也恰好過過三、五年這樣漫無目的走一站是一站的日子,只是我那時已三十出頭,惟一的遺憾是沒他們大學生那麼的天真、那麼的全無所謂。這是年齒的些微無奈,雖然我也安於好幾天才洗一次澡,吃簡略的食物(不一定不美味,只是當時不會去想),並且不怎麼和親友頻於聯絡。最值得說的,是我所遨遊之地,稱得上全世界最被認為危險之國,美國,而我不怎麼念及。且它又是全世界最講忙碌或至少看似忙於效率之國,而我散漫依然,忘了愧疚。

  這樣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回想,實是幸運;因為當年可以如此,在於時代之優勢。

  好些個朋友近年常談論探討,皆認定現下已不是那樣的年代。

  即使如此,仍該去,往外頭去,往遠方去。即使氣氛單薄了,外在的散漫之濃郁色彩不足了,也該將自己投身其間。不要太快回家,不要擔憂下一站,不要想自己髒不髒,或這個地方髒不髒。不要憂慮攜帶的東西夠不夠,最好沒帶什麼東西;沒有拍下的照片或沒有寫下的札記都不算損失,因為還有回憶。記憶,使人一直策想新的旅行。而夜裡睡在不甚潔淨的稻草堆上,給予人的,不是照片而是記憶。想想可以不必睡在舖了床單的床上,是多麼像兒童的夢一樣令人雀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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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6:29

心靈的上海

總有好一陣子沒去上海了,然上海近日的事體卻並不陌生,乃隨時耳聞也。

上海,不知何故,已形成了一股話題的吸引力。人人皆能談上幾句上海,且頭頭是道,不管他跟上海有沒有什麼關係。

上海,又成了必須朝拜的地方。幾乎身邊的朋友皆已時常奔赴,且每次興致匆匆,總像是滿載而歸,不管上海和他有些什麼關係。

他們說起上海的日新月異,常常圍繞著幾個主題;譬似吃,從老上海菜的「德興館」(十六舖)到新上海菜的「吉士」(天平路),從杭州菜「張生記」(肇嘉濱路)到湖南菜「滴水洞」(巨鹿路六八一號),更從明星何莉莉斥資主持的淮揚菜「福祿居」(港匯廣場)到楊惠姍設計開發的fusion(中西並融)菜「透明思考」(太倉路新天地廣場)。說到喝,從德國啤酒館寶萊納(Paulaner)(汾陽路一五○號,白崇禧故居改成)到愛爾蘭酒館OMalleys(桃江路四十二號),甚而到印泰式酒館Face(瑞金賓館四號樓)。至於咖啡,「金茂凱悅」的五十四樓,紹興路的「漢源書屋」,興國路的Bon Ami等,太多太多,他們像是每天換著吃吃喝喝坐坐,永不停歇。

看來他們去上海還不能算是觀光,因為他們不怎麼提豫園、玉佛寺、徐家匯天主堂;外灘嘛,前幾年早看過了;什麼宋慶齡陵園、魯迅紀念館、中共「一大」會址(興業路七十六號),根本引不起多數台灣人的興趣。昔年聞名的幾所公園,如外灘公園、法國公園(今復興公園)、杜美公園(今襄陽公園)、兆豐公園(今中山公園),今日哪裡夠得上觀光客的眼界?又若南翔的古猗園、青浦的曲水園、松江的方塔,便因半遠不近,恰好最受台灣遊滬人士的忽略,他們寧願去更遠的周莊浸潤水鄉情趣、去更闊渺的陽澄湖飽啖大閘蟹口福。

他們去上海,倒毋寧更像是生活。

生活者,吃飯、睡覺、買東西、盪馬路、找朋友、談事體,以及,賺錢。近三年來,台灣人尤其需要符合這幾項要素的新生活;不知怎的,上海似乎最能提供這份可能。做政治的,抽空也來了;講學的,也來了;佛學界也來了。更別說做廠房的、搞地產的、做食品的、出唱片的、製衣業的等等工商界者,皆要來此一求他們的新生活。

我亦在上海過過幾天吃飯聊天喝茶逛店的閒閒慢慢生活,亦覺得頗是可以,甚至歸結出以盧灣區的西半部(思南路以西)、徐匯區的北半部(建國西路以北)、長寧區的東邊(華山路以東)、靜安區的南半部(延安中路以南)所圈成的一塊區域,最是淡美幽雅的生活所在。這裡有最多的樹蔭,有最安靜的圍牆,有最工整的洋樓花園,有最舒服卻又不需太密集太龐大的書店,有最便捷卻又樓層不高的旅館(瑞金賓館之花園景致,衡山賓館之猶存一抹三十年代高級公寓形廓,圖安酒店之深藏與價廉等),我能在此每天不停地散步,遇著好景隨時張望,走累了找咖啡店坐下;倘感單調,也可約人聚聚。然而這是我閒散之人客中的生活,並且這生活也只禁得住三或五天,多半的台灣人熬得來這股淡而無味嗎?即使說是生活。

便是這個字,生活。於是他們挑館子吃,一如前述;挑東西買(說什麼華亭路的外銷成衣街如今遷至襄陽路了);挑街巷逛(衡山路、汾陽路、桃江路、紹興路等清幽路段最受好評);甚至平日不買書的,會很內行地說:找書最便、陳列最佳的書店,不是福州路上的「上海書城」,而是地鐵陝西南路站裡的「季風書園」。問他何以如此內行,「沒有啦,只是想找些關於上海的書。」

他竟然有意鑽研上海!

那些人去上海,也說不上是要移民,但房子看了十幾處,從打浦路看到虹橋路,從滬閔路的「上海花園」看到滬青平公路的「久事西郊」。結果還真的買了一戶。只是還沒準備好何時搬去。問他為何買,「不貴嘛,再說大家都買了。」

什麼人引介他看房子的?朋友,當然。因為有太多太多的朋友皆買了房子,皆去了上海,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地盛道上海之好。

以是我即在台北也對上海近日事體不感陌生,乃我亦充耳多矣。

朋友的互相招引互相傳染,終於匯成了一股不得不爾的雄渾潮浪,這便似年輕人的「接踵心理」,豈不見台大汀州路的紅豆餅及師大龍泉街的許家生煎包等攤子前的排隊;愈是有多人在排,愈要跟著加進去排。三年前他們說上海已有三十萬台胞,如今更要與日俱增了。

去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呢?各色各樣,各行各業。除了給人上班的,設廠房的等固定名目之規律業作者,更有太多的自由工作者,如骨董業(有太多類型的尋寶之眾)、建築師(看看有什麼更炫的樓宇讓他表現)、藝術家、電影或電視業、大家族的遠房二代或叔舅姑嫂(有意漸次移轉家產者),或有些名牌的追求者(上海就因為是眼下的名牌,致有恁多奔逐者),再不就更多的是觀望的生意人或等待東山再起、目前尚無依附的暫時稱得上閒置之企業人。

便這樣上海不自禁成了台北百無聊賴後這批中年陳肉濫骨閒來走避最順理成章又最懶惰的一處人云亦云又最可資隨波逐流的乍然降抵的朦朧之家鄉式異鄉矣。

為什麼是上海?

上海實是近代中國人心中隱隱一逕期待兼具安和樂利(工商及洋化早有根基)、又遠離革命爭鬥(北京處天子腳下,政治空氣肅殺)、並淘金發達(豈不聞「冒險家之樂園」?)更帶一絲墮落冶遊(老歌中「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歌舞昇平」)……之最最光亮大都會也。

人們很容易地盛道上海之好,竟已到了不需細細審察它究竟好在哪裡了。他說上海好,是一個習念,很自然便閃過他心中,並很快地說出口,便是這麼簡單。他說起上海各種新設施之推出,皆像是說他自己家鄉一般地熱心、一般地熟悉。然而二十年前他在洛杉磯、東京等地居住時也並沒有似這般地熱心熟悉,甚至今日台北也不受他如此熱心。有時連吃一碗「吳越人家」或「滄浪亭」的麵,也述歎得像在台灣也不曾有過的酣暢。

為什麼是上海?

他也曾因工作待過武漢半年,卻從沒聽他拽過半句武漢方言;從上海遊玩回來,動不動「蠻好白相」「交關寫意」地朗朗上口。

上海固好,而他更是先行讚好再說。此為他對自己的先行催眠。是一帖嘗試令自己原本空曠已久的人生處境導引至新的可能綻放火焰的快樂田園之勉為其不難的處方。

這便似十年前香港眾多走赴東莞之人是一般心理。

又為什麼不是北京不是青島不是昆明?在客觀條件觀之,說生活先進、說享受、說受服侍等,上海皆必然占最高分;但即使不言客觀面,上海硬是有一種魅力,教眾多的人傾心於它。

我會想,北京的園林、史蹟,及近郊雄奇的山水,皆是上海所無,這又如何說呢?稍一細想,仍只能搖頭而已;以我所熟見的台北人觀之,多半傾向於實際面的上海而摒棄北京幻化面之歷史陳蹟,就像義大利是用來玩的,上海才是用來居住或甚至打拚掙錢的。說及這節,台北人心中的上海竟還有一絲絲的不夠完滿,所幸眼前還不煩於決定,只是興頭上的觀望,每三五個月看到的新奇變化足可教他再做上一陣子美夢,這樣的上海已是何等的美妙,這樣的上海已是何等的教人自遠處企盼;只要台灣現下的半高不低欲前又難前的疑似落寞狀態愈是猶存,則上海愈能繼續扮演想當然耳的夢想之地。這一份心靈的上海,但願能常久留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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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性格吃食10最

這裏說的「最具台北性格」,只是我個人的觀察,亦是五十年來我的親歷,然後概略的舉出十項,不敢言放諸四海皆準也。

 吃食要「最台北」,必須一、是台北人最習慣消受而在別地最難獲有者。二、與台北的歷史最有必然關係。三、發明自台北或於台北發揚光大。

 舉例言,「雞肉飯」便不算,除了它太嘉義外,台北街頭原不普遍。「蚵嗲」亦不算,台北昔時亦有,但不曾延續,今日更少見。「虱目魚丸、魚肚」亦不算,乃它太台南。山東韓僑的「炒碼麵」亦不算,即使自韓國來台的華僑人數頗不少,但此味推行並不普遍,甚至還不及美國的韓國華僑移民做的來得道地。

 像壽司便不是。倒不是台北人吃不來日本食物;相反的,台北人極懂也極嗜吃日本菜。但一來料理店中坐下吃的壽司太昂貴,不堪常吃,二來街頭攤子的壽司舖不僅少了,也因是冷食,到底與中國人吃熱食的習慣相忤,故壽司說什麼也比不上蚵仔麵線、陽春麵攤等受大眾常顧。

 「涮羊肉」也不是。乃亞熱帶不是牧羊的地域,即使「北平式」館子在台北不乏欣賞者,但一來不少人喜言羊有羶味,二來涮羊肉也不曾蔚為流行。

 「廣東飲茶」亦不是。主要廣東食物極賴完完全全的廣東式堅持,這在台灣不知為何永遠很難。台灣從來沒有「有板有眼」或「中規中矩」的粵菜,或許台灣「太過台灣」,令廣東族群很難放手表現。不少人早觀察到了:美國的廣東館很道地,甚至上海的廣東食物也頗傳神,惟有台灣的弄出來很少像樣的。單說粥,台灣街頭巷尾常有打著「廣東粥」招牌小店,沒有一家按規矩來的,即使熬一鍋下點工夫的「明火白粥」,台灣的店家太聰明了,他心想「我們台灣人早就在吃粥了,煮粥有啥了不起,我們煮粥便是用我們自己的方法,……」便是這一類想當然耳的念頭,致太多東西在台灣永遠沒法做得像的,如星馬的「肉骨茶」,如海南雞飯,如泰國菜,甚至如到處廣開的義大利麵。

 又此文只將重點放在常民每日吃食,不談性格鮮明的各省菜館。乃各地菜色早各有確切風格,較難言台北性格云云。當然也不談西菜。

 再者,此文只究鹹味吃食,不言飲料(如酸梅湯、冬瓜茶、青草茶)、甜湯(花生湯、紅豆湯、桂圓粥)與糕點(茯苓糕、狀元糕、紅豆餅、倫教糕)。

  牛肉麵

 尤其是所謂「川味牛肉麵」或「紅燒牛肉麵」,算是台灣的獨特發明,二十世紀中期的發明。據歷史學家逯耀東的考據,乃高雄岡山地區的外省聚落盛產豆瓣醬,而當地又出黃牛,故而老兵或公務人員便就地取材,逐漸調製出一款既富油水又含厚腴香辣、更兼有不久前抗日時在大後方(重慶、昆明)的口味回憶等融和之下的「打牙祭」料理──牛肉麵。

 這牛肉麵,常被稱為四川牛肉麵,但大夥皆知,四川並無此麵,這是台灣的外省人在四九年後風雲際會的碰撞出來之融和(Fusion)料理。又它雖創自南部的岡山(富於外省聚落,如空軍眷村,寫「龍的傳人」的侯德健,祖籍雖是四川巫山,卻生於岡山),卻立刻流行於公教人員與學生極夥的台北。約自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末,是它口味的定型期,亦是牛肉麵披靡台北的黃金年代。那時的師大、桃源街是為大規模的聚落,而我讀高中時的濟南路,亦有不小的店陣。

 到了八十年代末,牛肉麵儼然已是台灣的「國麵」了,香港的吃家來台,吵著要吃牛肉麵;日本的電影工作者來台,也指名要吃牛肉麵。

 若有外地朋友來,我通常帶他們吃?鼎泰豐的「紅燒牛肉湯麵」(無肉者),乃它的湯頭最有六十年代牛肉麵黃金年代的「紅燒」風味。?「清真黃牛肉麵館」(忠孝東路四段223巷41號)的清燉牛肉麵,乃它的湯最清鮮、最無雜味。?「汕頭牛肉麵」(延平北路三段60號)的原味,乃湯鮮卻又清,肉塊小,最不膩。

  麵攤與滷菜

 此處的麵,指的是陽春麵、肉絲麵(主要是「榨菜肉絲麵」。「雪菜肉絲麵」或「酸菜肉絲麵」已少人賣了)、餛飩麵等湯麵,與麻醬麵、炸醬麵、擔擔麵等乾麵。而傳統上(如五十年代起)多是推車的「攤子」形式,今日雖已多呈店面,但食物的簡略感與消費的平民化,仍如麵攤。

 這些麵的風味,亦源自大陸;原本本省式的「切仔麵」,用的是帶?的油麵,油麵算是半熟麵,在竹笊籬中放入滾水中「切」(閩語)個幾下,便傾碗裏,連豆芽菜、韭菜也順便舖上了,再切三片紅糟肉或瘦肉片,打上湯,便是一碗切仔麵,原本亦多佈街頭巷尾,即外省子弟也愛吃,然不知何時起,式微極矣,倒是外省麵攤反而留存下來。台北吃食,完全由吃者的自己嘴巴逐漸的成形。

 再說滷菜。麵攤滷菜的標準版本,主要是四味:豆乾、海帶、滷蛋、豬頭肉。這四樣皆是客人點了,老闆才切。切完,灑些許醬油(注意,是醬油,不是醬油膏。醬油膏是後期因本省式之調醬法而後湧入的。亦不是擱蒜蓉醬油;蒜蓉醬油原是用來沾煎芋頭粿或蚵嗲),再滴幾滴麻油,偶也擱些蔥花。

 另有些小菜,如醃小黃瓜等,則像是餃子店的小菜;至若什麼辣椒小魚干,更已脫離了麵攤小菜的簡供性格,算是撈過界了。

 滷菜自滷鍋滷熱,這主要為了耐久;乃當年攤子不備冰箱,惟有重鹹與久煮的這款滷味方能在炎熱的台灣天氣下保持不壞。

  豆漿店

 這是台北早點的經典形式。除了喝的豆漿(有甜、鹹兩種,亦可打蛋。此「打蛋」思想,在窮窘昔年為了更添營養也),尚有燒餅、油條、餈飯(或稱糯米飯糰)與鹹酥餅。至若蛋餅、蘿蔔糕與蒸箱中的包子,那是後期添入的,原與老式豆漿店不相干;甚至更荒腔走板的,這類東西常自工廠批來,委實壞了老式豆漿店黎明即起、在炭爐中現烤現做的優美傳統。

 燒餅與油條,亦是大陸早有之物,但到台灣後逐漸形成如今的版本。尤其是燒餅把油條夾起,成為「燒餅夾油條」,可說是台灣的「定形」之功。燒餅有二種,一種是菱形的,綿麵式,內有蔥花,早期多是此種(現在金華街111之6與善導寺對過華山市場二樓的「阜杭」仍有做);另一種是長方形,油酥式,內無蔥花,打著「永和」字號的多為此種。

 油條,在台灣成為今日的長度,或許是四、五十年代之交即已成形。大夥如今視為當然,卻不知大陸有不少地方做得比較短胖。

 餈飯,上海早有,但在台灣直至今日仍受大眾喜愛。早年有甜、鹹二種,如今似乎大多店只做成鹹的一式,卻在其中稍稍包了點糖;其餘則是油條、榨菜丁或蘿蔔干丁、肉鬆。復興南路瑞安街口的那家「永和」(最近「救火隊」者)做的餈飯最好。

 最後說到鹹酥餅與甜酥餅。原本也叫燒餅,算是「黃橋燒餅」一路,鹹的內裏蔥花、豬油末,比較有江北的棉軟感;後期有的店做成蟹殼黃化,則是比較有上海的脆酥感。近年有許多「老張炭烤」系統的店,將此種餅製得更為量化。

  自助餐

 六十年代起,由於學生或上班族需要外食,又須兼顧幾菜一湯之均衡營養,便有此種預先炒烹好的菜色一、二十項,供人自選。有的點青椒牛肉絲,有的點豆乾肉絲,有的點胡蘿蔔絲炒蛋(典型的「自助餐之菜」),有的點甜不辣丁炒鴨血韭菜……,至若湯,則是免費供應。

 由於台北充滿了外縣市來此就學或工作的人,故自助餐店極多;這在嘉義或台南等城市,則極少。

 自助餐店的前身,是為台式菜場邊的小飯舖,閩南語稱「飯桌仔」,只做幾味小菜,燙熟幾塊五花肉,煎幾尾魚,再蒸一木桶的白飯,專供近旁的人可以很快果腹。

   清粥小菜

 最早不多見這種店,乃農業社會下的老百姓若吃清粥必在家中吃,斷無花錢到店裡吃家中最清淡簡略之物也。

 七十年代,林森北路的消夜攤推出了幾家「清粥小菜」,以供附近喝酒冶遊的客人返家前能稍稍吃些稀薄不至太撐的點心,便造成清粥小菜成為半夜的消夜景象。八十年代逐漸搬至復興南路。

 至若清晨做為傳統早飯的清粥小菜,必托身在菜市場旁。目前製得猶有老年代台式農家之湯湯水水感的,便是南京西路233巷20號「永樂布市」對面那家店。外地朋友若要感受五十年前本省人吃的清粥式早飯,不妨來此。

  福州乾麵

 這是台北公家機關附近的最典型早餐小點。外縣市不見也,鄉鎮村莊亦不見也。

 福州族群來台,較泉、漳為晚;有些較傾向於托身於公家機關邊靠一技維生,如在機關中理髮,亦有便是營這福州乾麵。麵為細麵,下至恰好,瀝至乾,傾碗中,擱豬油調拌之醬汁,味至鮮美,往往數口盡之。另有魚丸湯,魚丸內有炒過的豬肉餡,一口嚼下,魚丸的鮮加上肉汁的腴,最是過癮。再就是餛飩湯,福建式之餛飩,皮薄餡淺,極有特色。

   肉包、腸子湯、冬粉湯、肉粽

 這是1949年國府渡台以前便存在的台式街頭小吃。肉包是閩式肉餡先紅燒過再包進麵皮裏,而皮則是發膨較多、微帶甜味的那種,與北方的麵皮風格不同。肉粽,亦是台式,正方有角,不同於湖州粽子之長方有角。粽內之米,北部是先淺炒再包上粽葉去蒸,與南部的浸水長煮不同。北部之米比較粒粒分明。腸子湯,只是泛稱;腸子指豬的小腸,湯是大骨頭湯。若是加了薏仁等物的,便成了「四臣湯」,君臣佐使的「臣」,但閩南語唸法與「神」同音,故坊間皆書「四神湯」。

 若更陽春些,則有冬粉湯。平淡之極的湯食;其滋味除了大骨的湯底外,不過是碗中擱入的冬菜,卻也雋永迷人。

 其餘尚有丸子湯,往往大小兼有,甚至白色褐色並備。常與冬粉湯合製為一碗。另亦有酸菜豬血湯的。丸子湯如今看似不普遍了,你道何者,其實不是不普遍,是以另一種也用魚漿製成之物,甜不辣,所取代也。且看甜不辣攤亦必有魚丸一味可知也。

 台式吃食,很喜備湯,許是氣候溼熱之故,亦許是閩地之傳承。這種肉包、肉粽、冬粉腸子湯的攤店,其實凋零至不堪,目前存者,白天有民樂街 66號對面的「小包子」舖,晚上有民生西路、承德路口的「阿桐阿寶」。八十年代以前,這種吃食各處街角皆易吃到。如今反而轉化成四神湯的專注一味之攤肆,甚至擱冬菜的冬粉湯幾乎已吃不到了。冬粉湯攤子式微得最快,我百思之餘,竊想或許原先營此業的,是比較晚近來台討生活的福州、潮汕等移民,數量不及泉漳來台者那麼多,來的時間也晚,當早先的店家凋零,便無繼起者矣。

  川菜客飯

 本文原不擬提各省菜館,例如北平館(京菜在台皆當年逕稱北平館,如「致美樓」)、山西館、福州館(如「勝利」)、客家館(如「新陶芳」、「天橋」)等,主要選入「十項」極為不易。而在台北,菜館最受歡迎者,約有二類,一為江浙菜,一為四川菜。其中尤以四川菜在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這三十年間其平民化與親和性,最在台北大獲人心。且說一例,張愛玲《色.戒》中牌桌上幾位太太談吃館子,講到的一家「蜀腴」,六十年代初台北便有一家,地址在成都路 27巷內。又台北吃,與台北近代之人文風景甚有關係;而六、七十年代,一來「克難」思想猶盛,然香辣嗜習已萌,最實惠卻又最可口的吃法,便不自禁形成了「川菜客飯」,如二十元欄下有螞蟻上樹、回鍋肉,三十元欄下有宮保雞丁、麻婆豆腐,四十元欄下有豆瓣魚、蝦仁烘蛋等分類選擇,三、四人同去,可各選一菜,下以白飯,經濟實惠,並且又像是上館子,並不過度寒酸。在頗有近四十年光陰(九十年代漸衰)占據了無數人的口舌。直至今日,台大對面有一條街(有「重慶」、「峨眉」等館)仍有學生與社會人士常去。仁愛路上的「中南」(後改「忠南」)亦一直還有好顧者。濟南路底近建國南路亦是,只是二十多年前逐漸演成專吃「豆瓣魚」的一條街了。而西門町昆明街某一巷(地址稱康定路25巷,巷口有「黔園」的)如今雖式微了,六、七十年代白景瑞等電影圈人士動不動就往那兒坐下吃飯,幾乎可稱為「後抗戰打牙祭症候群」之美好延伸了。

  大腸麵線

 也可稱「蚵仔麵線」,但看擱大腸段還是蚵仔。這亦是台灣的獨絕發明,主要以濃腴渾鮮為口味特色,並不求飽。吃在口裏如同糊泥,有黑醋的淺酸,有沙茶的微辣,又有腸子的濃腴,是極特別的街頭點心,特別是下午最適合偶嘗。麵線的店家極多,直至今日還深受歡迎,不像肉在台北早已凋零。

   便當

 便當全台灣皆吃它,火車上也吃它,但台北因有最大量的上班族群,其便當的普遍性自是最大。尤其是中午時分。但好的便當一來絕非出自便利商店,二來亦未必出自某些便當大工廠,故而辦公大樓的騎樓做為販售有特色、家庭當天小量製出的便當,將會是二十一世紀極有可為的行業。須知即使是美食家,亦偶而想吃一個教他連最後一粒米也想舔掉的好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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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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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6:41

一千字的永康街指南

永康街全長不過幾百公尺,由頭走到尾,十分鐘都不用;然而這樣短短一條小街,竟然是台北近年最受稱道又最佈滿觀光遊客的一處歡樂園地,此等文化魅力,不宜忽視。

倘以一千字的篇幅,三言兩語,給永康街做一指南,不知容易否?且來試試。

北面路頭處,有「鼎泰豐」,座落在信義路上,永遠大排長龍。有內行的吃家,懂得買「外賣」,像鮮肉粽子,像泡菜、小菜,甚至像蝦仁蛋炒飯,倉促間放到家裏飯桌上,亦不失是一頓美味。

永康街自路頭向南走,街兩旁滿是店,我等台北老市民往往視線不易特別專注在哪一家上,一晃眼便錯過了。右手邊,六之一號,是一家果汁店,我偶會喝一瓶葡萄汁。對面十五之四號,是一家甜湯店,稱「芋頭大王」,我偶吃一碗桂圓粥。隔壁有「牛家莊」,亦偶吃一盤牛肉炒飯。

接著來到「永康公園」,此是台北市最了不起的一處戶外公共空間。乃它最聚人氣,最大小正好,最清朗明爽,最宜小孩大人、男女老少。西南角,一公廁,給過路人很多方便。東南角,有蔣中正頭像,下面兩張長凳,亦是與朋友相約集合的好定點。

公園西側,滿是吃店,十巷五號是「永康刀削麵」,座上頗多近處鄰居,我多半吃炸醬麵,並皆囑「麵煮爛一些」,晚上一到八點,準時打烊,規律極矣。

公園底,向東延伸,是為卅一巷,巷內廿號之二「冶堂」茶文物空間,幽處其中,是極多遠地遊客發現後最難忘的驚喜。

回到公園底,向南這一條巷,才打通十多年,稱金華街二四三巷,是寬度較軒敞又店面較富風格的一條小徑,最受散步者的喜歡。東側自「騎樓義大利麵」至「雅緻人生」,十多年來換過不知多少家店,其中「Lisa銀飾」撐了極久,前兩年還是搬走了。

西側有一巷,稱永康街卅七巷,有兩家小酒館,Mei's與Maui,皆是受知於深悉永康街沙龍生活三昧的小圈圈老享樂家們。向西走至永康街口,是一家舊模樣的文具店,它的玻璃櫥子,若能擺放幾種精心設計,但極盡老日粗樸的土紙日記本、筆記本,再加上幾款低價卻簡美的原子筆(像BIC牌的Soft Feel橡皮面原子筆),這會是多好的一家小文
具舖啊。

自永康街再向南,四十五之一號,是Truffe One巧克力店,亦是台灣不管進口或本地製的裏面最好吃又最沒有添加怪味的絕佳巧克力店。

跨過金華街,這一段永康街雖是較晚才受知於人,亦是處處充滿歡樂,餐館「小隱」、「大隱」、畫廊「一票票人」,古董店「觀荷」等的富於人氣不在話下,即四十二號「珈品洋酒」(波士頓理髮廳旁),威士忌種類頗多。六十號三樓,是市立的圖書館,偶而匆忙中亦得在此趕一兩頁稿子。

七十五巷向東延伸,廿一之一號,是「火金姑」,堪稱台北少有的舊燈專賣店,不少對設計有強烈主見的行家,常來此尋找室內打光的靈感可能。再向東走,有青田街一巷六號的「學校」咖啡館兼「魔椅」傢俱,此處的歐洲五、六、七十年代桌桌椅椅頗是教人著迷。

永康街到底,門牌只到九十九號。底端是師大圖書館圍牆,左拐是麗水街卅三巷,先有「珠寶盒」,賣法國式麵包與甜點,後有Cozy咖啡,皆是清幽巷中的美店,老客極多。出到路口,便是金華街一六四巷,向北可直通前說的金華街二四三巷,向南不久便成了和平東路一段一四一巷,是台北我最常取道經過的一條巷子。

有人說,永康街若再有二樣,便更完美了,戲院與旅館。實則昔年皆有。戲院為「寶宮」即今金山南路二段廿五號至廿九號那幢大樓便是寶宮拆後所建。旅館則猶記四十年前有一「惠康」旅社,約當信義路上「中心西餐廳」對面,也早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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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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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7:27

配点图。去年这个时候坐在办公室里幻想再到京都去玩,网上找了别人的照片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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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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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9-03-21 8:32

第一篇的京都,看得我也心向往之。本来只是向往日本的海鲜市场里的鱼生而已,现在也想去寻寻唐诗宋词里的意境了。

台湾人去上海的那篇,写得真好看,又生动又微妙。 匆匆读了这两篇,其他的有空再细看。

谢谢CAVA推荐。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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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12:37

看完了,大致挺好看的。

说意大利是用来玩而不是用来生活的,这点我完全不能同意。还有点疑惑他的饮食口味,尤其上次冬冬转那篇里的加料回锅肉:http://www.fabvalley.org/bbs/viewtopic.php?t=3481

舒国治若非理想主义者,就是君子少言他人之非。写的瑞典太乌托邦了,其实一切的现代vice瑞典都不少,包括酗酒和毒品。访问斯德哥尔摩的游客丢什么的都有。

系统好象有点问题,不让编辑。只好把前面的贴子删了再发个新的。

techsup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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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echsupport » 2009-03-21 14:09

应该好了。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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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1 15:37

刚试了下,果然好了。谢谢 :love059: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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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3-21 20:37

我觉的他写京都写的真美。不过有点太drama. 至于吗什么都象修禅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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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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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豪情 » 2009-03-21 20:52

我政治不正确的说, 他真台.

阿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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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阿冬 » 2009-03-21 21:25

我觉得他很交际花XD
而且我在《流浪集》里发现他来上海喜欢去外贸小店买衣服 :monkey001:

f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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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ffP » 2009-03-22 8:34

就看过《门外汉的京都》,很喜欢。非常勾人向往去京都。

al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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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aloe » 2009-03-23 5:02

豪情 wrote:我政治不正确的说, 他真台.
exactly!

火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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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火星狗 » 2009-03-23 10:02

我觉得他写东西有点隔,好像都写不到点子上,隔靴搔痒,至少我看了上海部分完全没感觉。

京都的好不能简单就概括成唐诗宋词的风味吧?也太不尊重人家的personality了。这几张照片我都还记得呢。

putao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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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putaopi » 2009-03-23 10:42

我倒是对他的文字很click。京都的这一篇,是他自己的视角,恰好我心中也有些在现实中可能不曾存在的“儿时街巷”的意象。上海呢,不是真的写上海,而是台湾人对上海的情意结。

有些人走遍千山万水,在异乡的风景中看到的总是自己的心。舒国治可能如此。年纪渐长,我也慢慢变成这样。

火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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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火星狗 » 2009-03-23 10:50

不幸遇到我这么个对京都比对舒国治先生的心更感兴趣的读者。 :mrgreen:

也不是说不能写心,不过写这么外物的对象,还是像坐在书斋里一样喃喃自语。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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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3 10:52

[quote]便是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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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3 10:59

[quote]有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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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3-23 11:00

还好啦。他写的京都跟我的想象比较一致,风味淡泊而淳厚,得跟懂得欣赏的可心人同去,不管是小巷里步行,还是吃怀石料理,或者抬眼看竹篱茅舍,互相对望一眼,心照不宣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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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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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豪情 » 2009-03-23 11:05

小K真浪漫.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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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3-23 11:10

哦?被著名浪漫的文学女青年小豪夸了,那我还真是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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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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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火星狗 » 2009-03-23 11:19

虽然一点也不喜欢‘愁伤’这种词语
我还以为他在这种气氛里面会适得其所特别高兴呢。 :mrgreen:

CAVA去玩吧,我自己去不了就喜欢撺掇别人去玩。 :mrgreen: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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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3-23 11:22

自己去好象犯不着,太费周章。出差呢,今年以内能省的都要省,大环境摆着呢。我继续怀念好了 :mrgreen: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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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9-03-23 11:48

刚到洛杉矶时,中餐馆几乎全是广式,少数台式,迷上了鱿鱼羹米粉,尤其是加了油葱酥和黑醋的汤。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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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豪情 » 2009-03-23 12:08

我自己向往京都也向往了很久了, 但是不敢读太多游记. 解释的过了头, 自己去也许就索然无味了.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me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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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esser » 2009-04-08 15:03

今晚累了在网上闲逛,忽然看到这篇写京都的。正好我自己也在写京都,那么贴过来。京都真是太好了,只是我写日记都是看图没话找口水话,没图的就没得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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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御所,桂离宫,这一类的地方都是要先报名才能去。本国人常常等得更久,三个月四个月是常事。外国人,拿了护照去,每天40个名额,一两天就可以轮到。

去的时候绝对不能迟到,大家乖乖排队走,前方有导游开路,后面有保安殿后,皇家的要求是:绝对秩序!请轻言细语。

大部分时候都不能进入内院,更别说室内。站在院门口往里张望,地面满满铺设着白色细石,用笊篱整理过,象枯山水庭园一般。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篱出山河景致,只有平行的纹路安然铺满整个宫院。难怪是不让进的。

宫殿干净得一尘不染。除了主殿是木造瓦面,大部分的宫室都铺树皮顶,厚厚的,看起来象茅草,但据说是特别制作的松树皮编织压制而成。屋顶每隔一些年生就要修葺,所费极巨,因为是要严格按照古法进行的。

即使有那么多相似之处,这样的地面和屋顶,跟大青砖和琉璃瓦两相对比,依然是很不同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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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横向的大街,叫做“一条”,“二条”,“三条”…“十条”。京都的小巷就象从未履足的故乡。京都不大,不小,刚好能抚慰我无处寄托的乡愁,又不会让无可救药的城市动物觉得逼仄。

所以怎么走,都走不厌。

白天骑着问房东太太借来的自行车在城市里游逛。傍晚去清水寺赏夜樱。寒气上来,在寺里吃一箪极清简的汤豆腐。出了寺门,就着夜色慢慢逛下山去——路上给奶奶买了清水烧的花瓶,细釉衬着本白色的粗陶,图案是极艳丽的樱花。一路散步到祗园吃饭,再骑车回旅舍。我计划了完美的行程,下午就将自行车锁在祗园的一条小巷里。

四月间夜风浸人,到旅舍赶紧收拾了毛巾梳子去邻街的风吕热热泡一个汤。木屐在石板路上嗑出嗒嗒的声响。忽然开始下毛毛雨,从半透明的白色大伞中望出去,路边的灯光昏黄模糊,竹丛又湿又重。

这样的夜里可以睡得特别好,塌塌米让人想起久违了的,童年时的硬板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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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有那么多寺庙,神社,园圃。骑了车随意乱逛,有名字没名字的,兴致到了就停车进去走走。有些寺庙并不对外开放,但是和尚们很好脾气,不会拒绝人,更何况我一脸向往地站在门口,于是也只好让将进去。寺里往往是小小院落,别有天地的。

最好的还是旅舍对面的小寺庙,到现在连名字也记不起来了。虽然离金阁,隆安都不远,却好在清静少人。寺庙门口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栏杆是简简单单两根大竹筒,油绿油绿的,不知道是不是常换常新的缘故。

庙里两三进房舍,围着一个小花园。因为进出的大都是本寺僧侣,所以屋子随意开敞着,并没有四处拉些绳索不许客人走近。移开一层层纸门,走到一层一层的阴影里去,安静地坐在塌塌米上。室中空无一物。连灰尘似乎都沉重了,漂浮得更加缓慢一些。

我喜欢坐在廊下,看花园里流水淙淙,在厚厚的青苔之间闪着光。灌木被修建得圆润可爱,中间点缀几个小石塔,象小时候妈妈花了很多精力养着的盆景。

去卫生间的路上有古老的石斛承着水,上面搁着竹勺供人舀水洗手。结果卫生间里面是完全新式的马桶,还有各种按钮控制冲水的声音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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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寺每年有两次在夜间开放。春天赏夜樱,秋天赏红叶。

沿着山道慢慢往上走,路边的樱花都被灯笼照着,也不很亮,影影绰绰,跟白天繁盛的景象又格外不同些。

灯笼是乌木的骨架,本白色的皮纸,倒有点象阿拉伯人的物事,花样很繁复。

身边走着好些穿和服的人,也有很多平常装束的一般游客。日本人的话,都要去奥院下的音羽瀑布喝一口水,大概是能得保佑的意思。我们既然没有这种信仰,就直接上“舞台”去。那是建在悬崖上气势恢弘的正殿,由百多根大圆木搭成的架子支撑着。山西的悬空寺也架在悬崖上,支撑的大木远看就象牙签,不由得人不心惊胆战。清水寺的“舞台”敦厚些,大木头架子层层叠叠地堆砌着,虽然也是精巧的结构,却让人放心得多。

日本人说:清水の舞台から飛び降りるつもりで。是形容人奋不顾身地做事,全然不计后果。站在“舞台”上,整个京都在脚下平平铺开,原来也是很大的城市。华灯初上时候,似乎与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高速公路,火车站,购物中心,也一般地灯火通明着。

和尚们做了汤豆腐出来飨客,在山道边搭了蓬,架起塌塌米。其实应该跟外面做的差不多,因为是在寺院里吃的,又觉得格外清爽干净些。

还差一个小坑明天填上,顺便插播广告:http://www.viciac.net/blog/ 小地方新开张,欢迎光临。
Last edited by messer on 2009-04-09 1:07, edited 1 time in total.

me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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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esser » 2009-04-08 15:06

:shock: 怎么图片这么大的!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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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4-08 15:46

嗯,我一直看你的博啊,还想把这几篇写京都的转过来。你自己贴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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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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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barb » 2009-04-08 19:24

他写的京都跟我的想象比较一致,风味淡泊而淳厚
那天我们看In-I散场吃饭,有人说家里人刚去过,拿着《门外汉的京都》按书索骥,恰到好处。迈克叫舒“台湾才子”,但是很多人不带劲他是因为他不“才”――他不过是个记录下旅行感受的游人罢了,没有多少思想深度著书立说。但以游人的角度,他的观感很朴实很可行(也很稳定,贬义地说是重复),很可指南。我还挺喜欢他这一面的。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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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4-09 6:29

Messer写的好看。不过图片不显示啊,需要copy了property里的地址在另外窗口打开。

从清水寺往京都市里眺望,隔着山和树,还是觉得和普通的现代城市不一样。

那么也把我从前写的京都放上来吧,这篇没在恶人谷贴过。

我喜欢的京都

在京都只停留过两次,前后三四天而已,离去时产生很留恋的感觉,遗憾没有机会将它看个仔细。

最爱东山和鸭川一带,第一次去时住在鸭川西岸,清晨起来拉开窗帘,整片郁郁葱葱的东山映入眼中。正是霜叶初红的时节,山色被似有若无的烟雾缭绕,耳边似乎已经传来寺庙的钟声。感叹古都的钟灵毓秀果然不凡。

坐车到清水寺随喜一番,青山绿水间点一碗抹茶,或者一客汤豆腐,静静品味,不由神清气爽。清水寺的舞台是看过实物后才知其美,清幽环境的烘托功不可没。从清水寺出来闲步三年坂和二年坂,石板路曲曲折折,店铺装饰得古雅,银灰色的屋瓦连成一片,好比月光下的凝霜,多少冲淡了些商家和游客制造的嘈杂。路边的和果子铺和腌菜店都欢迎品尝,经营瓷器、纸品和织锦的商店夹杂其中,间或还有设在庭院里的茶室,一路走来颇有旧时赶庙集的热闹。

顺着遐迩闻名的宁宁之道往祗园方向走,时有古香古色的日式旅舍出现。朴素的原色或黑色竹木门外摆着错落有致的植物,素色灯笼或条幅上写出旅店的名字。门内石子路蜿蜒,洗得清清爽爽,甚至有青苔的影子,庭院里花树扶疏,一草一木都似乎刻意设计过,定局后则一丝不苟地维护着。石坪小路周围的两三条小街尤为美好,白日里也静悄悄的,细格栅栏的门窗将院内的一切深藏不露。

石坪小路的幽静和祗园主要街道的热闹恰成对比,花见小路周围则取两者之长,既有密集的酒舍茶肆和艺伎表演场,又不算太过喧闹,似乎能窥探到一点旧日风月奢华地的风情。这附近穿和服的人特别多,曾对着某大宅院里门前的几位盛妆女子所着的精美和服看出了神,接着走出来的长者非但不恼我们的唐突,反而远远报以温和的微笑。

往西过了四条桥,第一条横街就是先斗町,对无法找到本地人光顾食肆的游客来说,这里有很多餐馆可以选择。初夏的傍晚在鸭川畔静看一回水鸟翻飞,然后在先斗町选一家有临河“川床”的饭店,看暮色渐渐合拢在远山近水,委实是佳妙享受。

再往西的木屋町是条运河街,狭窄绵长的清流边绿荫垂地,酒旗招展,临河的木窗往外开着,掌灯时分看去极有韵致。

古迹里喜欢低调的银阁寺,用日本同事的话来说,它最符合茶人精神。二条城,三十三间堂和金阁寺也很可一看。其实我没去过的京都名胜太多,它的寻常巷陌已经是发掘不尽的意趣,四时的风光又各个不同,真想有机会在京都住上一年。

即使不打算大规模购物,在四条大街和新京极通逛逛也很有意思,除了多数女孩子感兴趣的药妆店,传统老店里的纸品和织锦物最是细致美丽。大百货公司里会有一两层楼面全是餐厅,适合午餐。锦市场是食客必访之地,食材从鲜鱼蔬果豆制品,到干货腌菜应有尽有,摆得又那么漂亮,走多少来回也看不厌。

樱花和红叶时节的京都一定特别美,游人想来也特别多,所以一定要提早订好旅店。一年四季日本各地来修学旅行的团体也络绎不绝,市里到处会碰到。有次迷路找不到锦市场了,跟京极通一家店铺的大叔问讯,他二话不说拿出一张修学旅行地图,细细标出目前所在地和锦市场的方位后递给我们,然后笑眯眯讲了一句浓厚日本口音的:back,意思是让我们往回走。

从关西机场搭高速火车到京都很方便快捷,机场里买好火车票,几步路就到火车站台。京都站的大楼现代而漂亮,地下楼上地方大得很,商店和餐厅多得不得了,还有专门的地下食街,选择丰富,价格适中。在京都最方便的交通方式是公共汽车和步行,一日或几日的联票经济实惠,京都站里的旅游问讯处既有售票的,还可以免费索取地图和其它资料。京都站前就是各公共汽车总站,也有售票处,很容易找。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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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4-09 7:17

我总是惦记吃的。清水寺汤豆腐是放在小木桶里送上来的,特别的朴素。

Image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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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4-09 9:55

什么味道呢?真就是清水煮豆腐?是高汤吧?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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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9-04-09 9:58

新鲜热乎的豆腐很香的!
乡音无改鬓毛衰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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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4-09 10:44

这个汤,是古文的汤,热水也。所以就是豆腐浸在热水里。一起上来的有调料碟(酱油底的,无油,有一丝柚子香),好象还有一碟葱花。味道非常地清。豆腐滑,润,却不是一碰就碎那种,吃下去非常舒服。

me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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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esser » 2009-04-09 10:44

我这里看图片是能显示的啊。。。这个清水豆腐很好吃!是吃的豆腐本味,有好水的地方就有好豆腐,确实是这样的啊。别致的是那个酱油碗,下面很深,插到热水里,所以酱油也是温温的。夜里凉,吃这个特别好。

Image

到了一个新地方,我总是把所有减肥的条条款款抛到脑后,不管不顾地默默吃下许多东西。

那天骑着车,看见路边有什么小摊都停下来试试,老大娘卖的蔬菜饼,神社里新渍的樱花茶,精美店铺中展示的生熟果子,市场上琳琅满目的渍物烤鱼。

河原町的市场是个好地方,盛大,而且热烈。排山倒海的食物从廊道的两头压来,让我只恨自己没有象牛那样长了四个胃。

有一种小鱼非常好吃,瓜子大小一颗颗,是用糖浆渍过的,甜味越发地将鲜味引出来。我买了一袋,本想吃上两三天,结果当晚玻璃纸袋就见了底。可惜叫什么名字完全忘了,不能再托人带买,记得那个名字是和鱼完全没有关系的。

市场是一条东西向带顶的走廊,南北巷伸出去的小巷里,藏了很多食肆饭庄。我们去的那一家藏在一个后院里,要经过一条长而幽暗的走道才到正门,走道的竹篱下幽幽地点着一排蜡烛,让我们不由得担心马上就会被狠狠地宰上一顿。

n是吃素的,我给她点了一个豆腐,看着价格已经不菲,觉得大概是可以吃饱的。我自己因为太能吃的缘故,点了有十来道菜的京料理,大概是本店名物,单独一张菜单,菜名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在宣纸上。

第一道菜上来,茶杯装的一小口汤。看菜单上写着“鸟什么什么”,觉得应该是鸡汤,猪酱后来点评道:开宗明义地告诉你,要让你嘴里淡出鸟来。后面的菜也确实贯彻了这种精神,连我这样口味一向清淡的人,也觉得有点太清淡了。

四五道菜后,n的豆腐上来了,上面满满地盖着一层肉末,n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斟酌再三,我们决定把豆腐退回去。叫过服务生来解释很久,又是比划,又是画图,各国语言纷纷出炉,好不容易解释清楚:n同志能接受的肉类只有鱼。豆腐一进厨房,大厨立即端着它走了出来。不知道在日本,退回食物是不是很不礼貌的表现,总之出来的那个人脸色十分不善,服务员点头哈腰,满脸通红地一直解释,而n和我同时看呆:那个大厨,高高瘦瘦,穿一件dior homme范儿的黑衬衫,旧牛仔裤,头上带着厨师帽,帅得天地无伦… n语无伦次地问,咱们怎么办?怎么办?

当然了,作为羞涩的外国游客,最后我们也只能默默地目送大厨满面怒容地端着豆腐走进厨房。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服务生又端着一个巨大的大土碗来到我们的塌塌米前。碗里大餐是厨师免费赠送:一枚长相狰狞的大鱼头,很多大块的豆腐,香菇,笋,雪白雪白的汤。n再次目瞪口呆,作为一个土耳其姑娘,她从来没吃过鱼头估计也不准备开这个戒。我们斗争了很久,到底是借鱼头再去招惹帅哥,还是珍惜生命,忍气吞声。最后决定,因为我吃了十多道菜之后觉得自己还应该有能力再吃下一些,就由我把那大鱼头吃了吧。

那碗鱼头豆腐非常鲜美,简直是菜如其人。

不过当晚我最喜欢的是一道生汤叶。雪白的汤叶用黑陶的碗盛了,浸在极浓的豆浆里。吃的时候用小勺洼着去蘸小木杯里的调味汁。我以前没有吃过鲜腐皮,嫩嫩的,口感很好,带着很浓的豆香,被清淡的酱汁趁得益发鲜美。我是热爱豆制品的人,对这道菜赞不绝口。
Last edited by messer on 2009-04-09 10:50, edited 2 times in total.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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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9-04-09 10:48

笑死了。这还是在京都?

你认识的人怎么这么有趣?!我补充感慨说。
乡音无改鬓毛衰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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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4-09 10:50

汤叶听起来太诱人了。

关西的食物,除了偶尔吃到异地风的拉面,都太清淡,有时简直是单调。我就很没有品味地后悔没有随身带辣椒酱。

某人和我曾经在河原町的锦市场周围找吃的,最后没有messer和同伴那么幸运,遍寻不获,一路找到酒店附近才发现一家言语不通的餐馆,误打误撞点了一道类似oyster porridge的东西,味道倒不错。
Last edited by CAVA on 2009-04-09 10:54, edited 1 time in total.

me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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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esser » 2009-04-09 10:53

大厨真的很帅呢!谁遇上了都会语无伦次的吧,更何况是一个大厨呢 :heartpump:

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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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un » 2009-04-09 11:01

我担心地问,一点日文都不懂,恐怕还是没法找到好饭馆或者点到好菜吧?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joe_c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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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joe_cool » 2009-04-09 11:04

太让人向往了! :heartpump:
想起《食神》里的食神周星驰说过,做菜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心”字,有心才能做出好菜。这位帅哥大厨看来是非常用心做菜的。
一要淡定,二要花钱。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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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nowing » 2009-04-09 11:15

下次回国一定要在在日本停留去京都小住!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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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CAVA » 2009-04-09 11:30

Jun wrote:我担心地问,一点日文都不懂,恐怕还是没法找到好饭馆或者点到好菜吧?
不知别人怎样,我在日本觉得不如在欧洲自在,那么多而繁复的规范,不是是可以放松的环境,比如在拉丁国家。言语不通也是一方面,问都无从问起。所以我的总结是,要不是有local带路,要不精通日文,要不然就事先做足功课。
Last edited by CAVA on 2009-04-09 11:32, edited 1 time in total.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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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笑嘻嘻 » 2009-04-09 11:30

Jun wrote:我担心地问,一点日文都不懂,恐怕还是没法找到好饭馆或者点到好菜吧?
同问。

你们怎么都这么含蓄。明明写得都比舒国治好看,单开一贴多好。我觉得舒国治写得很浮面。
云浆未饮结成冰

bu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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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buzz » 2009-04-09 12:11

找饭店的话,如果你不信任旅行手册,或想要在经历里加点随机因子,一般可以问酒店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推荐当地人的小馆子。 写汉字,用手比划一般都能最后搞定,如果有想吃的食物图片那是最好不过。 点菜,很多是有图片的。想保险点的话,可以去弄个Casio/canon/seiko/sharp Japanese Electronic Dictionary。用那个小玩意儿交流也可以。日本人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很靠谱。

最好学点日语。 尤其去吃街角那些不起眼的小馆子,跟大厨交流是吃日本料理里很重要的,也是最有趣的一部分。那些馆子里哪像在美国的那么死板, 菜单是经常变的。

别说英语,利人利己。

mes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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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esser » 2009-04-10 4:07

我们在东京的时候,算是有local指路,而且我还有一个做足了功课的朋友,可以弥补不会日语的不足。跑到京都去完全是开小差,所以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随便乱走。在京都的时间少,有限的时间里,那些不用旅游指南都知道的地方都跑不过来,所以也就放心不做功课了。事实证明京都还是给了我很多惊喜的。不过也有遗憾,最想去的桂离宫,因为没有时间了,没去成。

点菜会日文真的很重要,菜谱完全看不懂,稍微靠谱一点的店都是全日文的菜单。如果不是拉面店鳗鱼饭这一类的专门店,菜谱上都是一小份一小份的,很难看着邻座的人点。

bu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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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buzz » 2009-04-10 14:07

messer wrote:顺便插播广告:http://www.viciac.net/blog/ 小地方新开张,欢迎光临。
messer原来是位建筑师阿。看你们做木匠, 做泥水工特好玩。 你和天上飞的爱玛同学那篇讨论椅子的博文看得我乐不可支。我们那儿管官帽椅叫太师椅。

什么时候把你做的家具秀一秀? 气场不是全部阿。好些年前搭过个仿艾菲尔塔的山寨猫窝,美其名曰archipet[architecture + pet]。不过是一次灾难性的失败经历。 仿制的攀爬塔尺寸正确,但忽视了力学问题。大猫往上一窜, 这个塔就咣噹倒下来。最后这个艾菲尔山寨塔就一直横倒着放家里。 最可恶的是, 末了一算,不计人工,买木料租工作室的钱,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去PetSmart买一架带攀爬,功能正常的猫架绰绰有余。 :let_me_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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