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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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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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2 21:30

花了几天时间,在故纸堆中翻找,总算找到了最早的一个版本。这个版本里有一小段在第一次公开张贴的时候被删去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像这个小说里的其他的段落一样,这一小段有人很喜欢,有人非常不喜欢。不过这个小说无论再怎么做洁本,仍然是R级,所以就让曾经发生过的都存在吧。修改了几行字,就算定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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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方华玳

印诺
我同斯华结婚,已有四年.斯华还时时抱怨,当年相亲相得多么苦,转了多么大一圈,才娶回我,他的初恋.同事都不知多羡慕,我也常常给在情海中挣扎的未婚姑娘和为家庭纠纷苦恼不已的已婚女士做做知心姐姐,向他们传授幸福爱情婚姻的秘诀.
其实哪有什么秘诀,我不过是有一双好耳朵,心思细致一点,能顺着她们本来的意思说而已.如果实在要说,我觉得两个人要容让,各自退一步,才能给对方给自己以海阔天空.我喜欢舞台剧,凡有上演一定捧场.看第一遍的时候,斯华一定陪我,回家也能讨论起个所以然.等到第二遍第三遍,我便不勉强他.他知道我的爱好,工作之便,有票一定替我拿到.他有空的时候,喜欢开着那辆切诺基去野外.跋山涉水的颠簸,于我的胃其实并不相宜.但他的兴致实在感染我,陪着他,我是很开心的.
容让,但是不要隐忍,真心不愿意做的事,就说出来.
啊,也不是没有遗憾的.因为说不要什么,比说要什么,要容易得多.我想要一点热情,一点随兴而为.在银行工作,整天与数字程序打交道,特别向往恣意的生活.
是有一点贪婪,我甚至不否认自己有红白玫瑰的情结.
我的初恋并不是斯华,达骁是个极端艺术家气质的人,我有时候怀念那种气质,不过也知道那正是我不能跟他在一起的理由.同他在一起,永远也不能达到跟斯华这样温馨的默契.所以,我还是不要抱怨了罢.
还是想一想实实在在的要求好.一直想要一堂紫檀木的家具,跑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我想起达骁和他的一干老友来,他们搞建筑的,对室内装饰多少该懂点行.给达骁,冷海和秦浩他们打了一圈电话,人人都想也不想就说,”有个人正好合适.”我就这样认识了方楚.他是我们的校友,不过低了很多班.

方楚
从人称和尚学校的男校毕业,我进大学的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大展宏图,好好追追女孩子谈谈恋爱的.没想到四下一看,实在没有令人动心的人物.于是打消了这份念头,索性好好念书,好好参加社团活动,倒也有小成,毕业后拿到一个待遇好前途更好的工作.
据说我们校园里也是出过美女的,但高出数届,人我没见过.传说总是越来越神的,我根本不信.
直到我认识到印诺.
建筑师的头衔和几座奖杯给我头上加了光环,我知道四周有许多期待的甚至贪婪的目光.我当然不是小白兔.不动心,不等于拒绝主动的投怀送抱.象是要去香港工作的一个女同学,不知为什么认定了自己即将在染缸里堕落,特意飞过来,坚持要把”纯洁”送给我.她人并不讨厌,我又何必破灭她的少女梦幻.
这一切来得是那么容易,我甚至不用为了性而爱,说些假惺惺的情话,送些假惺惺的玫瑰.然而我有我的操守,我尊重别人,从不欺骗.我并不自私,让对方得到所需是我的目标之一.我坚持采用保护手段,不为自己和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工作之余我才不爱和女人纠缠,我闲时的最大爱好是做木工.那天是个周末,我在单位仓库里,满头大汗地做一把椅子.天气不热,干活太热,我索性脱光上衣,甩开膀子大干起来.做到一半,我跑去水龙头下,大口大口的喝水.转过头去,我看见了她.
我后来问过印诺,当时对着我笑,是不是梁实秋看到劳动人民吃大葱卷饼的感觉,她说可不是,祥子喝水也没我那么痛快.
我那时候可没以为自己是劳动人民,我成了少林寺中的韦小宝,心里不停地在重复”我死了,我死了.”

芮斯华
我才三十出头,在政府部门做到不低的位置,用一般人的话来说,可算是官运亨通.我知道这里面,印诺至少也有一半的功劳.
我也知道做到这一步不容易.看看周围的那些人,出身跟我相当,皆因管不住自己的欲望,金钱也好美色也好,一跤跌下去,就永无翻身之日.我对他们有同情,可是更嗤之以鼻,分不清主次轻重,就注定要失败.
也有人刚过三十就不顾形象,变得脑满肠肥,一副贪官相.可是我和印诺都深知外形和健康的重要性.我们都隔天锻炼,她跳操,我打拳.饮食上,淀粉和油我们都限制.身体好,使我能在该下基层的时候下基层,次次义务献血领头做榜样,这对我的仕途不能说是没有好处的.
除了印诺,我不太相信女人的工作能力,所以用的是男秘书.比我还低两级的老程笑我不懂得提高工作效率.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个青春活泼的女性在办公室里,气氛会好得多.所以,当新来的大学生要分配科室的时候,我挑了那个眼睛笑起来象弯月的小倪,她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我随后就去日本出差,忘了这回事.

倪碧玳
从前在寝室的时候,大家讨论找什么样的另一半,我正在看一本时尚杂志,坚持要嫁能送我一颗五卡拉全美方钻的.
那虽是玩笑,却也不是没有来由.我父母离异,自幼在没有正式工作的祖父母身边长大,物质生活极度缺乏.一共只有一个洋娃娃,衣服被我缝缝补补了不知多少次;积木有一套,锁在抽屉里,过节时才能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玩一次.要添置什么,就得看父亲和继母的脸色,不如不要.
我虽把全美方钻挂在嘴上,并没有象裴朵儿那样,真的傍了大款.艺术院校,这种诱惑永远不断.可是红颜弹指老,美丽不过几年,而我还不想只吃青春饭.我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辈子要过,积累资本要紧,急功近利的物质需求,可以缓一缓.
好在祖父母已经去世,我也没有别的牵挂.孑然一身,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
毕业的时候,有一个不算大的电视剧演出机会,需要到政府机关去体验生活.大多数同学都另有更好的去处,我接了下来,希望自己的努力能使这也成为一个成功的良机.
在机关里一待几个星期,除了三姑六婆导演的几出相亲闹剧之外生活平淡,我真庆幸自己不会在此久留.可遗憾的是,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芮了.

印诺
等第二次见面,我问方楚哪里买得到紫檀家具.他倒抽一口凉气:”你以为自己活在明朝?从清朝中期起大家就是是把大件改小件而已.现在有的多半也是古董.你买不买得起先不说,你们家45被反贪局盯上了可非同小可.”
方楚是北方人,我刚跟斯华道别叫他45,这就被他嘲笑.
我不服气道:”随口问你一句,你倒拉扯上这些废话.旁人看了不过是旧家具,哪里就知道值钱了.”
他笑起来:”你又真懂什么紫檀花梨?还不是旧小说看多了羡慕人家的派头,恨不得把家布置得象老地主.” 随即又安慰道:”现在做中式红木家具的也不少,我帮你看看.”
我登时红了脸.斯华爱嘲弄我附庸风雅,也不是没有三分道理.糊里糊涂地就开口要买一堂紫檀家具!白白被后生小子笑话.
方楚自告奋勇带路,我不很情愿.因为在他面前丢了脸,无端有点讨厌他.他却吓唬我那些店都斩客斩得厉害,没有内行带着肯定吃亏,说不过还是同他一起去了.一进去就目迷五色,件件称心,恨不能立即买下来.他说得也对,我不过羡慕那个气氛,哪里就非紫檀不可了.
这时他又显得十分精明,解释各种木料优劣,价钱差别.先选定理想中的颜色,拿着色板对照一件件挑出来配套.手工也看得出差别,这家不满意再跑另一家,讲价又狠又准.背地里同我挤挤眼:”他们想蒙我?进价我都有数.”开头老板们都以为我们是夫妇,出门时都认为他是我雇来咨询的木匠.
倒也难怪,我看了眼他的黑布片儿鞋.
我先打电话向达骁致谢:”你那学弟还真是个内行,帮了大忙了.你说送他点什么好?”
达骁得意地说:”不内行我能推荐给你?他爱动手是出了名的,听说设计的时候自己的做完了,跟脖子上挂个木牌子”每钟十元”到处游窜,看见做不完正发愁的同学,假装扑通一声跪在人家脚边,抱著大腿哀求说:大爷,赏口饭吃就成,我粗活细活都能做!”
我哈哈大笑:”他能那么轻松?你那时候不是熬夜熬得要死要活,饭钱都用来买烟提神了?”
达骁得意忘形地说:”哄你呢.我其实在帮小学妹画图.”
我若无其事地把话扯回来:”还没说送他什么好呢?帮我省了不少钱,想送他双好点的皮鞋,你说怎么样?”
达骁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也来问我?爱送什么送什么,实在不行把你自己给送了吧.”
我想起在仓库初见方楚的样子,脸倒红起来---幸而是在电话上.没了闲扯的兴致,草草敷衍几句就挂掉了.答谢的事,决定还是寄张礼券过去.皮鞋还是过于私人,他要是有女朋友,说不得就要见怪.
想到这里,达骁前面那句话没地梗在心头下不去.他那时也是风头人物,被小师妹们围得水泄不通.隐约听说通宵画图时他十分疏爽,半夜带大家呼啸到南门外小馆子吃饭,小师妹们为了谁坐他的二档抢破头.我信任他,从没盘问过 ---一直到打开他的画夹掉出张素描人像.那时年轻气盛,吵了一顿就要分手,满以为他会来求情认错.结果他十分沉得住气,说:”你不信任我,两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熬了两个星期没和他见面,出宿舍门时他站在那里抱着胳膊看住我说:”别闹了.”终於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的情形重复上演了几次,我到底是乏了,收拾行装,去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读书.平日里无事,宁可跟室友尔罄种花莳草,再不就是飞到纽约看戏吃饭,也懒得跟老同学联络,就这么跟大家暂时断了音讯.
等我回国开始找工作,正要找大家联系,就撞上了消息最灵通的铁柏.他先是用一贯的嬉皮笑脸,问自己还有没有戏,然后才跟我说了达骁的近况,包括他的婚姻,也说了大家正在给在美国工作的斯华回来张罗相亲的趣闻轶事.
斯华我还记得,小小个子,可是精明强干,很有点野心的样子.别人在床头挂封面女郎,他挂的是最喜欢的电影教父.他喜欢过我是众人皆知的事,路上遇到他,他会不说话地盯着我看,看得我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在和达骁的分分合合中,斯华对我的自信心起了不小的鼓励.
什么消息,铁柏一知道,就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不过没想到的是,斯华当天就从上海到杭州来看我.其实也不奇怪,斯华是个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样样都有计划.结婚以后我开玩笑的时候拿振保比他,满以为他不知道是什么人.他镇定地说:你既是我的红玫瑰,也是我的白玫瑰.原来他得知我喜欢,整套都读过.不觉得好看,但还是读了下来.他只觉得那些人物软弱可怜,被自己的欲望支使,不能做自己的主人.
我没来得及寄礼券,方楚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方楚
爱上她,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只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局促,言辞笨拙起来.要到第二次见她才有改观. 那时我已经知道了她就是高我五届的传奇美女,也连带听说了她的情史与现在的幸福婚姻.我真想不通达骁怎么会放弃他,还为了别的女人争风吃醋打架闹事.
这次是她丈夫开车送他来,放下她还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突然就体会到了令狐冲在华山上心口被大铁锤撞击的感觉,从前我一直搞不明白的.
心里不甘,对她说话,就有那么点冷嘲热讽.事后我却非常后悔,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她.终于决定借着看看家具布置起来是什么样子为名,闯上她家去.
她家常也穿得那么整齐,白色的无袖衬衫在腰处收紧,行动间隐隐的花纹闪动.她圆润的膀子玉一般似有光泽.我听见她说:”家具都是为新房子买的...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害你白跑....” 可我根本什么听不进去,只见到她一缕头发散下来,在颈边拂来拂去,脑子里嗡嗡作响,用了天大的一只力才控制住自己不伸出手去替她撩起来.或者干脆拆散了她的那只髻,让头发都乌沉沉披下来...
“ ...你说啊?到底想今天就看免得多跑一趟,还是想等我们全装修完才看?”
我终于清醒过来,支吾着:”都成都成,你要待会还有事就算了.今天看也行,反正我也就想看那些个家具的布置.”
她诧异地睁大眼看我,大概以为我在嘲笑她品味坏,装修不值一看.
我们出门,她抱歉道:”45今天开车去登山了,这地方车子难叫,咱们时间紧,不然不必害你挤公交车.”车上又挤又热,我站在她身后,香泽微闻,陶醉得不得了.同时有点伤感地想,大概这会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了.
我错了.

芮斯华
在日本忙着工作,空下来按照印诺的交待买了乌梅烧和姿生堂.回办公室的时候我带了巧克力,同事们一哄而上,一下就抢光了.只有一个人坐在计算机前不出声.冷落了谁不好,我想起包里还有盒小的,上前正要交给她,突然反应过来这就是小倪,于是改伸出右手跟她相握.
旁边的小钟倒是眼疾手快,把巧克力一把夺在手里,”还是芮头对我好”.
我皱皱眉,女孩子太轻佻了不好. 这个小倪倒是够沉静,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印诺.
我没有恋爱的经验, 从大一开始喜欢印诺,只能算暗恋.我知道自己那时候没戏,建筑系的一大帮人对她虎视眈眈,轮不上我这个经济系的.我个子不高,这点我自己倒没什么自卑感,因为我自信能力出众,站出去不必别人差.等她和达骁出双如对,我就彻底断了念头.
工作了两年回来探亲,发现除了整天吊儿郎当的铁柏之外,人人都成了亲. 冷海是我的老乡,对做媒的事尤其热心.他弟弟坤绍的女朋友是个立志考表演学院的,同类的狐朋狗友不少,问我要不要.美女我倒不介意,但又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
相亲也相了好几次,有的我看不上, 有的机缘不巧.象有一位大眼睛的石小姐,名字很独特,叫做墨芙的,约在中华世纪坛,结果寒风凛冽,什么也没谈成就不了了之.最后的一次相亲在上海,是被铁柏的电话打断的.他告诉我印诺在杭州,我知道机会来了,当天就借了冷海的车赶去.
知道印诺正在找工作,我立刻表示自己也一样立意海归. 既然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后面的接触就再自然不过了.
娶了当年的梦中情人,算是把这件人生大事办妥当.接下来就是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她在家外资银行找到份工作,我如愿进了政府机关.我用在美国工作那两年的积蓄,给她买了只象样的戒指,给自己买了辆车.剩下也就没什么了.印诺工资是我的好几倍,我笑称拿戒指套了只下金蛋的母鸡回来.她笑咪咪地说是投资了等着当总理夫人四处出风头的,然后脸色一变道:”你要敢学别的小官僚养小蜜,我就先去反贪局告你.别想欺负现代女性大方!” 她总觉得政界虚伪,喜欢调笑着讽刺我一句两句.当然我不一样,我是立志要做点事的.
我们的好处是互相尊重,凡事都给对方留着余地,处处替对方着想.她挣得这样多,从不用来披金挂银,也不穿贵的名牌,老说:”跟年轻姑娘们比什么?白白费神,这一脸褶子又多添几条.”又说:”哗,我这只戒指探照灯似的,再带什么都显得不衬.老公你把场面起得太大了,无以为继.”我知道她是不想太招摇,省得别人疑心我,到底树大招风.
这三四年的积蓄,添上她公司里提供的员工福利低息贷款,我们拣了间称心房子.这几个月我不巧老是出差,买家具装修就靠她一个人在忙碌着.一回来就钻到我怀里装得劳苦功高地撒娇诉苦.说是买材料,巴西铁木的地板如何等了又等,以为价钱顶低了才下手,结果买了一个月以后又降下一块多钱来,气得吐血;接着是装修公司多么会偷懒磨洋工,天天下班得去盯着;小工如何背着她在屋里抽烟,还矢口否认;冷海和秦浩如何气人,多年的朋友,事前不说主动多教着点,事后跑来指点说这个买贵了那个本来可以那样办,还责备她怎么不早请教他们内行的;好不容易装修得差不多了,她又非要重新买家具.
我一边按摩她的肩膀一边说:”啥人叫你事事介挑剔.家具樱桃木的就蛮好,我们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附庸风雅地摆出八仙桌太师椅来要被别人家笑话的.”
她恶狠狠地说:”偏要附庸风雅!改天我还挂国画呢!”
我举手投降,去热了个汤在手来喂她.唉,等装修完了,希望可以恢复三菜一汤的日子.
她终于给客厅配了堂满意的红木桌椅高脚几,样色都有古怪的名目,我也记不得那么多.星期天我主动提出一起去看书房和卧室的家具,就算把这一件事.她说冷海的弟弟正大学毕业找工作,想向她咨询一下她们银行的面试都问什么,说好了下午过来,不好临时改期.
我说:”坤绍那小赤佬都那么大了?”
她感慨地说:”是啊,一眨眼地.记得么?冷海他爸爸刚再婚的时候,他先是横着眼不肯睬后妈和新弟弟.后来瞧见坤绍没人管特别可怜,忍不住就过去哄着他.坤绍从此变成了他的小尾巴.”
我说:”就是他成绩推扳一眼,你讲要他还不是一句闲话?你难不成是一直同我吹牛?”
印诺白我一眼:”人家凭本事也不成问题,何必白让他觉得是沾了光的?再说了,我们可不比你们腐败的政府机关,说要谁头儿一句话就成,我们人事部都要先过一套程序的.”
我说不过她,干脆去自己开车出去越野。

董纳
小时候班里的女生被欺负了,都由我去和男生打回来, 现在看着原来上铺的碧玳泥足深陷, 却一句话都说不得, 真是一口鸟气没得出. 小妮子平日顶精刮的一个人,不知哪一辈子的业障, 最近迷上了一个姓芮的. 每日只见她精心打扮地兴冲冲去机关, 回来却时常像霜打了的茄子, 白白辜负了那双笑起来月牙一般的大眼睛.那姓芮的不过是个机关里的小官僚,海龟现在是一毛子一打,他居然能惹得起我们系的女生,我也不禁好奇这个人了.
我的男朋友,坤绍,就怪我多管闲事.切,他大哥冷海是那个姓芮的的老同学,有利益冲突,他的话不做数.上下铺了四年,虽说碧玳回宿舍经常就一个人拉了帘子猫着,比起斐朵儿那样一辆奔驰S600送到楼下,整日热线的,还算和我交情不错,所以毕业干脆找她来作同屋,好过圈外的徒生是非.

倪碧玳
芮是海归的上司,与别人就是不一样,他首先给我的感觉就是干净.很多男人一上三十便变得油腻.他却不同.穿西装的时候衬衫雪白,斜纹领带总是活泼又庄重地衬着外套.平时爱穿小格子衬衫,冷就加件绒线衣.其实那样厚实的肩膀,平坦的小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听说他每天炼拳击,怪不得.
听说他闲时喜欢开着他的切诺基外出徒步越野;听说他太太是大学里著名的美人儿,他暗恋多年终于到手;听说他早年在国外也做得颇好,回国来跟她重逢才决定海归;听说他太太一直不想要孩子;听说…办公室里人多嘴杂,一下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流言也不见得可信.我见过他太太.手上一只钻戒倒很象样子,大概有两克拉多,是一辆日本轿车的价钱了.人当然是斯文端正的,穿着开司米两件套,不笑的时候,皮肤光洁,一看就是每周去美容院按摩做脸,企图挽留青春的老女人.那当然,丈夫供着她么.什么学校里著名的美人儿--那种大学里女生是稀有动物,凡是端正点的都当天仙供起来.就是丑得不能看的也能轮到个体面男朋友.我觉得她风度不错,很美是谈不上的.再说了,隔天跳操有什么用?她不见得还敢穿低腰牛仔裤和吊带短上衣?
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这么仔细挑剔地打量她.我不喜欢她.她那只有同性才看的出来的淡妆 -- 我看的出她卷过睫毛--多半是电热卷睫毛器,再刷透明睫毛膏,毫无暇疵的粉底,淡腮红,修过眉毛,本色唇膏,颧骨和鼻梁上有高光,侧面打了鼻影.她这么人工这么仔细地跟岁月做着斗争,偏偏要让异性以为她是顶自然的女人.其实,把她扔进水池里刷刷再拎出来,男人才知道甚么是自然.
连她的笑都是挂在脸上给人看的.我知道她也不喜欢我.她扫过我的眼光里在判定我:年轻,漂亮,肤浅,急躁.她嫉妒我,可又不屑于嫉妒我,还是挂着那个亲切的微笑.最后我在心里下了结论:她不过是运气好嫁得好,享福享得久了,气质自然就雍容.
当然没人知道,那短短的几分钟我想了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很快大家就都看出来了,我仰慕芮.我也不在乎,我并不是真的办公室小职员,等我走了以后,在大街上碰到,不会再跟他们打一生招呼.
所以我也并不隐藏.开会的时候,他目光凌厉地环视大家,我迎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躲开,他倒是一楞.后来他也习惯了,视若无睹地掠过.偶尔有机会递报告进去,我先去洗手间补了香水才去敲门.他抬起头,嘴角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好象注意到那香气又好象没有注意到.
可是我知道,他喜欢的不是黄毛丫头,再漂亮也是幼稚.他喜欢成熟优雅含蓄的女人,象他太太.他显然非常爱她,常去接她下班,两人去听音乐会或者逛商店买家具.他们刚买了新房子,装修到一半,听说用的是中式风格,一改大家都追求的欧洲经典派,去过的人都连声称赞,都打听他们的红木间隔是那家装修公司做的,也要跟风.芮笑着说都是太太做的主,他一概不知.这样大方,真是难得.
我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孩子.不过我也没有真想得到他...结了婚的男人,如果不能对妻子忠实,就不值得爱.他要是个十全十美的人,绝不会背叛她.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明显了,同室的董纳这几天总是旁敲侧击地打探我.我有我的苦恼.但是落于下风的事我从来不肯跟人倾诉,惹人笑话, 谁是真个疼你的---都不过是抱着好奇心打探别人隐私作为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不会免费给谁咨询,徒然拔高别人的经验值.
芮这两天对我的态度有点微妙的变化,敏感如我,一下子就觉察出来了.我想不通是什么让他对我刮目相看,是因为我一天到晚坐在这里做白日梦吗---反而叫人误会是宠辱不惊,云淡风清的人了. 哎,想来他敬重这个,殊不知我成天坐在这里心不在焉,除了他,这儿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到丝毫的兴趣. 我想的是到巴黎去留学,住在拉丁六区,专修艺术,在未成名艺术家,电影人,画家云集的小酒馆出没,白天睡觉,要到下午才梳洗打扮了去上一节课,周末在马克西姆餐厅跟人跳舞吃饭.谁说世界上没有这样幸运的女孩?简・方达可不就是这样出名的?和罗杰・瓦丁就是这样认识的.芮枉自把我眼睛里玫瑰色的梦当成了清心寡语的沉稳,我由得他去误会,谁让我喜欢他呢?

方楚
印诺家的新房子在个新落成的小区,假模假式地有个大门,雇了些年轻的乡下孩子,穿着制服做责任重大状走来走去,把每辆出租车都煞有介事地拦下来盘问一下,好象这就能保卫大家的安全了.楼和楼倒是没挨的太近,修了公园,挖了人工河,还种了好些花儿,边上的大广告牌子写着”欧陆风情,高贵家居---现房少量有售,机不可失请速电12345678”.从各个阳台和窗户上的空调数量看来,才住了一小半人,孩子们跑来跑去,倒把花儿拔了好些掉.
印诺恼怒地看了一眼象被狗啃过的花坛,忍着没抱怨.上楼的时候一路轰轰隆隆地,显然十户里倒有七八户还在装修.开了沉重的保险门,她舒了一口气,松弛下来.正在这时,隔壁的电钻开始大作其声.她终于忍不住塞住耳朵,小声尖叫:”天哪!这是星期天!难道装修工不休息么?”
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从后面抱住了她,拉开她的手,嘴唇在她耳根游移,轻轻说:”嘘,放松点.”然后用舌尖代替了她的手指.
我的动作轻柔,却是紧张万分.我的熟练,我的技巧,在她面前就完全消失了.我杂乱无章地亲吻着我眼睛看到的她的每一处,想获取她的每一分每一寸.我想注视她的眼睛,她却转过头去把它们闭上.
然后一切都静止下来,空气突然变得安静寒冷,她也离开了我的怀抱.

印诺
方楚说来看家具布置,这点醉翁之意,我还看得出来,毕竟年轻哪.早十年,达骁看我,就是这样的;同斯华新婚的时候,那样刻板的他,也有一样灼灼的眼神.我没打算说破,更不打算鼓励他,不过就让我享受一下虚荣心吧.
看家具要去新房子,我看了看表,下午还要接待一位小朋友,不知来不来得及.出门偏偏叫不到车,眼看一辆中巴过来,索性拖着方楚上了.他用手臂撑开杂七杂八的人,为我找到一块还算凉快的地方.八辈子没挤过公共汽车了,倒觉着有个人护着的感觉不错.他的双手越过我扶在椅背上,我等于依在他的怀里,头恰好和他的肩平齐.一个急刹车,我的背就紧紧考上了他结实的胸,鼻端传来他的汗味儿---中国男人大多没有用除汗剂的习惯,不象斯华,从美国学了这个回来,从此见到白衬衫下两块黄斑的人就皱眉.
我身体僵硬起来,更敏感了.偏偏方楚还毫无顾忌地低头跟我说话,鼻尖就贴在我的头发上.我支支吾吾地不知回答了他什么,还好就在这个当儿,车到站了.下了车,外头天气更闷热,新房子的小区里头一幅破败的样子,加上刺耳的装修声到处都是,更加令人烦躁了.冲进自家的大门打开空调,我忍不住抱怨起来.
随即想到自己现在必定是衣鬓不整,满头大汗,还如同泼妇一般地尖叫,不成个样子.正想去洗手间修整一下,下了车一直没说话的方楚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本能地想挣扎,可是他的唇与指在我最敏感的地方游走,我全身发软,只有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才不至倒下.
在那一刻,我是罪恶的,我甚至想到,新房子里还没有床.然而接下去并没有发生什么事.隔壁的电钻声突然停止了,空调的制冷机能一下子强了许多,冷风吹在汗湿的身上,让人打寒颤,也让人清醒.我想,真是糊涂了.抽身出来,若无其事地问方楚想喝什么.他显然没有想到我能这么冷静地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怔了一下,并未回答.
我到了杯冰水给他,看看时间不早了,方楚还没有替我看家具布置,我不想让他下次再有理由不请自到,便道:”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你留在这儿慢慢看,给你全权处置.完了以后你把钥匙交给冷海好了,他正好跟我说要借用房子几天.”其实冷海哪里问我借过什么房子,不过他从不多话,肯定会收下钥匙等我去拿的.
我把钥匙仍在门口的小桌上就逃出了门,没敢再看他一眼.打了车回到家,坤绍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拖着他那个小女朋友.坤绍是冷海的小弟,我们常戏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也大学毕业了.那个叫董纳的小丫头是电影学院的,长得倒真漂亮,一头野野的头发介于直和卷之间,绣花七分牛仔裤,偏配一双银色细带高跟鞋.露肩的吉普塞衫是半透明的,让我想起在纽约格林尼治村里常见的作波西米亚打扮的艺术学生---我读书的地方虽是穷乡僻壤,为了观剧和美食,时不时地还是要跑纽约的.
这个忙是冷海亲自托的.冷海自从在两年前离婚并令人大跌眼镜地娶了个豫剧演员,跟大家的来往不如以前多了.人们都说他在家里把荔荼捧上了天,她爱吃巧克力,家里就装了半冰箱---偏她也不发胖,皮肤更是又白又水灵好得不可思议,肯定是天生,不光是她号称的雅诗兰黛的功劳;她爱打扮,衣服首饰化妆品随她买,光是一块超薄的浪琴钻表,怕就不下万.冷海为了挣钱疲于奔命---除了养现任老婆,他还要养前妻艾珊和一个女儿.虽说现在关系淡了一点,可当年他的义气是没得说的,他有什么事,大家还是很上心.
我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心烦意乱,坤绍的问题都是敷衍了事. 斯华从郊外回来了, 我极力避开他,因为真的没办法坦然面对他. 一回来我就淋了浴,可身上好象老有一种不属于我的味道.我怕一个人单独呆着,可更怕跟斯华有身体上的接触.他说去办公室处理刚照的照片,就由他去了.我开了一会儿电视,心情更烦躁了,头仿佛也要裂开似的.

董纳
我到底对姓芮的实在好奇,连带对他那个据说当年颠倒众生的太太也好奇.坤绍要去他们家请教问题,我本来要上冷大哥家请教大嫂舞台扮相的,赶紧打电话推迟了时间,跟在他后面去了芮家.
结果呢,印诺果然是个美女没错儿,起码十年前肯定是.现在也优雅无比.表演课上老师跟我们掉洋文,说好的演员,男女都一样,要能演出dignity和class,见到印诺,我算知道那两个词儿是什么意思了.她又有智慧,决不是那种在男人面前扮无知的人, 肯定不会娇滴滴地抱怨,”呀,我天生不认路”,又或是”我数学就是不好”---谁又是什么都会的,把缺点当优点四处炫耀,是我顶讨厌的小女人作风.
至于芮斯华那个小官僚,他凭什么有这样的艳福!我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又故意做几个弯腰的动作露出低腰牛仔裤遮不住的身材,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男人,都是一样的货色,我对他们早就腻烦了.坤绍比其他人略微好一点,有他在身边这些年,替我挡了许多狂蜂浪蝶,省事不少.他最近不常来烦我,整天脑子里都是进五大出国念MBA.哼,念了以后又怎么样,不就是另一个芮斯华么?我才不会当他的印诺.冷大哥在男人里算是老实的,虽然那个卑躬屈膝的样子我真看不惯.
可是话说回来,大嫂真是一副惹人怜惜的样子啊.叫她大嫂,其实荔荼比我还小.我没事就喜欢缠着她给我唱戏听.《花木兰》,《朝阳沟》,那么老土的唱段,她唱出来就是不一样.她最迷人的一点,是从来没在社会上沾染了俗气,一双眼睛里的天真不是装出来的.难怪冷大哥把她藏在家里不让她出来工作.
不过我可不管,我把她带到红豆酒吧,我喝酒,她吃招牌红豆冰淇淋.朋友跟我说那个长发中性打扮的钢琴师长得象我.是么?我可不会那样翘着兰花指吃糯米糕.钢琴师看看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仿佛了解一切似的.我恼火得很,谁同你是一类人了?

芮斯华
从郊外回来,印诺正跟坤绍和他女朋友聊天.坤绍果然是个壮小伙了,他的女朋友穿一件展览琵琶骨的衬衫,闲不住地在我家里四处跑,露出青春的腰和腿,倒有些味道.我心里一动,想到和印诺也有好几天没亲热了,就盼着他们快快离开.
不想他们走了后印诺显得怪怪的.我以为那小女孩的衣服又勾起她买不着正经白衬衫的气了,连忙给她看今天拍的照片,她好象心不在焉,不象往常一样腻着我问长问短的,反而有点想避开我的样子.我没了兴致,索性到办公室去.
到办公室里也不得安生,老程仗着跟我交情好,又不是直属上下级,喝得醉醺醺地用手机给我打电话:”你猜小姐刚才跟我说什么?她说做他们这一行的,没有处女之一说,也就是个副处.哈哈,跟我一样,是个副处...”
我不耐烦起来,这个老程,自己不知检点,还作怀才不遇状.副处,这个词现在听着甚是刺耳.我结婚的时候是知道印诺的历史的,我并不在乎.然而我没有经验,闹了不少笑话,她总是很宽容地笑笑.我那时候象是刚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沉浸在崭新的享受里,并没有注意到她有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态度.时间久了,就体会到一点.象刚才,她表示了不,我就不能继续,主动权永远是掌握在她手里的.

倪碧玳
明天就要去剧组报道了.我跑到办公室去,想最后怀恋一下芮,想偷偷打开他的房间,用一下他的桌椅,他的茶杯.不料这么晚了,他竟然还在,拧着眉头恶狠狠地对着电脑工作,我隔着玻璃窗瞟着他,觉得是秀色可餐,因此也不舍得离去.我想法是有那么一点单纯的,我真的是只想欣赏他构筑的那幅画,沉浸在工作中的俊俏男子,专著到忘记了一切,那是一种令人心软融化的美态,理性和美感结合得恰到好处.我手托着腮帮子,嘴角浮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傍晚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三月底已经很暖和了,,四处泛滥的乱哄哄色彩绚烂的春光平白不知刺激着多少青春和不再青春的心. 想到这里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陡然,门吱呀一声,他竟然出来了.
我该不该现在就告诉他呢?他出现得突然,我不知所措,竟哭了出来.心底有个声音在诱惑我:”就这一次,最后的机会了,一次,没有下次.”从明天开始,我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在电视剧里是预定的女2号,可是一定会有人来抢,对演艺界的现实我是清醒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这个春日的傍晚,为什么不和我倾慕多日的芮呢?明天过后,我们都会忘了,又能伤害得了谁呢?

芮斯华
想着想着越发心浮气躁,照片处理了一半,口干舌燥. 出门倒水,没想到小倪正站在那里,穿的衣服跟坤绍的女朋友竟然一模一样,半透明露着肩.机关办公室里的衣着一向保守,就算是周末,也没见人这付打扮过,她这是怎么了?眼睛还微肿着.我朝她的办公桌看去,抽屉都大开着,上头还堆了个纸盒子.
我猜她是工作不顺,正想安慰鼓励他一下---老程说得有点道理,小倪在办公室的时候,不管是本室的人还是外来办事的人,效率都会高些.至于她自己其实一窍不通,倒没有什么大碍,我已经嘱咐了不要把重要的事交她办理. 她却抽泣起来,”芮头,我对不起你…”
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完,我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她不是真来当办事员的,有个电视剧的制片大概跟我们领导有交情,竟能瞒过大家,把个演员塞进来体验生活.我有些被耍了的气急败坏,随即倒也释然:小倪这样的人材,放在这里也太委屈;她对我有想法,时常注视我,耍些”女为悦己者容”的小把戏,我都看在眼里.我固然洁身自好,但长此以往,影响肯定不好.走了也好,我于是真的开始安慰他了:”这没什么,祝你的新戏成功才好.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她瞟了一眼桌上的纸箱,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说道不用.我见那纸箱里堆满了东西,不象是她自己能扛得动的样子,知道她只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赶紧表示,”我开了车来,方便得很.这么晚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带着东西打车不方便的.”
她泪眼盈盈,又破涕为笑,一面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转眼间换过这许多表情,却又自然无比,我差点看得呆了.是她年轻娇憨?还是演员的专业训练?我有点好奇.印诺对我,总是似笑非笑地,哪怕是躺在我怀里撒娇的时候也一样.
我替小倪开了门,车里乱糟糟的,我的登山包三角架拳击手套,印诺的运动包跑步鞋,我挺不好意思地手忙脚乱往后座,腾出地方放小倪的箱子,一边叫小倪别管.她看着掉出来的除汗剂,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突然不好意思了,支吾着说:”没什么.”
小倪大约误会是甚么隐秘之物,突然满脸飞红,烫手似的忙放下了.
这一来我反而更尴尬,忙解释说:”我爱出汗,运动前擦了这个就防汗.”也不自在起来,忙把大纸箱搬上后座,还真够重的.关上车门我问她地址,并不算远.半个小时之后就能回家,倒是不知印诺脾气过去了没有.
开到一半,小倪脸色苍白,象是不太舒服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晕车,她摇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点头,说是胃里太空就会恶心.我看看这条街上并没有饭店小吃摊,倒是有一家酒吧,日文拼写的红豆五个英文字母闪啊闪的,想来他们也供应简餐,就停了车扶著小倪进去.

倪碧玳
我天天经过红豆,可是从来也没有进去过. 董纳常常去, 还告诉我看见过朵儿跟男人私会. 在我的概念当中那是个神秘堕落的场所,所以我选了红豆.可是心里的一点罪恶感怎么也挥之走,直到在酒吧喝下好几杯之后.
一切都不是很分明,记得我喝了粉红的酒,记得用从朵儿那里学来的眼神斜睨着他调笑:”三里屯的男人会玩没有钱,中关村的男人有钱不会玩,建国门的男人有钱也会玩.你象是哪里的人呢?”记得喝酒让我难受,记得我望着他的眼睛笑,记得长发钢琴师看透一切似的笑...

芮斯华
酒吧里头如同任何一家一样,昏暗,嘈杂.有个长发披肩的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弹钢琴,虽然离得近,也看不清楚是男是女.没有空桌子,我们在吧台边坐下.我叫了炒饭给小倪,等的功夫,研究了一下他们的酒单.看到”大都会”的时候我想起从前学校边上的那家酒吧,不禁笑了起来.小倪好奇地问我笑什么,我跟她说,这个鸡尾酒是粉红色的,偏偏学校很多男生喜欢喝却不好意思点,于是酒保想了个主意,用白色蔓越橘汁代替传统的红色汁,这下子不再粉红,人人都点,生意一时好了很多.
小倪聚精会神地听我说,明白以后跟着笑,然后问我,那大都会到底是什么味道的,我是不是也时常点呢?这下子倒勾起了我起了怀旧的心思,虽然还要开车,这兑稀了的一小杯伏特加倒还难不到我.我四下看了看,不象有熟人的样子,就点了一杯.
酒保把酒杯递给我,看着小倪紧盯它的样子,我不得不向她解释,酒伤胃得很,不适合她现在喝.她感激地点点头,继续乖乖地吃她的炒饭.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印诺的铃声,我赶紧到外面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接.她跟我说头疼先睡下了,让我自己解决晚饭,叮嘱我回去的时候轻声一点.我一一答应.
回到吧台上拿起酒杯啜一口,我感觉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放下一看,似乎少了很多,再仔细看,杯口有个粉红色的印迹.转过头去,小倪正笑望着我,眼睛里满是挑战.
我心头一凛,第一反应是,不要着了这小丫头的道了.随即又心软下来,小姑娘连口红都没有一管象样的,印诺用的那些,怎么也没见这样退色的.想到这里我怜惜地看她,向酒保又要了两杯,推一杯到她面前,嘱咐说:”饭吃过了可以喝一点,不过要慢慢喝.” 小倪显然没料到,她先咬着唇瞪大了眼睛,接着才弯起眼睛,笑容里仍带着缅腆,但是也没有客气推辞,拿起来就大大喝了一口.这一口喝得急了点,不仅呛得她咳嗽,我还眼看着玫瑰色在她腮边一点点漾起.我连忙伸手去拍她的背,又替她拿过一叠纸巾.她咳得喘不过气来,连纸巾都错过了,却低头就着我的手擦脸,柔嫩的嘴唇碰上我的手背.
印诺曾经养过一只心爱的波斯猫,叫缝隙,因为它爱懒洋洋地趴着,一双眼睛眯成缝儿看人.回国的时候还千里迢迢带了回来,结婚以后发现我老打喷嚏是对猫过敏,才忍痛送给了冷海的老婆.有时候我把猫粮放在手心里喂它,它一舔一舔的,小舌头偶尔碰到我手.不知怎的,刚才那一碰让我突然想起缝隙来.
她突然问我:”芮头,你在国外的时候是不是特会玩,什么都懂?”
我赶紧否认:”没有的事.功课很忙,但是社交也是商学院功课的一部分,所以也免不了.”
她眼睛一眯:”我不信,你骗我,以为我不懂.”
她眯起来的弯眼睛也象缝隙.她不知怎地整个人就象只猫.
我只是一笑,不想接话.
她说:”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
她好像没听清,趋向前来,我赶紧往后仰了仰,禁不住瞟见她露出来的肩膀,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有那暗下去看不见,皮肤不知怎地,暗地里也闪着光,又细又滑的样子--一下子就血往上涌,模糊地想,毕竟是年轻啊.
她的眼睛也闪着光,我想,她平日里不是这样轻佻的女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表情.她飞快地凑到我耳边,低低地又说了一遍:”你很好闻.我一直在猜想,你会很好闻.你果然很好闻.”
我用尽全部毅力控制住自己,咳嗽了一声,说:”小倪,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是不知道你想什么,可是我是结了婚的人―印诺你是见过的.”
她喝完了一杯,又扬手再叫一杯.我忙阻止,酒保却皮里阳秋地不理睬我.
小倪格格地笑起来:”那么说,你要是没结婚,也不在乎给我闻一闻啦?”
我恼怒起来,一半是生气自己不争气,决定斩钉截铁叫结帐.
她突然乖起来,说:”芮头,别生气,我吃完炒饭就走.”垂下头就扒拉起那盘还没怎么动的杨州炒饭来.
我也冷静下来,喝着我的酒.酒保赶忙把刚点的一杯又拿来,我没给小倪,自己拿过来也喝了.
喝着喝着,突然注意到小倪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了.
我有点不耐烦,又怕她耍花招,又不能不理她,只好放了叠纸巾在她面前.
她抬起一双泪眼来说:”这首歌让我想起我爸.我爸结婚以后就不要我了.我去他的新家拿生活费,他的新老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眼皮也不抬,坐在沙发上吃瓜子.我爸爸就赶紧拿出钱来打发我走,怕她不高兴.可她拖油瓶带来的两个孩子,什么都有.”
我不由地柔声安慰她:”你已经长大了,想要什么不能买?不必想那些事.”
她抽噎着说:”不是什么都买得到的.我想要你,到哪里买呢?”
我尴尬地说:”傻孩子,我有什么好的.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以后喜欢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她突然盯着我,凑了过来,一字一字地说:”我偏要你.就一次.谁都不会知道.我就要你.就一次.”
说不动心是假的.她挨得那么近,柔软的身体简直是依偎在我怀里,我的头一下变大,那个声音在脑子的不断重复:”就一次,谁都不会知道.就一次…”
可是印诺.我不能对不起印诺.
我也不想伤小倪的心,柔声说:”别胡闹了,我送你回去.”
这时候她突然捂著嘴,象要吐的样子.我忙扶著她去洗手间.她软软地靠在我肩上,干呕了一阵却吐不出来.也不说话,眼睛一直那么哀怨地看着我.
我着急说:”叫你别空着胃喝酒,现在知道滋味了吧.”
她满脸绯红,说头晕想坐下.我看了看,这个单人洗手间那么小,没地方坐;回去吧,又怕她立即要吐.只好拍着她的背哄道:”你忍一忍,靠一会就好了.”她嗯了一声,双手挂到我脖子上,整个人都在我怀里,脸烧得厉害,身子烧得也厉害,我都不知道是她的身子在烧,还是我的身子在烧,可是我知道我是控制不住自己了.手环在她腰上,隔着薄薄的纱,也觉得出她的皮肤光滑紧绷,腰细得不盈一握.我越来越用力地抚摸着,这时我听见她细细的喘息里夹着呻吟,印诺在最热烈的时候才会发出一点声音…印诺,可是这时候我已经顾不得印诺了…她的身体柔软,温暖,充满着邀请.我低下头咬住她,凶狠粗暴地吻她.我已经疯了.

倪碧玳
喝了那么多,芮开车的时候还很平稳.没有回我家,我知道董纳在家.路过一家旅馆的时候,他紧张地看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视.我们去了郊外.天是那么地清,风里带着暖湿的水气.草地是那么地柔软,睡袋上有树林和苔藓的香气.
尽在不言中,我闭上了眼睛体会这似有似无的气息,有一种和她同在的错觉.他的胸膛和我想象的一样有力,那样挤压揉搓着我,我的灵魂仿佛要被挤出体外,身体却舒畅得如飘在半空.他一点也不温柔,隔着我的上衣吸吮着我.他的汗水洒在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看着自己雪白的肌肤上的花由红变紫鲜艳地绽开. 我的四肢已经不属于我,全身的血液涌到了一处 ,却不知是哪一处,抑或是任何一处都无比敏感,轻轻一碰就会颤抖.我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不住.我没有感到任何痛苦,有一股热流在我的体内流动,在想留住想感受的同时,我突然全身都收紧了,只想痛快地叫喊,应和他的声音.

董纳
璧玳这小妮子这些日子算是上工了,每天累死累活地,回来就把房门一关也不理人.那天她半夜醉醺醺地回来,身上也不知打哪儿蹭来一身树皮草根什么的.第二天去剧组报道,倒是象换了个人似的,大热的天儿,裹得严严实实,又不是让她演玉女!今天她索性跟我说,每天跑大半个城太累,想另找地儿住.
本来照我的性子,该把这事儿大包大揽下来的.可这两天烦心的事儿特多.先是荔荼居然怀孕了!还好几个月了才跟我说.然后也不爱理我了,成天跟她家对门儿的大学老师徽聿交流准妈妈经.然后是坤绍,拿这个来教育我说将来也要跟冷大哥似的儿女双全才能算个家.他一直是她大哥的小跟屁虫,我跟他还处在尚未发生阶段呢,这就提到生孩子了,真不爱理他.
一生气,又跑到红豆去喝酒.还是那个钢琴师,这回跟个长发帅哥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

方楚
印诺就那样冷冷地,象逃离瘟疫一样地逃开我. 我在那房子里呆呆地一直站着,根本无法思考.直到空调把我的汗吹干,吹得我终于觉得寒意刺骨,我才望着手里的钥匙, 知道她选择再也不见我.
一定是被风吹得太久的缘故,回去以后,我病倒了.一病就是半个月.我躺在床上,想什么也不想.可是刻意不去想的东西, 永远是在脑海里最清晰的东西. 我索性放纵自己,想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每一个细节,想到我想也想不动地沉沉睡去.然后第二天再重复.
我没有把钥匙交给冷海,他如果需要会问我来要的.

印诺
我吃了好几颗止疼药, 才好不容易睡着. 睡得很浅,斯华回来换鞋,淋浴,甚至在抽屉里翻找什么的声音,我都在恍惚中听得见. 他小心翼翼地上床,大约是以为我睡着了,没有过来抱我. 我好需要他的温暖,翻过身去迎向他, 却还是被他避开.我昏昏沉沉地,终于又睡着了.
醒来却出奇地清醒, 头一点都不疼了.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 还有重要的工作在等着我, 斯华他今天起得特别早, 早餐都已经摆在桌上了.

芮斯华
送小倪回家的时候,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真不相信自己会作出那么疯狂的举动.开到她家楼下,我叮嘱她小心上楼.小倪咬着嘴唇,一动也不动,象我们把缝隙送走的时候它那种乞怜的神情.我真的不忍心看她的那种依恋,但我知道我必须狠心,否则又怎么对得起印诺,又怎么对得起小倪自己---她这么纯净,该有更纯净的恋情来配她.我发动了车子.
回到家里,我轻手轻脚地怕吵醒了印诺.在浴室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去翻放药的抽屉.躺在床上,我强迫自己想明后天要开的会,不想其它.早晨我起了个大早,买好早饭放在桌上,自己也没心思吃,就出了门.
我买了份报纸,打车到小倪住的楼下.在长凳上坐下假装看报纸,楼道里每出来一个人我都紧张地看一下,终于等到了她.她看起来气色神情都不错,我跟着她走到街上,在她抬手叫到一辆车的时候,我走到她面前,跟她一起上了车.
她还是看着我不说话,眼里有诧异和更多的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胳膊上,见我没有反对,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胳膊.我实在心疼她,这样一点小事也能让她如此满足.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拉开她的提包放了进去,在她耳边轻声叮嘱,”记着按说明书准时吃”.
然后我轻轻挣开她,示意司机在前面的街口停下,付了一张50的钞票,就下车了.

倪碧玳
我看着他招手上了另一辆车,眼泪才忍不住流下来.我已经打算把他忘了,他怎么可以又温柔体贴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拿出粉来补妆,却看到那只纸袋.打开来,除了我知道会在那里的银色纸板,却还有另一个蓝色的管状物品.旋开来,原来是液体唇膏.一珠一珠的银红颜色渗到白色海绵上头,迅速染红了它.我把它放到嘴边.随即又想到,这些可不都是他从印诺那里拿的,不由心口一阵堵得慌.
下车的时候拿了包却发现座位前面的地上有个黑色的手机,一定是他给我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我把它放进自己的包里.
第一天除了报到以外没什么正经事,我的戏还早着呢.拿着剧本装模作样地在看着,我的注意力根本就集中在那个手机上. 偏偏它一次也没响过.他是指导在我这儿故意不来找?还是真的忘了丢在哪里?我胡思乱想了一整天.临下班的时候终于响了一次,却是短消息:”8点回家,不许不等我就吃饭,诺”.
这以后我天天把手机带在身上,给它配了充电器,哪怕只离开了一会儿也要赶紧查一查有没有错过电话和短消息.可是它再也没响过,除了每天设定好的闹铃之外.
日子就这样过去,剧组里的勾心斗角每天丰富激烈地展开.我知道导演对我印象不错,所以一般的争斗我也就置身事外.戏在一天天地拍,生活无比充实.对我献殷勤的也大有人在.有时候也跟人逢场作戏,分不清是戏内戏外.那只手机还是天天开着,只是我把它留在了床头柜上.
终于有一天,晚上回家看到了好几个错过的电话,和一条没有署名的短消息:”是还在你那里么?”

印诺
生活又上了正常的轨道,唯一不同的是我对装修和家具不再热心.新房子就那么搁置着,我也懒得去问冷海要钥匙. 情绪低沉的时候我就出门看演出,买东西.看一场热热闹闹的《芝加哥》,或是买一支鲜艳的口红,都能让我高兴挺长一段时间.
市面上的经济不景气. 固然以我的位置还不用真正担心工作不保, 中低级职员却开始有了恐慌的气氛. 好些行业的朋友们说起来都有所感叹. 唯独斯华毫不受影响, 反倒更忙了.我复习《星球大战》,笑说他是在”黑暗的那一边”. 我们如果工作上失误损失严重,只有引咎辞职;而他们,上百万的项目打了水漂,办公室里一样歌舞升平. 斯华反驳道幸好有他在黑暗的一边,家里的力才平衡.
股市低迷,我们的投资不少被套牢.好在房贷利率低,首期又付了很大一部分,近期倒也没有急用的地方. 这些事,斯华从来不管.他的工资每月自动存进帐户,需要的时候自己去取.而他几乎没有什么用钱的机会,大宗的花费无非是买个新手机之类---就连这个常常也是我做,他刚刚丢了一个,我第二天就替他买了新的.
他忙他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大碍.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乐趣,我从来也没有那么强的依赖性. 何况他因为内疚, 能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一定好好陪我, 连他最喜欢的野外也不常去了.
有时候我也想, 不要孩子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尤其是看到艾珊可爱的女儿,和正在怀孕的荔荼脸上的光辉的时候. 但这个世界如此纷乱复杂, 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养育好一个孩子. 斯华和我都是完美主意者,索性不要, 是我们结婚时共同的决定.
我因为体质不适于长期吃药的缘故,总是斯华采取措施. 如果万一失误,也有事后的双重保险. 象这一次, 斯华出差了两个星期才回来, 急忙之中就出了错. 我去药柜里拿药. 突然想到半年前就发现剩下的一盒快要过期. 少不得要明天跑一趟药店了,我想.
取出药来,我却愣住了. 失效期写的明明是两年之后, 难道我记错了?
我把盒子带到药店, 指着上面的批号问有没有同样的. 店员查了纪录,告诉我这是两个月前出厂的一批, 到处都还在卖呢.

方楚
病好了以后,我还是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连干活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头儿倒是很关心我的身体, 担心我是劳累过度终于倒下了. 恰好有一个闲差是去东南亚一个月, 他就把我叫去,嘱咐我借此机会工作之余多多放松.
走之前我犹豫要不要把钥匙交给冷海. 这是我和印诺唯一的联系了, 仿佛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了它我就要溺毙.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换掉那把锁,钥匙就连稻草都不是了.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标致的卷发女郎.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和印诺年纪相当, 又有一种类似的潇洒气度. 当然她们其实并不象, 相貌不说,起码她比印诺要有亲切得多. 看得出她极善于与人打交道. 印诺和她,是enigma 与 charisma, .
我们很快相熟起来, 谈得很是愉快.话转到我此行的任务,她听到我的单位, 迟疑了一下,然后问认不认识达骁.
当然,我说,你也认识他么?
话出口以后我猛然醒悟,达骁书架上的一本巴黎建筑画册里有一张素描像,我偷偷看过, 原以为会是印诺,后来秦浩告诉我,那是达骁的前妻朴崇, 人们都叫她咪咪的.面前的人,可不正是她.
她不提,我也就装作不知道. 我跟她说一些达骁最近的趣事,逗得她哈哈大笑. 我刻意避开了达骁被几个女孩子狂追得走投无路的故事.我有感觉,她不会乐意听.等我终于说累了, 开始休息.醒来的时候,见到她脸上带着个长久的伤感的微笑,仿佛睡着仿佛又没有.
我很困惑, 那几个前辈, 达骁不用说, 和印诺的金童玉女搭配, 听说却为了咪咪争风吃醋而拆开,而他和咪咪也止于分手.冷海那样的正人君子, 一样为了年轻漂亮的濮荔荼离开了原配艾珊. 铁柏一直没有结婚,到还清白.而铁柏的妹妹铁杉,我们叫做铁扇公主的, 一直是闲妻良母的典范,她家的牛魔王,文学青年易学麟,却根本在家里呆不住,借出差的机会,据说在江西还有浙江养了三个小蜜.感情与婚姻,虚无透顶又现实透顶,令人无法适从.
也许有一天,我对印诺也会淡去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到达目的地开始工作, 发现实在是被派来疗养的. 大把的空闲时间,我没有到处游玩,除了当地的同事君绛黛时常缠着我用她的新加坡华语跟我讨论间谍小说,就是花在了搜寻木材上.印诺喜欢的紫檀木, 就生长在南洋, 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带回去的珍贵物品之一. 如此一来,生活倒也充实.
可是当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我就不可抑止地想她. 我甚至不是想她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每一个瞬间都已经被我咀嚼殆尽---我想的是爱她这件事. 爱是没有理由的, 这句话以前总是被我嗤笑. 我爱上印诺, 或许是她的美丽,或许是她的笑容,或许是她的声音,不会没有理由. 但是一旦爱上,就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从前被问过一个假设的问题,如果我爱人遇上危险,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她的生命么? 我当时的想法是,不会,但我可以陪她一起死. 对于印诺, 我知道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活得幸福快乐.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让我为她牺牲生命,我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而我如果真有机会这样做,一定不要她知道我的牺牲, 不要她为我负疚.
所以我甚至不嫉妒45.印诺的婚姻显然是美满的, 即使是现在从起跑线开始公平竞争,我也不会比45更能让她幸福, 更何况我已经拉下了整整好几圈.
但是老天,我真的想亲近她,想看到她,感受到她在我身边.我刚看了墨西哥电影《浓情巧克力》,丝毫也不奇怪男主角为了接近心爱的人而娶了她的妹妹. 为什么我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呢?

芮斯华
她喜欢叫我宝宝, 喜欢我叫她的小名皑皑.
印诺说我陷入了黑暗的一边,一点没错, 只不过黑暗的一边没有使我更强大,而是正好相反.
红豆酒吧之后, 我一直告诫自己, 只是一时的迷惑,生理的反应,过去就过去了. 我是个有自我控制能力的人, 更何况她不过是个要糖吃的孩子. 第二天发现手机丢在车上,我知道她会捡到, 却还是告诉印诺手机被盗,立刻办了新的.那只手机本来也就是和印诺和记个老同学联系的工具, 立刻告诉了他们新号码,也就断了我去找回它的后路.
可是我终究没有说服自己. 我发现自己在和印诺亲热的时候想起她, 想起她坚实的胸, 纤细的腰,光滑的腿;想起她在我的带领下发现新享乐的狂喜惊叫;想起她四肢环绕我不肯放松的依恋. 这种时候我往往对印诺动作粗暴起来, 但她眉头轻轻一皱,我就惊觉自己的反常, 于是回到常规, 却象完成任务一样的乏味. 我开始在一个人的时候也幻想她, 甚至仅仅是想着她就能给自己足够的刺激---哪怕是在年轻的时候,我也是需要看书看带子的.
我没有给手记销号, 帐号里有足够的钱. 我拨了那个号码, 铃响了,没有人接. 那么是开着的了,我突然有一种得意, 被人期盼的得意. 我发了消息, 自信却又没了,索性把手机关上. 下班吃完晚饭以后坐立不安,过了好久忍不住又打开,有回信:”你呢?你在不在这里?”
我跟印诺说想起一件急事没有处理,就出了门.打车到了她的楼下,回一个短消息:”我也在”.
她窗口的灯亮了.我听到楼道里咚咚咚的下楼声.她拉开大门,用带着泪光的眼睛看我.随即想起来,拉着我就上楼:”董纳出外景去了”.我想挣开她的手告诉她只拿了手机就走,可是一下就到了二楼.她把房门在身后带上,我一把抱起了娇小的她,解开她的衣服一边狂乱地吻她,一边向里走去.
客厅里有好几扇关着的门,我不知道该进那一间,索性把她扔在沙发上.这一次我没有忘记保护.她依然生涩,可是她对我全然的信任, 使得我能没有任何禁忌地轻易带她一起探索前进. 我对我的鼓励,又使我仿佛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精力.
这之后, 我只要一有机会,下班以后就去接她, 我们开车去郊县,吃过饭后就找一家小旅馆里呆上尽量多的时间, 哪怕这时间只是一两个小时. 我送她回家,但不再直接开到她楼下, 我的车过于显眼了. 我向印诺撒谎, 她丝毫也不怀疑.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 我们不再满足于匆匆的相会,事实上,开旅馆房间的花销也是巨大的, 我开始担心起来. 终于有一次,我向有求于我的一个房地产商感叹我远房亲戚新来此地的住房困难,他立刻送上钥匙, 说是样板房,一切齐全但是因搁置无用, 暂时借给我亲戚.同时他一再抱歉,房子随时可能召回,令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倪碧玳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住上了单独的房子, 一想到卫生间可以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想用多久就用多久,我就没办法不高兴. 董纳想看看我的新住所, 我跟她说新房东不高兴我有客人,大大咧咧地她也就被骗过去了. 她这些天去红豆去得很勤, 一付有心事的样子,也无暇来关心我. 我乐得和她疏远. 她的第一部戏比我成功, 我感兴趣的下一部戏,听说她也是竞争者.
我感觉压力越来越大.这个行业,美貌,只要青春,谁都不缺;演技,只要导演摄影肯帮忙,谁都没有问题. 除了我之外,好象人人都有背景, 有各式各样的路子. 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有足够的金钱支持. 有人能出国学外语,有人能高价请人包装出影集出唱片,有人甚至能找人投资专门开戏. 哪怕什么都不做, 她们可以到香港买衣服到欧洲旅游,她们可以用SKII面膜用香奈尔,还定期去美容院护理健身.我又开始了小时候那种什么都没有的恐慌愤恨,芮也感觉到了,就想方设法让我开心. 有一次他告诉我补发了好多奖金,可以去狠狠买一次东西.我知道他一个政府官员能有什么钱,到商店里看也不看化妆品和首饰,倒是买了一个日本的微电脑电饭锅,我知道他爱吃米饭,可是老抱怨这里的米不好吃.这种电饭锅据说用模糊逻辑控制,能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就这样过起了小日子.我对印诺的负疚感越来越少.我开始故意和她争夺.我给芮做他爱吃的饭菜,把菜单发给他,引诱他来.我在床上对他曲意逢迎,想让他留得久一点而不是一做完就走.我不顾他不给他家里打电话的约定,在他没来的晚上和周末打过去,如果是印诺接的,我就挂上电话,同时无比嫉妒.我甚至有点享受那种妒忌的快感,就象小时候故意去揭伤口上结的痂,感受那种疼痛,不想让伤口痊愈.
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我愤恨不平,因为芮就象是被印诺施舍给我的,一如小时候继母给我的施舍.

印诺
我还是去问了斯华,他说他发现药过期了就扔了,路过药店时顺便买了新的.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是渐渐地,他开始心不在焉,开始有接到就挂的电话,开始晚归.我不由地想起药的事儿来.那药,我清楚地记得,应该还有一个月才过期.
直觉的念头是:斯华有了外遇.
我不由笑话自己神经过敏.不会是斯华.决不会是斯华.绝对不会.即使是,他也会做得更隐密稳妥些.
可是这念头象认家的狗,嗅着蛛丝马迹就不断回来.渐渐地令我对自己不满起来.夫妻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不用外遇也可以不用过了.背后侦察丈夫的事情,不是我做的.
一直到无意中看见斯华手机上的那个短信:”红烧五花肉,干煸四季豆”.我知道,他一定是有别人了.斯华喜欢吃红烧五花肉,我嫌油腻,不准他多吃.他偶尔趁我出差时自己做了来吃,可我出差远不如他多.现在有人肯做给他吃了.
一旦起了疑,查证不是太难的事.他再次有应酬晚归的时候,我给他打了电话,顺口问他在那里吃饭.然后给那家饭店打电话找他,当然不在.
我握住电话,浑身发抖,不知是生气还是震惊,也许都有.真没有想到,斯华.
斯华,一直看着我,喜欢了我那么多年的斯华.那么沉稳,那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斯华.目不斜视的斯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谁?在哪里?
我倒希望自己能哭出来,或者骂出来,但是都没有.我只是不停颤抖,过了很久,决定出门买点东西.到真美诗一双双试今夏新款,有中意的就叫小姐包起来.然后又去买了几条裙子,配了几个包,添了管口红.出商场门的时候,我已经乏得走不动路了.估计斯华也该完事了,我打电话想叫他来接我.他关着机.我转身回商场又买了三包美白焕彩面膜,听小姐不停向我推荐各种产品,冷漠地说不感兴趣.再给斯华打电话,他说正在回家的路上.我说车不好打,问他能不能来接我,他有点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下了车他帮我把一堆袋子拎上楼,一边说:”啊呦,买老多鞋子做啥?一下卖六双凉鞋,穿得光啊?”我冷冷的回答:”鞋子还嫌多?有人老婆都不嫌多呢.”他的背影僵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哪个又惹你生气啦?”我赶紧告诫自己沉住气,若无其事地说:”冷海的老婆又要生孩子了,现在也是对模范夫妻了.我想想都替艾珊不值得.”
进了门,他先嚷着热,出了一身汗,要去冲个凉.我等他进去了,翻检一下他换下来的衣服.没有口红印,没有香水味,也没有长头发.带着深刻的羞耻感,我仔细地翻每个兜,看他手机上的号码,什么也没发现,可我从没感到如此羞耻过.出轨的是我的丈夫,可是我感到羞耻,失败.我的婚姻是个骗局.我的丈夫是个骗子.我是个失败的妻子.我的愤怒找不到出口,全化成羞耻沉甸甸压在自己头上.鬼鬼祟祟地翻斯华的衣服也是羞耻的,我不敢相信自己在这样做.可是事到临头,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洗完澡出来斯华已经睡下了.我在暗地里看着他的脸,尽量客观,假装是个旁人.他结实的身体,厚实的肩,线条坚毅分明的脸.他睡着的时候嘴有点噘,象个孩子.我突然心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怎么可以把他当作旁人来看呢?他是我的枕边人,一起那么多个日子,熟悉他的身体气味如同熟悉自己,已经习惯在他强壮的胳膊里入睡,习惯醒来有他身边,习惯他温柔又有力的爱抚,习惯他渴望我的方式.一切都那么安全默契,简直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些,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模糊地感到了,动了一动.我伸过手去拥着他,出于一种习惯,他翻过身抱了我一会儿才转回去.我们睡着了,象两把勺子一样贴得紧紧的.
等我冷静下来,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地,竟有一种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这好奇甚至改过了我应有的气愤. 我跟踪了斯华,跟着他打车来到一处新开发的小区.看他在车上打手机, 看他被迎进楼里. 我站在暗处, 很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 我隐约记起在斯华的办公室见过她.那时没有注意,现在看看,婉丽清秀,眉目间象极了年轻时的艾珊. 真是讽刺,我想. 上楼的时候,斯华的手放在她的腰下,我转过了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几千几百种面对斯华的办法.或者我该以情动人,等他回来便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细诉我们多年的恩情?或者我索性搬出去,冷笑着把一张离婚申请交到他手上?那是小说中的情节,我做不出来.
这个时候,倒又想起达骁来.最近我常常回忆和达骁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旧情绵绵地想,而是隔了那么多年,回过头去,有些事变得更加清楚.
是太多疑了么?达骁那时倒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那时候,我觉得爱情如同水晶,不能蒙尘.他不能专心,就是不爱我.可是没想到,分分合合,对感情的伤害更大,终于无法修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冲动娇纵的小姑娘.我握紧双手,对自己说,我会好好地处理这件事,不会任着性子发泄吵闹.这么多年的感情,不可以放弃,更不能愚蠢地毁坏,不管是他一时的愚蠢,还是我一时的愚蠢.
隐隐地,我不敢回想的是与方楚那一个瞬间.斯华一定也是在某个这样的瞬间失去控制.只要一些时间,一些提醒,一些宽容,我们一定可以克服这一切.乐观的时候我甚至想,听说出过一次轨的配偶会特别忠实,因为会特别小心地远离禁区.我鼓励自己说”杀不死你的会使你更强壮”,我们只要迈过了这个坎,婚姻会更牢固更成熟.
最重要的是,我要做得不露痕迹.以我的自尊,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刻意伏低作小地挽回他;以他的傲气,如果我流露出一丝”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原谅你”的情绪,他一定索性破釜沉舟.
在下决心与自励中,我对自己渐渐满意起来.我可不是无知无识只知道胡闹的老式妇女;更不是以为丈夫娶了我该感恩殆德地自封贤妻.我懂得婚姻中会有问题,得冷静处理.我尽量不怀疑自己的价值,也不怨恨斯华,甚至不把怨恨转嫁到他的出轨对象身上.这只是个问题,我要做的是冷静地解决它.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自己一相情愿地错得多离谱.

芮斯华
印诺毫不知情,使我更加内疚.有时候我想趁她还没发觉,跟皑皑断了,一切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可是每次起这个念头,就忍不住想再见皑皑一次.一见到她,我的决心就崩溃下来.反复数次,我开始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印诺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受到伤害.只要我隐藏得好--是的,只要我隐藏得好.我对着印诺的内疚,在极力伪装之下,居然也渐渐不那么强烈了.
对皑皑,我也负疚.我深爱印诺,决不忍心伤害她,所以,我是不会离婚的.这我想皑皑也知道.事实上,皑皑从来没对我提过任何要求.她只想跟我在一起.我更不忍心离开她了.
因为我从前追她的苦,印诺对自己一向自信, 应该不会起疑心. 她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好,不会无聊到来管我的行踪. 她最近还主动提出陪我出去越野,我推说工作太忙没空,顺带也就推掉了陪她看剧的任务.
省下来的时间,我都用来和皑皑在一起. 就是这样也总是不够, 因为我还是要做得小心. 我从不开自己的车去皑皑的住处,而是走到离家和单位都远的街口打车.我也从不在那里过夜.
皑皑从来不问我要什么,一定是从小苦惯了,即使是极力渴望的东西,她也只是用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 ,然后恋恋不舍地移开. 我当然知道皑皑想要我留在她身边, 但这怎么可能. 我身体和精神上脆弱的时候是不会向她展露的,只有和我夫妻多年的印诺,才有足够的智慧和默契来安慰我,来和我一起渡过难关. 在皑皑面前的我是完美的,永远成功,自信,有魄力, 我不想破坏这个形象.
这样,我在两边都不伤害的前提之下,渐渐安于现状起来.我甚至觉得,到目前为止,我不是把两边都应付得很好么?外人也许会谴责我,可他们不是我,哪里知道我的难处.问心虽然有愧,可这是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
对皑皑,我的歉疚要多一些. 她不是个虚荣的人, 可是在那个环境里,难免有攀比的心理. 听她说起同事的种种,我就恨不得什么都给她. 我不能坐了我的A牌照奥迪去接她,我甚至不能开自己的切诺基去接她.
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留一点存款,不留一个自己的户头.
不过我坚信人不是金钱的奴隶,金钱才是人的奴隶.只要有需要,总是有办法的.我有专业知识,不比那帮政工出身的没文化的干部.借用房子是我的底线,我不会愚蠢到索贿受贿的地步.我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小时候做错了事,就会被罚跪搓衣板,我于是养成了自律的习惯.我会掌握好分寸的.
印诺以为我这阵子工作忙,对我加倍体贴起来.本来她下班总是比我晚,最近因为经济不景气空闲了些,总是早早回家弄好了饭菜等我.有一次我告诉她要加班,她还特地把饭带了来办公室陪我吃,在边上帮我装订文件.这时候皑皑打了电话过来,我没敢接.后来抽身打回去的时候,皑皑也生气不肯接了.
皑皑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知道这两个礼拜陪她得太少,今晚又失约,她大概伤心了.
我胡乱假装工作了半个多钟头,跟印诺说做完了.
印诺奇怪地说:”就这么多?你不是说可能要加班到半夜么?”
我哄她道:”有你在边上,工作效率都提高了.我们回家吧.”
到了家,我突然一拍头:”哎呀,忘记把文件带回来了.明天早上开会在饭店里,我得回去拿来.”
印诺叮嘱我快去快回,我匆匆下楼,顾不得地那么多了,飞快地开了自己的车到皑皑那里.
皑皑开门的时候,两只眼肿得象金鱼.一见是我就要关门.我待要哄她,时间上实在来不及,干脆用严重的语气骗她说:”快开门,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她被吓着了,打开门让我进去,问我:”是印诺发现了么?”
我笑起来,说:”没有,骗你的.”
她放松下来,又生气了,使劲把我往门外推.可那里推得动我?一阵挣扎,两人就滚做一堆.
等我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太晚了的时候,已经实在太晚了.我一边向家赶,一边盘算怎么解释.
到家印诺却不在.

印诺
我心知他是去她那里了.一下愤怒得不能形容.这两周来,我自以为做得很好,每时每刻都掌握他的行踪,相信他们没机会见面.没想到,他竟然明目张胆地,当着我的面撒这样透明的谎,太不象一向谨慎的斯华了,简直是被怪物占据的一个躯壳.按捺着怒火等了两个钟头,我不断质疑这段婚姻还值不值得挽救.如果以后要一直生活在疑神疑鬼之中,还有甚么意思?越想越气,我开始打算离婚.突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冷静自己的好办法,拿出纸笔,开始一条条列出离婚所必须办的琐事.不一定真用得上,但是准备一下,发泄怒气也好.
其实有什么可分的?我们共同的存款,绝大部分都是我的收入.房子贷款是以我的员工福利借的.里面一桌一凳,都是我亲手挑拣.装修是我监督着做的.车子自然是给他.我看到手上的戒指,突然簌簌地掉下泪来.他拿出戒指向我求婚的那天,我着实吃了一惊.后来笑他说,难道你怕戒指不够大我不嫁么?他严肃地说:不,我只想给你最好的.这么陈辞滥套的话,用出来倒着实感人.感人的不是言语,而是他那凿实的态度.就是他那样对我,我那样对他,感情也会变.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信的话,可信的人么?
继续列着我的单子,我突然想起新房子自从上次以后就没去过.我给冷海打了个电话,是他太太接的,背后还传来婴儿的哭闹声.我不好和她说什么,就索性借着看宝宝的机会,亲自上门.
冷海的家里无比热闹,除了她自家的,对门的夫妇也带了小上几个月的宝宝来玩.小的那个还没长开,眼皮还是内双,可是一头浓密的黑发让人啧啧称奇;大的这个正在哭着,我冲他一笑,他竟然止住了哭还我一个笑容,随即又回到哭的状态.婴儿实在太可爱.
我问冷海方楚又没有把钥匙给他,他不解地问我什么钥匙,又说方楚去了东南亚出差好久没联系,连他回没回来都不知道.我于是把话茬开了,转过去大家讨论宝宝象谁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冷海叫我听电话,那端却是方楚.他问我怎么冷海突然打电话来问他要钥匙.我尽量冷淡地说:”我不是叫你把钥匙给冷海么?”他突然说:”你别走,我这就把钥匙送过来.”便匆匆挂了.我待要打回去叫他别来,冷海却就在边上,被他看出异样也不好.何况当着这么多人,我也没什么可怕他的.
荔荼听说方楚要来,翻箱倒柜地找出条浅绿色带荷叶边的裙子,说是上次到简的专柜特特买了打算送给他女朋友的. “她女朋友是谁?”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荔荼笑答:”谁知道现在是谁,反正我买的是大号的,谁都能穿.”

倪碧玳
工作上越来越不顺,每个人都爬到我的头上作威作福.有人为了多在镜头上露一次脸就跟人上床,有人仗着被投资老板包了就对我颐指气使.每天在剧组里受够了气, 回到空荡荡的家中,还要苦苦地盼着芮能抽出一点点时间,吃我做的饭,跟我一起呆那么一小会儿.有的时候他明明说好了要来,临时却又不能来,甚至连电话都不一定打来说一声.
我气苦的时候,不禁想我这是为什么.明知道已婚的男人不值得信赖,明明说好跟他接近之后就不再交界,怎么走到了这种地步?
有几次他失约地时候,我哭得柔肠寸断,绝望得想和他分手.可是一见到她,一被他抱着,分手的话我就说不出口.
而且我不甘心.我对他如此地一心一意,什么地方也不比印诺差,为什么要在她的手里讨一些残羹冷炙?我开始试探他,旁敲侧击地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躲躲闪闪,装作没有听见.
大概是对我心怀愧疚,芮花尽心思想在物质上给我补偿.我在娱乐圈也呆了这么久,不再是一支不脱色的口红就能兴奋半天的了.我没有跟他说,外头追求我的人,没有一打也有半打.我当然知道那些人没有真心的,在脂粉堆里混的男人,又能有什么出息,但他们愿意送我路易威登的皮包迪奥的香水,我也不假清高地拒绝.芮送我什么,我总是做出高兴的样子,虽然那些东西我不一定喜欢.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来找我,说要送我东西.打开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纸包,里面却是两张入场券.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柔声跟我说,”你不是说别人都有车接送吗?我们皑皑要比他们能干.我帮你报了名学车,等拿到了本子,就从这车展上的车里随便挑一部.”

方楚
为了托运我找来的那些木材,费了好大的劲儿.幸亏君小姐会说马来语,上上下下四方交涉,才算是成行了.回国之前,我请她吃饭.
她打扮得颇为隆重,耳朵上缀着两颗沉重的南洋珠子.我有点不自在,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把陪嫁的祖传宝贝戴出来了.她脸一红,随即索性回说,”是啊,打算结婚的时候一边刻上莫失莫忘,一边刻上不离不弃.”
我先前笑她只看打仗间谍的英文书,她不服,看起红楼张爱玲来,现在倒也能跟我说得头头是道.
吃到一半,饭店的火警突然响了.我们在顶层的旋转餐厅,要从楼梯走下去.我无所谓,可君小姐的礼服和高跟鞋不是为这个准备的,走了两层便慢了下来.我闻到有浓重的焦味传来,心想是真的着火了而不是那个客人吸烟弄响了警报器,于是横抱起起她往下走.
终于走到一楼,才发现外面围了重重的警车救火车,还有媒体的采访车.原来这是一个炸弹威胁,警方和恐怖分子还在交涉中.
想到刚才可能碰上的危险,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君小姐显然也是一样,抱着我的身体是颤抖的.我缓过劲来才道歉说,这次答谢不成反而让她担惊受怕,真是对不起,以后她来中国一定补过.没想到她不肯放开我,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倒希望炸弹是真的.”又接上:”那样我们自己做不了主,你或许还有留下来的可能.”
在飞机上,我还在想”做不了主”这句话.不用倾城,我难道就做得了自己的主么?甚至印诺,她能做得了她自己的主么?我们都是渺小的人物,挣扎地再辛苦,也不过是命运预先设好的一步.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心情已经豁然开朗.我不用否认队印诺的爱,我也不因为这爱就去对她要求什么.我只求自己的安心.
我又去了印诺的房子,用那把一直没有交给冷海地钥匙.看来她后来没有再来过,房子里还是我走时的老样子,包括那个放在茶几上的孤零零的杯子.屋子里有长久不通风的霉味,我打开了窗.
这将是她的家,她每天停留最多的地方.我要尽力留下我的痕迹,就等于和她在一起了.我打起精神,开始好好布置那些红木家具.新买的木材也运到了,我天天都在这所房子里干活.

印诺
方楚到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瘦了不少,倒还穿着那条褪色儿的肥腿绿军裤,越发显得空荡荡的.人晒得漆黑,眼睛显得乌珠凸出,炯炯地放着光.明显地比以前沉默,径直过来把钥匙向我面前一放就要走.荔荼忙叫住他:”买了条裙子送你女朋友,谢谢你做的醉蟹.”一面跟我解释:”我怀孕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那个吃,偏偏到处买不到,他听冷海说起特地做了两瓶送来.后来才听说他自己过敏,根本不能吃,做也是戴着手套做的.真难为了他.”方楚只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不用,我没女朋友.”荔荼说:”别急着就走啊,多坐一会儿,我做了好些一口酥,你也尝尝看是不是象样,喜欢的口味就多带点回去.不象你冷大哥,来回来去就一句好吃,不好他不敢说真话,好他也夸不在点子上.”一面就去了.
我们单独在客厅里,隔壁冷海打电话打个没完,荔荼在不知忙什么,其实都近在咫尺,不知为什么又感到害怕.竭力想出些话题来敷衍着好不至冷场,免得荔荼奇怪.顺口问他新加坡好不好玩,天气热不热,太阳可毒,他只不做声.我倒讪讪地住了嘴.他突然抬起头来,一言不发,一双眸子里全是灼热的思念渴望,野得关不住,一路蔓延爬上身来.我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告辞.
出门给斯华打手机还是没人接,我怎么也不情愿回家,决定干脆到新房子去料理一下.到了门口看见个中号纸板箱,杂乱地装着些木工家伙,也不知道是那个糊涂民工到处乱堆.没好气地踢开箱子,开门却见卧室亮着灯,我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难道斯华把她带到我们的新家来?用力推开门一看,却没人,一地木屑,空荡荡的却多了一张刚做好磨光还没上漆的梳妆台.那木头却没见识过,色泽红润,纹理细致,触手光腻,竟不知道是什么.我愣了半天,心里也有点数,千头万绪地觉得烦透了,突然只想回家安静一下.出门却看见方楚抱着那纸箱坐在台阶上发楞.听到开门猛地站起来,嗫诺道:”你别怕,我不是跟着你...”,指了指箱子.
我说:”那木头...”
他说:”顺便买了一点,我想也许...”
两个人都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完,也许是没有必要说完?我不知道.突然镇定下来,掠了掠头发,我说:”进来喝杯茶么?”
我们也都很清楚,里面根本没有茶.
也始终没有开灯.主动把双臂环住他脖子的时候,我贪婪地深嗅了一口他的汗味.他浑身颤栗地抱起我走进卧室,倒象比我还熟悉这里.热身子靠到镜子上,一阵冰凉,我心里也跟明镜似清清楚楚的,眼看着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汗珠砸到桌面上,一路滚了出去,月光下跟珍珠似的闪着光.同时那样热又那样冷,我还是第一次.终于不必再对自己隐瞒克制,无比快意地放开手,深深坠落下去;因为克制的苦,这坠落格外痛快;大概是立志要尽情地享受这快乐,一点不肯放松地清醒着.我对自己笑了,低下头怜惜地看着方楚结实漂亮的肩膀,这孩子也感到了,一边侧过头来看着我,那眼光令我浑身发烧.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我把手插进了他浓密的黑发.

芮斯华
家里既然没人,我赶紧趁机洗了个澡.印诺过了一阵才回来,说是到冷海家去看了他的小儿子, 又去艾珊那里看她和女儿, 艾珊心情不好,为了安慰她才耽误了这么久. 我看她急着赶回家,说话还是气喘吁吁的,想来是不知道我才回来不久,暗自高兴,也不敢和她多说什么.
过了些天,印诺自己工作上开始忙起来, 大概是个什么大公司并购的案子,每天早出晚归的. 我平时不怎么关心她的工作,这回却心念一动.我托一个熟人把车卖了个好价钱,回家跟印诺说,现在反贪厉害,自己开辆车招摇过市影响不好, 先把车借给了别人. 我把这笔钱在花旗银行开了海外投资的帐户.以我从前的股票期货知识,我自信能有大收益.
果然, 我不动声色地从印诺那里打听到内部消息, 用在交易上,很快就翻了数倍. 本来想把那辆切诺基买回来,想想还是给先给皑皑买辆车好.
皑皑的脾气不象从前那么好了,也不再一味崇拜我. 她去参观车展, 就看中了悍马.我好说歹说才让她挑了小巧的金龟车.
现在据说有不少人紧追她,我的危机感增加。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因为在她面前我已经比较自在,不必再保持完美.
我加紧了投资的活动,打算买一颗钻戒. 如果皑皑愿意, 我就和印诺离婚. 这年头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反倒是这样偷偷摸摸地, 被发现了才是大问题.

倪碧玳
学开车学得很顺利. 最高兴的是新片子的女主角敲定了我.这是大名鼎鼎的言导,我眼看就要冒出头来了. 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也开始不一样,见了面给的总是笑脸.我终于看清了,如果不想被人踩,就要踩道别人头上, 没有中间状态可以走.
追我的人更多, 档次太低得我根本理都不理.芮来得也勤了,甚至有的时候他有时间而我没时间. 他大概是感觉到了, 我不象以前那样给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也听说了有别人追我的事情, 有点着急, 送我的东西越来越贵重, 甚至暗示我要和印诺离婚跟我在一起.
我想想原来还想跟印诺争,真是好笑. 我的路还长着呢, 下一步怎么走要好好计划.[/b]
Last edited by LoveChef on 2004-06-24 7:12, edited 6 times in total.

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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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2 21:47

铁柏
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可笑不是,同学校同年级出来的同学,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我还是单身,原因无非是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早几年,十年了,妹妹铁杉还经常嘲笑我‘奔三张儿的人,一没有象样工作,二没有象样女友’,我还能反嘲她‘男人三十一枝花,我挣的钱刚够我自己花,有了女朋友妹妹就没了零花’;再后来,妹妹有了男朋友,每天索要时装指南;再后来她结了婚,日日张罗给我相亲.再后来,她生了小孩儿,再去她家,只忙着不让我抽烟/跟她小宝贝儿玩儿飞飞.当然当然,我其实是深爱一个人的,只是这个人已经结婚了,大好姻缘,由我一手促成.
我也有红颜知己.吕湄,算是我的发小儿吧,自幼儿园起同班,一直到考上大学.那么多年交情,十分默契,妹妹嘲笑我没有象样工作的时候,她却说省了受一帮王八蛋的鸟气!说这话的时候,她刚刚出差回来,收账不利,坐在豆浆铺子里破口大骂,累了,喝点儿豆浆,喘口气儿,继续骂.这般一直到早晨三点坐到七点才算舒服了,回家睡觉.告别时,突然说:”啊,有你这个兄弟真好,唉,要是你结婚了,我可找谁诉苦去啊!”我温柔地说:”放心好了,我不会结婚的.”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说:”也算是个人才,干吗打光棍?”我说:”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吕湄笑说:”放屁!”她的笑声,低低的,在黑黝黝的楼道里流动,宛似有独立的生命.那一刻,我想:她真正美丽.
当然当然,真正的美女是印诺.还记得十几年以前,我大学报道那一天,正是个秋老虎的闷热天.我正在拿宿舍钥匙,不顺利,负责发钥匙的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挤在钥匙窗口,满头大汗,衬衫全都粘在了背上,正烦躁的时候,看见了印诺.17岁的印诺,长头发盘在脑后,几根儿不听话的头发散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穿一条浅蓝色白花的无袖长连衣裙.我记得看见她,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曹子建的洛神,写的是这样一个人;第二个念头是:原来苏东坡说玉骨冰肌是真有这么回事儿;第三个念头是:怪不得为了求人一笑,可以烽火戏诸侯;第四个念头是…… 这般看着她发呆,直到发钥匙的人不耐烦地把钥匙拍到我手里,大吼:”下一个!”
达骁从此以为我是暗恋印诺.其实不是,看着印诺的感觉,如同欣赏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像,有的只是说不清楚的感动,好象在清晨初开的花苞,或是傍晚归巢的暮鸟,莫奈花了无数心血要一一描摹下来的荷塘光影交错的瞬间……美丽得不能逼视.当然跟达骁说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是没有用的,照他自己说:我这粗胚,不懂这些,别跟我说那个.那会儿刚入学,看他得意洋洋地引用不知他从哪本三流武侠小说看来的采花贼的名言教育别人,说:”花开堪折直需折!看上谁了,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忍不住说那首诗是教育人珍惜时间的.他就说他是粗胚.这么个人,却一见投缘,从此一起跑步喝酒充艺术家,指点江山,像所有刚入学的大学生一样,以为世界在我们的手中.印诺,那么骄傲美丽的印诺,就爱上了他.
当然,印诺爱上达骁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达骁,不论他如何自称是个粗胚,有着艺术家的心灵、眼睛和手.同样看建筑,他看到的细节就是比别人多;很多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对乱糟糟线条的现代画,他能说得出好与不好.他发表的评论颇多激烈言辞,但是见解大多独到,其实中肯.这也就是为什么系里老师教授要么特别欣赏他,要么简直是痛恨他.比如说我们系主任喜欢四平八稳,不过不失的设计方案,偏偏达骁就叫那种设计‘公共厕所式’---男左女右,绝对对称---气得系主任牙痒痒,却拿他没办法.设计也好,画图也好,做模型也好,他手里出来的东西就是有灵性,看似不费力气---其实他很肯花心思琢磨,但是就是那么出众.为了他那一脑袋懒得剃的长发,先是班主任,再是系主任召见几次,他不但不剃,反而问印诺要了女孩子绑头发的东西梳起小辫子来.洋洋得意地躺在床上说,”倒要看看他们能找出那条校规来处理我”.他自己管这个叫艺术家气质,我管这个叫做欠揍.劝他说何必故意跟系主任他们作对,又没好处.他就笑我俗,说:”看着你也人高马大,放哪儿也是条汉子,怎么这么菘啊!”我只好不说话,心想这小子得栽个跟头才能学乖.我,我已经摔了无数跟头,决定老老实实做人了.
我五岁才回到父母身边,之前一直在老家跟爷爷过日子.爷爷在那个村子里是个人物,七十多岁年纪,雪白的山羊胡子,扶着根拐棍,瞪别人一眼人家得马上赔笑说:”铁老爷子……”那会儿村里不让在后面小河沟里捞鱼,我爷爷不管,去捞了两条拎在手里大摇大摆回家,村长看见了,说:”铁老爷子,您这是在河里捞的?”我爷爷一翻眼睛,说:”是啊,怎么了?”村长赶紧笑笑,说:”没怎么,没怎么.”这样,五岁之前,一直没有人敢管我,上树下河,赶鸡打狗,什么坏事儿都干过.五岁半,爷爷过世,爸爸妈妈接我到北京上学.那时候,我一口家乡话,不会说卷着舌头说北京话,上学遭人嘲笑,就跟同学打架.几个人打我一个,我打不过,就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到了家,爸爸看我跟人打架,再揍我一顿,说:”看你还跟人打架不了!”妈妈拦不住,在旁边生气地叫:”别打了!把孩子打坏了!”小我一岁的妹妹每次都躲出去哭,回来眼睛红红的,小手摸我脸,问我疼不疼.疼也说不疼.所以,你看,从小人人都知道我疼爱妹妹,怎么能不疼她?挨打的次数多了,也知道不出去惹事儿了,暑假寒假闷在家里看书.家里书柜里的书,只要有字儿,统统看过.有一天,在书柜最高一层,赤脚医生手册和农业基础知识之间,发现了一本叫做拳击入门的小册子,我的生活从此有了变化.跟人打架,我开始赢.每隔几天,总有家长手里拖着小孩儿,找我爸爸告状,我爸爸再揍我一顿.每天挨一顿打,总比每天两次好点儿,说心里话,我看不起那些小孩儿,打不过就告家长,第二天看见,再打他们!这样,慢慢的跟几个坏孩子混在一起,糊弄上了初中,开始抽烟喝酒满大街的追得漂亮女同学跑,有愿意跟我们混的女孩子会假装掏钱伸手进她们裤兜里摸来摸去,看电视剧的时候撇着嘴说:”那里面谁谁已经被人睡过了,看她那个屁股!”几本黄书,几期龙虎豹杂志放在书包里,跟人换着看,那个时候见得着的毛片也一部没拉下.那时候,真的没有想到我会上大学.
直到有一天,回了家,只见爸爸铁青着脸坐在屋子里,妹妹怯生生躲在墙角,妈妈站在爸爸旁边,又是担心又是无奈的表情.我刚进屋,爸爸一声怒喝:”你给我跪下!”那年我十四岁,开始长个儿,已经可以平视爸爸的眼睛.我站他对面,挑衅地盯着他说:”又怎么啦?”爸爸突然跳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劈头盖脸得把一堆杂志扔在我的身上.我跌坐在地,周围都是只穿了一点点衣服,所有不该暴露的地方都露着的艳女照片.爸爸气得哆嗦,吼道:”你,这么小,看这个!这么坏,我打死你算了!”一边说,一边下死力踢我.我拿手护着头脸,大叫:”有种儿你就打死我!”妈妈哭着扯爸爸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说:”别打了,才十几岁的孩子……”我没有想到的是,爸爸也哭了,说:”他,他,他,怎么办啊!……”哭着,就住手不打我了.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出了屋子,哄的一声撞上大门.妈妈哭着扶我站起来,躺到床上;妹妹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黑眼睛悲伤地看着我,轻轻说:”哥哥,你真的变坏了么?”我说:”没,没有.”
从此,我开始做好孩子,顺利考上了高中,刚入学时,学习成绩在班上中游,一年半以后,每次考试进前五名.那时跟吕湄坐同桌,有次自习课聊天的时候,她说:”你知不知道,有一阵子可害怕你了.”我说:”是嘛?!我是一只小猫,有啥可怕;你就壮起鼠胆,把猫打翻!”吕湄就给我一拳头----那会儿,她还没有学会说‘放屁’.跟以前的那些朋友慢慢地疏远了,听说后来有一个报仇,躲在胡同里拍人板儿砖,把人给拍成残废,自己给关进去了;还有一个被人认错了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出院以后站不直;还有一个出去跑单帮做买卖了,最可笑的是有一个去当了警察.唯一没改的一是抽烟的习惯,二是经常去大学体育组打打沙袋.我喜欢拳击,不痛快的时候打打沙袋比什么都舒服.开始十分钟一拳一拳地泄愤,后来找到了节奏就沉浸其中,四十五分钟下来,出一身汗,通体舒泰.
然后我考上了大学.报到那天,爸爸帮我把两个大行李箱绑在自行车后面,拍拍我的肩膀,说:”长大了!”那一天,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他的眼泪,我想,我决不会再让他对我失望.
达骁却是天生地引人注意,并且喜欢引人注意.有印诺那么好的一个女朋友,偏偏走到哪里都要招惹女同学,女孩子,尤其是漂亮女孩儿的注意.印诺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知道了就要跟他分手.他就说些你不相信我在一起也没意思这样的屁话.说完了之后,扭头就走,回宿舍摆出讨债脸.开头我还劝,后来习惯了,见他黑着脸回来,就说:”哟,又吹啦?这次打算吹多长啊?”不过他们分分合合倒是给校园添了不少花边新闻,不少次在食堂的时候听到他们再次吵架的消息.快毕业时有天下午在食堂买饭,排在我后面的几个低两年级的女生叽叽喳喳地有人说他们刚刚和好,有人说刚刚吵架,说着说着开始争论达骁到底是像小虎队里小帅虎哪,还是象刘德华.我忍了两分钟,扭过头去说:”你们看他是不是最象葛优?”几个小女生吃了苍蝇一样看着我,我哈哈大笑,不排队了,回宿舍,找达骁出去喝酒,没想到最后被拉进了派出所.更没想到在派出所里遇见了熟人,给拉进去,看见那个值夜班的居然是小时候的朋友.见了面,怪热情地招呼,说:”哟,是你啊!上大学了啊,打架了啊.”我说:”操,他妈的以为大学生就不打架了?!”他呵呵地笑,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你在这儿蹲一晚上吧,别他妈的给我找事儿啊!”说着把我的烟盒扔还给我,出了门儿,把门反锁上了.我点了根烟,打量打量派出所分我的这间小房子,心想:该来的躲不掉,这辈子就该关次派出所.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把我领了出去.系主任终于抓到了机会修理达骁,马上给他记过处分,我算从犯,给通报批评处分.我写了四页稿纸的检讨书交上去,晚上拎了一个装了两瓶茅台,四条云烟的纸袋去他家里拜访,说些服软儿的话.他就说我认错态度好,酌情从宽处理.虽然不再保研,但是处分很快撤销了,按时拿到了毕业证书.
达骁这个时候真正落拓,整个人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连头发都没有光泽了.闷闷地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出一声.我一向说他欠揍,看他这个倒霉样子,很不忍心,劝他说跟系主任老教授那儿走动走动,说不定还有希望------系里有几个非常欣赏他的老教授,他自己摆出认错的态度,系主任得卖那些老教授个面子.达骁却说:算了,这个是我这些年做的这些事情的报应.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些事情,猜多半跟印诺有关,于是去女生楼找她.她下楼来,看见是我,默默地走过来,盯着我看,宋瓷般洁白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我说:”印诺,达骁他现在很消沉.”印诺微微地冷笑,说:”是么?我看见布告栏处分通知书上有:争风吃醋四个字.”我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们系主任恨他,故意恶心他哪.你哪能真信啊!”印诺双手抱胸,冷笑.我只好央求她,说:”他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去看他一下儿?”印诺盯着我,说:”晚了.”说着,两行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她扭头跑进楼里.我看着她受伤小野兽一样奔逃的背影,想,达骁说得对,这是他的报应.
就这样,我毕业了.爸爸妈妈特地来学校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毕业之后,没有工作,到处打打零工居然挣钱也不少.这么过了一年,手上有点钱,我决定去看看世界.于是随便申请了个美国的语言学校,居然让我混到了签证.于是,这一年秋天,我到了纽约.

达骁
那年我二十二岁.
此前,我可以说是一帆顺境.功课是头等的,这点在学校里是最重要的;运动场上,我也一样活跃,自是赢得了不少女生的目光.走到哪儿,都会有数只眼睛像聚光灯一样,把个校园变得像个舞台.有时候,我几乎是故意地任性地当着这样的仰慕的或者清高不屑的女生们的目光,做出格的事,做毁坏自己形象的事.有时候又想没准我是生来喜欢这样受人注目的,可是后来终于觉得,哈哈,站得高么?摔得也狠.
大学的时候,我们象所有和那个年龄的人一样,青春激素过剩,不是在忙着谈恋爱,就是在忙着看人谈恋爱,逼供同宿舍的人的恋爱细节,再孜孜不倦地做”知心大哥”状,发表恋爱哲学.那时候,我和印诺被”看恋爱者”称为”校园风景”.
其实,是铁柏先看见印诺的.铁柏是我上铺,北京人,体形魁梧,膀大腰圆,偏偏生得五官清秀,唇红齿白.老是一头贴头皮的短发,要搁现在的缉毒电视剧里,就是一标准我公安干警的形象.铁柏是标准北方人,性子直,脾气燥,豪爽仗义,笑声里隐隐有碎钟之声.别人熄灯后还在卧评系里美与不美女,铁柏就能酣然有声.我和铁柏几乎是一见如故,虽然我们个头相同,外形上却相差极大.
理工科院校,纵然是建筑系,也是男多女少的,这上下改一众男生的僧眼变聚光灯了.大学里的女生,象是人人都在高考的苦夏后开了恋爱禁一样,忽然发现走到舞台中央,有一群背景男生可供指使戏弄,个个都分外矜持.而印诺,印诺是天生的主角.
那时候,大家都涩,好面子,谁都不愿意承认是自己追对方,我相反.不知道是不是历来受人注意的缘故,其实我并不习惯追女生.这一点才是我大概永远不想向人承认的事实.而且,而且你知道女孩子是喜欢别人宠的,谁先飞第一个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向大伙交待是自己追的对方.
铁柏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我是从铁柏的眼睛里看见印诺的.虽然印诺走到哪里都是主角,但是你知道,我确是没有聚光灯的天分的.铁柏这人分明是个有担当,又相貌出众的好汉子,可是一见到印诺就神色慌张,目光闪烁.乖乖,就算是眉目传情,也得直视对方眼睛,有个短兵交接的过程啊.印诺一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爱慕者.
这一点他就不如老芮.老芮那家伙是冷海的老乡,不是我们系的但常在我们宿舍出没,跟大家混得很熟. 他比我低一个头还不止,身体倒是结实得很,据说是练拳击的结果.他对印诺,那是敢直面正视的,能把印诺看得自己先低下头去.
开学头几天乱哄哄,我从小城来,学期翌始,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几个教授,脑子里震得嗡嗡的,根本没怎么注意女同学,直到宿舍里卧谈会谈到印诺.铁柏好孩子,大家评论校园美女的时候,铁柏都一副不屑清高的样子,笑大家低级趣味,他是不谈论女生的.只有到印诺的时候,他不吱声了,开始的时候床还吱扭一声响,我就笑他.我能跟铁柏一见如故,大概也是因为我一下就能了解他,他是个用外表粗糙来掩饰内心细腻的人.
那天中午下课去打饭,我正和铁柏逗贫嘴,忽然连续几下铁柏都不出声了,我正奇怪,顺着铁柏发呆的眼睛看见前面不远,背对着我们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瘦长牛仔裤,白色无袖窄衬衫.大学女生都迫不及待地留起了披肩发,这个女生不同,她的头发用一根簪盘了起来,露着弧线优美的脖子,真正风流.这一定不是我们系女生,呵呵,你别以为我对女生没有研究.不过不少女生光是”背侠”,转过头来就吓死人.我看铁柏发呆,忍不住捉狭,有感情地大声朗诵道:”孩子们,都回过头来吧.”几个女孩应声回头,正看见我呲着牙笑,当即报以几声”讨厌”.
无袖衬衫也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第一个想法是:”原来这就是印诺了.”然后就是”这帮小子个个藏私,谁也没把看见印诺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印诺拧着眉头,看见我忽然一愣,秋天的太阳正好,几乎可以看得见她肩膀上的细小绒毛.
后来我问过印诺,那天她为什么喜欢我.她笑眯眯地摸着我的额角说:”你有一头几乎像黑人一样的卷发,笑起来不整齐的白牙.你长得非常奇怪.”
我并没有象大家传说的那样,下死力追印诺.我说过我并不擅长追女孩子,但是我好好地隐藏了我这个弱点.那天,印诺的眼睛在我面前渐渐融化,我就想,我得做出选择了.通常的选择是,为了兄弟情谊我怎么也得谦让一下,可是我是一个专爱做出格事情的人,我认为那是假撇清.和铁柏抢印诺,或者是我和铁柏都喜欢印诺,这中间的分别只有天晓得,但是我的确是积极主动地出没在印诺周围,最终成了印诺的男友.铁柏在开始听到印诺成了我的女友的时候,翻了好几夜的身.
宿舍里冷海本是南方人,用他速成的北方话,拍着我的肩膀道:”行,小子,有你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不,不,不,其实我认为这句话是个通常的误解.女人都喜欢有特征有风头,但是又不至怪异的男人.一群坏男人中的模范丈夫,同样受女人欢迎.我并不是个坏男人,只是这么多年的恋爱哲学没有白学.那么男人呢?男人的喜好是什么?男人都爱跟风.
印诺是个精致的人,细节上尤其讲究,常跟我说普通的吃用这种小地方才表现品位.这点上我占便宜,我们系的人都自诩是工科学校里的艺术人.为交制图作业,在通宵教室里连赶三天三夜,教室里永远有小师妹准备的暖水壶,泡面.总什么人自带小收音机放午夜音乐来娱乐大家.到最后几天,其实大家都已经听不清收音机里到底是音乐还是农业广播,不过自有人红着眼睛到走廊里放声高歌,成为我们传颂的”走廊歌星”.做完了图,回宿舍大睡一天,蓬头垢面地起来见人,再因留长发问题被系里老师叫去问话,我们称那个为艺术气质.
大一的塑型,我把我得了奖的作品,在学生展后送给印诺.印诺很是喜欢,我们泡在一起,满城乱跑,参加各种主流的、民间的艺术活动.老实说,有些东西真是胡扯,但是印诺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好多时候,枯燥费时的一场节目,有了印诺的笑语晏晏,忽然化成了反讽,成为我的灵感.
这样全情投入的感情最终也会淡下来.处处都是蛛丝马迹.暑假去南方小镇采风,回来一袋子胶片和素描.印诺欢天喜地和我一起洗胶卷,照片里大家各个头角峥嵘,桀骜不驯.一系列当地女孩的人物照片之后,印诺忽然静了下来,端详了半晌,没言语.我不是不知道印诺不高兴,可是当年心高气胜的我,认为凡苦心经营的东西都一身”匠人气”.
后来么,后来象毕业以后有次出差,偶遇秦浩,他总结道:”毕业的时候兵荒马乱,是很惶惶然的.学业事业户口家庭压力一齐都到眼前来,学校里也百般刁难,哪有爱情的位置.”旁观者清.
铁柏真难得,铁柏一直都是我的好哥们.系里直研名单下来,我和铁柏都在上面.我和印诺又散了,就时常和铁柏去南门外喝酒.铁柏好酒量,酒的牌子、好坏,品得有滋有味.我就比较孬,越喝越高之后,我该疼的地方还疼,该机灵点的地方全糊涂了.然后就生事.那天也是合该有事,本来离发补助只有一个星期,正是最缺钱的时候;大家毕业在即,都跟饭馆不要钱了似的要酒要菜.结果我跟铁柏两个人加起来兜里才只有三十块钱不到就去喝酒了.有酒钱没菜钱,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五瓶啤酒.
印诺又跟我闹吵架分手.我不想再哄她,可是又不想真的分开.我很烦,对着铁柏喝闷酒,喝到了第四瓶.小馆子里另外还有几桌人,其中一桌声音特别大,过一会儿就‘哄’地一声,震得人心浮气躁.我忍不住,扭过头去,说:”他妈的小声点儿!”那桌人骂回来:”关你他妈的什么事儿!”那桌人有个头发卷卷的女生,说:”哎,那不是建筑系的达骁嘛?”说着离开她那桌,到我这桌,笑眯眯地说:”那天多谢你啊,送我回宿舍.”我根本记不得她是谁,随口应了一声.她就拉了张椅子坐到我们桌上.那边那桌没声儿了,过一会儿,听见有人叫结帐,有人吆喝说:”咪咪,走了!”咪咪,就是那个女生,扭头说:”你们先走吧,我待会儿.” 我一定是喝多了,伸胳膊揽住咪咪的肩膀,说:”就是,你们先走的!”.接下来的事情,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对面飞过来一把椅子,我跳起来,桌上的没开的啤酒扔过去,瓶子在地上炸裂,玻璃碴儿四溅,一地的啤酒泡沫.然后就是很多的拳脚,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手里攥了个磕碎了半截的啤酒瓶子挥舞.然后恍惚听见铁柏大叫:刀子!才看见对面儿那人手里拿了把后面灶上用的剔骨尖刀向我扑过来.我尽全力,出左拳打在对方眼眶上,几乎能听见我的手骨节和对方眉骨破碎的声音;而那把刀子,扎进了我的右肋.浑身上下的疼痛让我清醒了过来,只见铁柏凶神恶煞样一张脸,拖着我的胳肢窝,气势汹汹说:”记住了!他们先动的手,我们保护女同学,他们亮的刀子你才磕的酒瓶子!”我没全明白他什么意思,点点头,昏过去了.
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系里老师已经到了,用震怒担心的表情告诉我,系主任已经去派出所调解了.我想问铁柏呢?老师一挥手,走了.
出院的时候,我又成了校园里的名人.学校为了声誉,把事情从派出所压了下来,要求内部解决.我打伤了人,一向看我不顺眼的系主任力主开除处理,被几个教授力保了下来,记过处分,开除研究生名额.我连累了铁柏,他被全校通报批评.系主任又以此为理由,要给我俩肄业.铁柏上门去送礼,给自己搞了张毕业证.我没有.一年以后,我从新回学校办手续,拿毕业证.虽然我的毕业设计得了头奖,不过这现在也没有什么大关系了.
宣布分配那天,我没去听.我逃了.我一直生活在人们的赞赏的目光中,在聚光灯的中间.现在大家的目光更让我觉得是局子里的大灯打着让我交待.我受不了大家怜悯的目光.
那年我二十二岁,我亲手自毁前程.

铁柏
刚到纽约的那阵儿,我满大街晃悠.先跟一帮中国流浪画家混,在时代广场边上给人画素描.鼻子画尖些,颧骨高些, 眼睛大些,反正,得画得比本人好看.有时候半天不开张,我就到边上那些两毛五一看的地儿打发时间.后来觉得无聊,决定好好念回书,到纽约大学注了个房地产开发的课程,一年可以混张文凭.那天去健身房打拳,突然看见一眼熟的.”老芮!”
几年不见,老芮更壮了.原来他上了两年班,跑出来念个MBA.我说:”知道MBA 是什么吗?married but available. “他笑了笑,说还没结婚呢.我猜他多半还忘不了印诺.他不跟我提,我也就不说什么.有一次我们在村儿里看人下棋,他不知怎么就走神转过头去好久不回过来,我顺着那方向一看,背影就是印诺的样子.后来我们常一块儿健身举重,一起去酒吧喝酒胡混,别人问我们是不是拍档,我说是啊,举重的拍档,别人就意味深长地笑.我们也去店里租毛片儿看,一边儿用烧鸡下酒,一边儿说这洋文真是博大精深,换成中文,是啊是啊地叫,可不就不对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上映的时候,我俩专门跑到字母区放外国艺术电影的日光剧院看.完了出来骂骂咧咧地一肚子气,满街找酒喝,看到间小门脸就进去了.小破地儿还要收入门费,说待会儿有表演.不过反正也不贵,再说周末的晚上,哪儿都那么着.我们来了俩急你死,喝着喝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音乐一响,出来个浑身铁链皮衣的男人开始脱衣服,才算明白过来.老芮立马要撤,我还说别那么崧,既然付了门票,怎么也得把啤酒给喝完了再走.看那个浑身铁链咣当乱响的大汉我直笑,接着出来一个戴牛仔帽大皮带甩着个绳套的,他完了又出来一穿陆军服拿机枪往观众身上喷水的,后来老芮直捅我,我醒悟过来,我们就走了.
正好班里有个倍儿野的ABC姑娘蒂芬尼,爱斜着眼看我,有意无意夸我壮,还老跟我学北京话.我给她起了个外号小芬儿,她还特高兴.我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给她听,她吃吃地笑,说:”天啊,这些年,只要是你看的顺眼的男人,不是已经有了老婆,就是已经有了终身合伙人,我们多可怜,既要跟女人争,又要跟男人争.”说了,又吃吃笑了一阵子,说:”天知道啊,我们哪里来那么多的实习机会取悦你们男人!”说着,眼睛闪闪地瞟着我.我嘿嘿地笑,心说有戏,也瞟着她说:”我来我来,随时献身.”第二天她请我去她家,我心照不宣地去了.两人坐在地毯上看篮球赛喝啤酒,后来就腻成一团,她特别兴奋,我也还成,衣服一件件地脱得差不多了,她抓着我的手开始陶醉,我就势搂着她亲,她抱住我的腰开始发出些奇怪的小声音,我就一下子把她压住,她温热的身子在我的身体下面轻轻颤动.我想:我的第一次就交待给她了.之后,她枕在我的胳膊上睡去,光洁的身体依偎着我的身体,嘴角微微的笑意.我觉得她很满意,我呢,觉得有点儿失望,不是想象中那种感觉,我想是不是因为第一次的关系.半夜,我起床喝水,冰箱顶上放了个电子钟,就着那点儿亮光找杯子,摸水龙头.刚接了半杯水,蒂芬尼从背后搂住我,亲我的脊梁,啧啧有声.我笑,说:”小妖精,还没够啊.”回身把她举起来,抗在肩膀上,走回卧室,扔在床上.她哈哈地轻轻笑,我又把她给压住,心想:这次应该好点儿.
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满是煎蛋的香气.我叫:”小芬儿!”蒂芬尼马上探头进卧室,笑嘻嘻地说:”醒啦?起来吧!”跟着我去洗手间,笑眯眯地指着一个杯子说:”这个杯子牙刷是你的.”忽闪忽闪眼睛的看着我,我说:”好,牙刷都给哥哥准备好了,长住了啊.”之后,我们就成了半正式的男女朋友,老芮知道了,拍拍我肩膀说:”不晓得你这么有本事,跟美国小妞好上了.”跟着小芬儿,认识了一群年轻的艺术家.个个都追求与众不同,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纹身,身上古怪部位打了金属钉儿,聚会的时候卷一根大麻,传来传去地吸.我想起以前达骁经常说的艺术家气质,心想这个大概能算.这么跟小芬儿半松半紧的过了几个月,到了春假,小芬儿嚷嚷说最后一次,一定要去个野点儿的地方,疯狂派对,我已经知道春假中女生容易干些比较疯狂的事情,比如说光着上身在大街上走,不很高兴.
小芬儿走的时候气哼哼地,说:”你这个沙猪!”我阴着脸把她的两个大包扔进出租汽车的行李箱,回到我自己地方,写报告.我那个文凭就差这篇十页纸的报告,文献插进去就算好了.正想给老芮打电话说去他那里把报告打出来,电话响了,是菲洛,蒂芬尼那群艺术家朋友里面唯一一个看上去象是定点儿洗澡换衣服的人.约我晚上去聚会,说是一个认识人去欧洲度假,让他看房子,我想想,就答应了.
当天晚上,我跟他们一群艺术家先是村里的酒吧一个一个喝过去,两三点钟的时候挤进两辆出租车,开到菲洛的地方.在闹市区里的一条小马路上,老房子,墙上爬了细细的藤,落地长窗,窗外是高大的橡树.我们坐在地板上,不知道是谁说从来没看见铁喝醉过,来试试看他是不是真的不会醉.然后就有人从酒柜里拿出酒瓶,在我面前排了一长队,我笑笑,说:喝!那天晚上,印象模糊,记得有很多酒,几根儿大麻,夜最深的时候我靠墙迷糊着了,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人临走时咯咯笑着说:”菲洛孩子,铁完全在你手里了.”然后菲洛过来,扶我上床,帮我脱衣服.他微微汗湿的手摸到我的皮肤,我感觉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欲望熊熊燃烧,然后听见菲洛有点儿惊讶的‘呀’的一声,然后是他沙哑的笑叹:”啊,铁啊,铁!”他的嘴唇凑过来,呼吸中带着青柠的清新气味.然后是交错的肢体,年轻健壮的结实肌肉,从来都没有过的欲仙欲死的感官快乐.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我看见窗户外面阳光中嫩绿色树叶,一时忽然觉得回到了家,听见哗哗的水声,我想:”啊,这是纽约.”叫:”小芬儿!”然后就想起来她已经去度假了,恶毒地想:希望她玩得比我高兴.我觉得身体掏空了一样的疲劳,可是很满足.不一会儿,水停了,菲洛走过来坐在床边,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肩上,碧绿的眼睛从褐色的长睫毛下笑笑的看着我,说:”铁,你真不是一个温柔的爱人!”
我嘿嘿笑,让他帮我点根儿烟,他柔顺地将烟放在我嘴里,手指抚摸我的嘴唇,我吹一口烟在他脸上,他躲,边躲边笑.我心想,我怎么成薛蟠了.菲洛笑嘻嘻地说:”我一直知道你是同志,哈哈,你果然是.”我说:”我不是.”菲洛说:”同志嘛,就是被同性吸引的人,你看,你可不能说你不喜欢我!”说着,狭狭眼睛.我说:”那我跟蒂芬尼怎么算?”他说:”你还不知道吗?社会告诉你,你是一个男性,一个男性应该喜欢女性,你一直生活在那个套子里面,直到今天,你才发现真正的你自己.”说着,抬抬眉毛,暧昧地问:”你跟蒂芬尼……有这么快乐么?”我想想,没有,没说话.想起来蒂芬尼说过她哪里来那么多经验的话,笑了.菲洛问我笑什么,我告诉他.他激动起来,淡褐色的眉毛拧着,严肃地说:”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是个同志.这是你的一部分啊!你应该诚实.你看,我是菲洛,我父母的孩子,将要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员,我很有爱心,生活健康,是很多人的好朋友,我是一个男人而我喜欢男人,我甚至会爱上你,… 铁,你知道吗?这个只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一个方面……”我嘿嘿地笑,说:”是吗?让我再发掘发掘我的这个方面.”扯着他的手腕拉他到我身边.
晚上我们两个出去吃饭,面对面坐在外面街边的小桌上,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春风暖洋洋的,我想,恋爱的季节.菲洛突然说:”铁,你看!”我顺着他目光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小男孩在下一条街勾肩搭背地走来走去,向世界宣布他们的爱情.菲洛说:”哈,傻子.”我看他是嫉妒,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左手.他看着我,眼睛尽是惊喜,然后害羞低下头,忍不住微微的笑.我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容易满足.
第二天,我去老芮那里打印我的报告.老芮的二手电脑打印机在打印到第七页的时候忽然死在那里,老芮十分不耐烦,一遍鼓捣一边喃喃自语说:”娘西皮,又他奶奶的死了!老子明天就扔了你换新的!”我点根烟靠在桌边儿上看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眯着眼睛,眼睛几乎贴着电脑屏幕,皱着眉毛,眉心有几根皱纹儿.我突然想、渴望,把他的皱纹抹平.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在学校打拳的时候,我从来不跟他开‘得跳起来才打得着我’的玩笑;他有几天不来我们宿舍混,我会觉得奇怪;那么多同学到了美国,我只找到了他……我开始觉得这间屋子小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的灵魂和身体都想要得到他.
人啊,为什么总是渴望不应该渴望的东西!
我使劲儿抽几口烟,跟他说:”老芮啊,我得走了.千万麻烦你帮我打出这个报告来,请你吃饭!”说着,不敢看他,出门去了.走在街上,我心里一股邪火,想找人打架.于是,我去找菲洛.他一看见我,就问:”怎么啦,铁?”我没说话,推推搡搡扯他进了卧室,他还是很柔顺.我知道我很粗暴,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对他,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之后,菲洛慢慢的转过身来,倚在枕头上,金发散乱,看着我说:”铁,怎么了?”我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你他妈的听好了,我不是同性恋!我将来要结婚,跟一个女人!成家!生孩子!”菲洛好像挨了一耳光一样,惊异地看着我,我感到残酷的快意,继续说,”我跟你,你们怎么说的?就是在试验,在发掘我自己.别他妈的以为跟你睡了,就是同性恋!我不是他妈的同性恋!”菲洛的眼泪汹涌而下,我继续说:”我定了下个星期的机票,回中国,别他妈的找我了!”菲洛泣不成声地尖叫,说:”你是最混帐的一个混帐!你是一个懦夫!f**k you!”我冷笑着回答:”You just did!”转身离开.到了街上,隐约听得见菲洛号啕大哭.
之后一个星期,我逃回了家乡.

达骁
毕业之后,颇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依旧背着大灯照着一样的目光.小设计院里也一样有多事者对的我的档案嘁嘁喳喳.渐渐地,我的口角就不时露出点怀才不遇的激愤.渐渐地,我居然慢慢地也好了.画图的时候,少了指点江山的激昂,但是仍然快乐有灵感和冲动.我又得到了”走廊歌星”的称号.
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再和老同学接触,甚至是铁柏.铁柏一直说我欠揍,他说得没错,我不但毁了我自己,还连带把他拉下水.还有么,就是我现在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女人.我不是一直都遗憾我并不大会追女孩么?没问题,我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好学生.
在那些女人身边,我不再关心我是谁,也不再感觉老是有人在围观,我只是个有漂亮面孔的强壮的男人.这让我很满足.
也有滑铁卢的时候,一次交友不慎,到我说bye bye的时候,那女人忽然哭哭啼啼动了感情.我仓皇逃回家里,结果自此那女人就在我家楼下等,两个月之后,我几乎没神经衰弱了过去,恨不得搬家.自此稍微有点收敛.
那阵子我和头儿跑市城建审批规划,几个连小官僚都称不上的管事儿的,挑三拣四,百般刁难,搞得人心头火起,一口口腌臜之气直咽下去.结果还几乎被打入冷宫.我和头儿经常灰头土脸、一脸丧气就出来了.
直拖了两个月,再开会交涉工程的时候,对方负责人换了个身材高挑,一头自来卷发闪闪发亮的年轻女人,说她年轻是因为与她的职位不符,她跟我其实年纪相当.开会讨论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看,这没什么,我反正习惯了.离开的时候大家握手道别,她终于开口问道,”达骁,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经济系的咪咪.”
咪咪?啊,咪咪.那天我和铁柏去喝酒,有个女孩叫咪咪.我仿佛听到过往的日子呼啸着一路追了下来,一时控制不住,脸上就有点紧.我们头儿反应快,马上接过咪咪的话,问长问短.
我头脑发木,跟着咪咪和我们头儿不知怎么就走到外面的小馆子里坐下.我几乎可以说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咪咪.咪咪性格开朗,为人随和,很快和头儿天南地北聊了起来.我尽量不让心不在焉露出来,间或插两句嘴.一顿饭吃到最后,咪咪掏出名片,说:”以后多联系啊.”我心里松了口气.
咪咪一走,头儿脸”唰”地一变,把我臭骂一顿:该出台面的时候,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我这次学乖了,态度良好,低头承认错误.
两天以后,头儿又笑眯眯地来找我.我一看他笑,就有点瘆,又怎么啦?头儿亲热地拍拍我肩膀:”达骁啊,你还没对象呢吧?我都打听到了,你知道咪咪是谁?咪咪是朴市长的女儿.”
我就乐了,”您什么意思?不是要把我给进贡了吧?”
我们头儿也真利索,反手就给我后脑勺一巴掌,”你小子就不学好,就会跟我面前恬皮怠脸的,这个项目组里几个人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了,要是最后坏在你手上,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我答:”是,是,是,我办事,您放心.”
我想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给咪咪挂了电话.咪咪真是好性格,即不打官腔,又不伪做扭捏状.她爽快地答应出来见我.我问清楚了咪咪下班出门的地点,看时候差不多了就去等.
正是下班时分,大队的自行车呼噜呼噜地从灰色的大门往外涌,太阳还没落下去,我站在那里想:”我好久都没等过人了,上次还是印诺.”
正在发呆,忽然看见咪咪从楼里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端详咪咪,人群中的咪咪并不象我最开始恐惧的那样是过去日子逃不脱的阴魂,更象是从头再来的启示.我忍不住冲着咪咪笑了起来.
后来么,后来我经常站在那里等咪咪.咪咪一天下来,多数显得有点累,一些半长不短的卷发都伸了出来,显得毛茸茸的.但是她从不拿班上的事情抱怨,我们几乎不谈工作.她时常用手抚摸我的眉毛,说:”你一点都没有变.”咪咪不知道,我时常记着铁柏说我欠揍的话,不,我知道我是大变了.小城里的日子多少年不变,像我从前那样不管不顾的性子,早就被人唾弃了.我只是个小人物,早认识到这一点,早接受命运.
我开始经常地出入市长家里,认识一些在小城里有点权势的人,最高兴的大概得算我们头儿,每天看见我都跟吃了大补丸似的,精神矍铄.半年后,我和咪咪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婚礼很热闹,几乎可以说是过于热闹,都是咪咪家里的亲朋好友,官宦无数.我没请什么人.
后来秦浩问我是不是因为印诺,我一次伤了心,打算返朴归真,定下来安安静静成个家?不,不是印诺,是我.我一直年轻气盛,肆意妄为,最后在现实秩序里碰了个头破血流.我只是找个地方,爬起来重新做人而已.
新婚的那段儿,我们都充满激情.各人的生活中结结实实地添进另一个人,这对我们俩都是新体验.一起卖菜做饭,计划用钱,甚至是小摩擦都是甜蜜的.有时候我睡在咪咪身边,感受着咪咪温热的身体,轻轻的均细的呼吸,心里想: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吧?在外头好好挣钱,回家养老婆,生孩子.
因为咪咪的缘故,现在所里有个请客吃饭的事儿,都打法我去.北方人吃饭局,都不少喝酒.我时常醉醺醺地回家,咪咪既心疼又生气.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是,我是男人,我得遵守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不是.
喝得多了,下面就请人桑拿,那个时候还不兴KTV呢.咪咪为此赌气跑回娘家好几次,我都做好做歹地请回来.岳父次次堵着门臭骂我.我指天发誓不再去泡桑拿了.
我后来的确没再去过桑拿.那时候大城市的风气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出现了不少酒吧.不象我住的那个小城,闭着眼睛我都能从称西摸到城东.我每次回上学的那个大城市出差,都去泡红豆酒吧.咪咪略有察觉,但是丝毫抓不到证据.如此忽忽数年.
我去红豆也不完全次次都是去泡女孩子的,有时候也是纯喝酒.有一次,我在街上远远地看见印诺和老芮在一起,坐在红豆的吧台边上我就想:”印诺现在可真是官太太了.”大家都挺上路的,怎么我还坐在这儿呢?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爱跟小姑娘逗一逗,没真出轨,印诺就不高兴,我觉得那时候她瞎不高兴,觉得她爱管我我就偏不服管.现在呢,咪咪对我是真好.我这方面是感觉自由了.但是我在社会上混,总是免不了随波逐流.那么我在红豆呢?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在红豆最放松,我没有名字,不是市长的女婿;我不再时常提醒自己铁柏的警告:欠揍.只要咪咪不知道,她就不会伤心的.
我还是低估了咪咪,最后一次出差回了家.咪咪要跟我谈,我看她眼睛有点红,心就有点虚.想上去拥抱咪咪安抚安抚,被咪咪一扭身躲开了.我按咪咪的指示坐下,等待我的宣判.咪咪没有控诉我,她只是说,这里环境不好,我不是一直觉得有点屈才吗?(我当即反对,被咪咪一手按下.)她央她爸爸搞到两个公费进修的机会.我们两个一起去巴黎.
巴黎?离开这里.我顿时静了下来.
那年秋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巴黎.

铁柏
到了家乡,我搬出家,在市郊租了个平房住.同院另一家人出国了,房子空着,偶尔有个亲戚过来打扫.
我开始做室内装修.接了活儿连设计带施工,我亲自动手.设计得人家满意了,再去劳务市场找工人,去建材市场买材料.我喜欢贴瓷砖,光滑冰冷的瓷砖整整齐齐的排着,让我感觉踏实.拼花的时候看着一幅图画一点一点再我手下成型,有说不出的满足.有一个浴室,我四面墙拼出了维纳斯出生,顾客十分惊喜,我开出来的大价钱给的十分爽快.我的顾客大部分都十分满意我的设计,这个不难,跟在时代广场给人画素描一样,人家想要表现学识渊博,就给他设计个大书房,落地大书柜;要是追求欧洲豪华式样,就给他安个假壁炉;要想有情调,就弄个吧台,无非是投其所好.
那段日子我过的十分荒唐,干活之外,就是跟所有肯跟我上床的女人睡觉.没有感情,没有满足,甚至没有欲望.我只是在证明我不是一个同性恋.那半年,做梦一样过去.渐渐的,纽约的日子淡了,当我终于重新睁开眼睛生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名声很大.一个是做室内装修的,都知道我的活儿好;一个是人人都知道铁柏是个出来玩儿的人.
后来有一天,接了个活儿.符昌,我小时候那群朋友里出去做买卖的那个,现在是个成功商人了,得体西装,带金丝边儿眼镜儿,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看不出来早十年他是个好勇斗狠的人.他在城里买了房子,请我装修.那天我去看房子,进门的时候看见屋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女孩子,她站得很直,头发软软地垂到肩头,表情严肃,年轻的脸上没有一丝儿阴影.我那个朋友从一边屋子里转出来,给我们介绍,说:”这个是铁柏,我哥儿们;这个是曹帛,我表妹,跟来看看.她在你那个学校念书的.”我笑,说:”曹博士哈,建筑系的?”曹帛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说:”我是工程系的,对建筑很感兴趣.我的名字是四弦一声如裂帛的帛,不是博士的博.”符昌这个时候插话,说:”我们表妹准备出国念博士哪,好多个学校争着要她!”曹帛扭开脸,说:”什么呀!才考了寄托,刚刚在申请呢.”我笑,明白符昌的意思是让我别招惹他表妹.
我们三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秋天的太阳斜斜地照进屋子,灰色的斑驳树影印在地上.曹帛的脚步轻快而有弹性,说话声音清亮,声调郑重.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学校,在图书馆找到曹帛.她在看书,聚精会神,我拍拍她肩膀,她才看到我,说:”你怎么来了?”我说:”请你吃饭.”她很奇怪,略遗憾地说:”我已经吃过了,食堂五点就开了.”我乐了,说:”那么我请你吃宵夜.”她看看手表,说:”可是现在才六点多一点啊?”我轻轻地笑,说:”我一个人吃不进去饭,求求你看着我吃.”她好像明白些什么,红晕一点一点地染遍了脸颊,垂下了眼睛.有一秒钟,我害怕她说不去.然后她说:”好吧.”
我们面对面坐在南门外的馆子里,周围很多出来改善生活的学生.我点了烟,慢慢打量四周,想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打架的那个地方,老板已经不是那个老板,地方也不象是那个地方.曹帛拿着菜单认真地看,一边问我吃不吃这个那个.这时候,我做了一件第一次看见她就想做的事情,我伸出手去,把她眉间的细细皱纹抹平了.她震惊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温柔地说:”你看,你看,这样儿多好,别总是皱着眉毛.”
这天之后,我每天去找她.陪她泡图书馆,我喜欢看她认真念书的样子,总是眉头轻轻拧着.有时候我去抹她皱纹儿,有时候不.晚上十点,从图书馆出来,帮她拿着书包,在校园里散步聊天,十一点,送她回宿舍.我喜欢听她说话,那么认真地讲今天计划如何,还差一点儿没有做好,明天需要做什么.这个冬天过的很快,寒假里,曹帛大部分时间闷在家里准备考雅思,还有跟教授套瓷.我干完活就给她打个电话,约在什么地方碰头.她很准时,从来不让我等.开学以后她开始做实验,我就去实验室找她,跟她一起用小电炉煮方便面吃.她一边儿给我讲今天做了什么试验,看了什么文献,哪个教授真厉害……她讲的东西,我大半不明白,就是喜欢她清亮的嗓音高高低低地充满了拥挤的实验室.一切如此真实正常.
冬天里,福昌的房子好了,交工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儿,跟我说:”我表妹,她是个好人家女孩儿.”我点头,说:”我知道.”
春天来得匆匆忙忙,一眨眼的功夫,桃花玉兰迎春梧桐都开了,败了.曹帛考了试,寄了资料,陆续收到了回信,美国学校多是‘谢谢申请,条件很好,但是很遗憾’的拒绝信.她拿到了,垂头丧气一晚上,我就说:”还早呢,才几月份啊?你还有好几个学校没有回音哪.”她就说:”可是那个谁谁已经拿到两个学校了!”我就说:”烂学校吧?”她说:”那也拿到了!”后来有一天,她说:”哎,我今天收到信了.”我说:”哪个学校啊?”她说:”澳洲墨尔本大学.”我说:”噢.”她说:”他们接受我了.”我大乐,说:”好啊!你不是挺想去那个学校的吗?嗳,晚上吃啥?出去庆祝庆祝.”她迟疑说:”你说我去吗?”我说:”去!当然去!干嘛不去?!”她抬起眼睛,迷茫茫看着我说:”那,你……怎么办?”我说:”我?兄弟我也出过国,到时候啊,我就跟你过去,当你的家属,让你养我!”她呆了两秒钟,然后向我微笑,眼睛里溢满了快乐.问我:”真的啊?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啊?”我搂她在怀里,心中满是平静的快乐,说:”是,我真的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个戒指,镶红宝石的.给她套在手指上的时候,我想,真好,跟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别的男人,看都不许看!”她哈哈笑着说:”你怎么这么封建啊!”
接下来陪着她办各种手续,手拉手在街上走,给太阳晒蔫了不想说话,就是互相笑一笑,然后在树阴儿底下抢冰棍儿吃.装修的活,接得少了,只给人画图设计.省下时间来陪她.不久,手续办完了,她说她得回老家看看爷爷奶奶.我正好接了个大活儿,不能跟她一起去,她也不乐意让我跟去,说:”还没见过我爸妈呢,先去我爷爷奶奶那儿,不好吧?”我说:”好好好,你自己去吧,你回来我就去拜见岳父岳母.”她点点头说:”好吧.哎,你见我爸我妈的时候可别嬉皮笑脸乱说话啊.”我说:”好好好,我什么话都不说.”曹帛挥起小巴掌噼噼啪啪拍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我送她去火车站,看着她细长的身影裹在人群里上了火车,感觉有些寂寞.
曹帛出去两个星期,我一下子多出很多时间来.干完活,偶尔出来喝酒.这一天,天气暴热起来,我去红豆要了瓶冰啤酒,坐在吧台前面慢慢喝.长头发钢琴师,低我们几级的校友,在弹一些老爵士乐的曲子.酒吧里灯光幽暗,气氛颓废,我突然心浮起来.喝完这瓶,离开红豆,去了另一个酒吧,又去了另一个酒吧……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口渴头疼.然后发现身边睡着一个人,一个清秀的男孩儿.我忍不住说:”操!”一脚踢过去,说:”起来!起来!”那个男孩儿睁开眼睛,整个人腻味过来,说:”早啊.”我只想打发他赶紧走,自己先跳下床,穿衣服,说:”水管子在外边,厕所出了院子拐弯,闻着味儿去就行了.”他没理我,手托着脑袋靠在枕头上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前都没见过你,常出来玩么?”我很烦,想着曹帛觉得自己无比肮脏,身体的满足只让我觉得自己更脏,只听那个男孩儿幽幽地继续问道:”小四儿是谁啊?你晚上叫人家这个来着.”我一下子呆在那里,充满了杀人的欲望.然后,我一把把他扯下床,提着他的后脖子把他扔出门去,充耳不闻他的哭喊,喝道:”滚!”然后把他的衣服裹一团掷在他身上,回到屋里,碰地一声把门撞上.我听得见他的抽泣和他唏唏梭梭穿衣服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开合的声音.
我的屋子里面有股子酸臭味,太阳照不进来,鬼影重重.我拿出我收藏的所有的酒,坐在地上,在面前排了长长的一队.我想,隔了一个太平洋,还是不够远.我想,小四儿这个外号还是我给老芮起的.我想,我真脏.我想,喝死算了.
我毕竟没有喝死,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嘴巴干得要死,挣扎着去院子里,就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水,明亮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进屋,几乎被屋里的腐臭味道熏得吐出来,只见屋子里东倒西歪的家具,一地的空酒瓶子,和我吐出来的污秽.我站了半分钟,找水桶接了水,打开门窗,开始扫除.傍晚时分,屋子扫得一尘不染,我坐在台阶上抽烟.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院子外面的柳树枝子在微风里轻轻地摆动,街上自行车铃声频繁起来,附近小孩儿的笑声越来越多,饭香裹在暖风中飘过来.我想,风向变了,没公厕臭气了.我想,天快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什么东西在哪儿,我都知道.我想,我应该诚实,起码对自己诚实.
然后,我去找曹帛.跟她约在老地方见面,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街灯底下了,身影纤细孤单.见到我,她默默地看着我,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去接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她呼我那么多次不回,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眉心两条浅浅的竖纹,等我说话.我说:”曹帛,……,对不起.”我低下头,不能负担她的凝视,点上烟,继续说:”我,不能陪你去澳洲了.”曹帛微微的点一点头,眼睛里起了雾气,然后她转身走开.我追上去,说:”送你回家.”她还是微微一点头.我们沉默地走了一路,到了她家楼下.她停下来,说:”我到了.”回头凝视我,我点点头.她开始往楼里走,突然回来,笔直地站在我面前,说:”你,有没有爱过我?”我轻轻说:”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我想,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想和你结婚生孩子一起过一辈子.她再点点头,停一会儿,说:”这个,还给你.”说着,摘下那个红宝石戒指.我说:”别,你收着吧.”她略疑惑地看着我,迟疑一会儿,点点头,扭身走了.她脊背挺得笔直,头略略低着.一个骄傲的女孩儿,我,令她伤心.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抹脸,发现我哭了.

达骁
巴黎好一点的公寓真难找.我和咪咪在出国前恶补的那一点子法语刚能应付考试,用来理解每幢公寓后面的复杂历史、办手续,实在是太不够了.我们最终在右岸的波埠区找到个很小的房间.
重新开始过学生生活,我们都有点兴奋.咪咪老喜欢追着问我一些上大学时候的事情,如何熬夜画图;如何夜里累了大家出去吃一顿,然后翻进宿舍;如何第一次上某些名教授的课感觉折服,恨不得跟我重上一遍大学才好.
不过我不喜欢回头看,大家都说大学的时光好,我觉得那时候不过是大家都一副天真的不可一世的态度,往前看,未必就不能再随心所欲.
九月的巴黎非常活泼,到处都能看见一群群的学生.我和咪咪第一次在国外生活,兴奋之余,举目无亲的孤独感也把我们俩紧紧绑在一起,头几个月,我们俩到哪儿都在一起.买东西认路的时候,一起胡蒙.所幸不比刚毕业的小孩子们,我们俩几年工作略有节蓄,需要适应的只是环境的不同.咪咪为人随和,又是个漂亮人物,很快交游到一批朋友.我没有发掘到象铁柏一样的好哥们,就和大家混了个脸儿熟.况且,欧洲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跟人亲近的.
有意思的是,我很喜欢这种不大亲近的环境,让我感觉很自在,不再有人注意我.像一条游在鱼群里的鱼.做学生就这点好,可以板着脸做人.我索性又像大学时候那样披了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有空就满城转悠.法国的建筑师多在国外成名,巴黎城内少量现代风格的建筑多以出奇制胜,看多了几遍之后就不再产生兴奋感.倒是那些古旧的楼房,一幢一幢一遍一遍慢慢走下来,颇有心得.我一直对自己自视颇高,讲究注重个人风格的突破性创造.那会儿,有同学最得意自己的设计杂在导师的设计里,旁人根本分不出来,我呲之以鼻,认为那是匠气.我一直都得意于自己的标新立异,到欧洲才知道这里人人都像我一样摆谱.而独一无二的巴黎,旧城改造却是奥斯曼这个以强调秩序为背景的人主持的.苦心经营的努力未见得就输给了个性创造的差异.
咪咪比我忙,她在INSEAD读MBA.枫单白露离巴黎有20分钟车程,每天一早,咪咪就背着包走了.我和外界联系始终不多,咪咪也不再和我的工作有任何关系.
天气渐冷,公寓里暖气不好,咪咪喜欢外套我的大夹克,红着鼻头,猫在家里做功课,时常愤怒地发表”为什么女人没有又大又舒服又暖和的衣服”诸如此类的言论.我一乐就给她画像,又懒得出门去买颜料纸张,就在随手找来的什么纸上,或者是我画图纸裁下来的边上,画素描,甚至是钢笔画.
公寓的窗户又窄又高,太阳照下来,咪咪头上短些的头发不听话,乍了起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非常打眼.咪咪最恨这些碎头发,我却觉得毛茸茸的跟小动物似的非常可爱,画的时候不免着重画那些碎发.咪咪看的时候又是兴奋是又生气,看画的反应非常不确定.那天,咪咪说要跟学习小组讨论功课晚回来点,我手一痒,把这阵子给咪咪画的像拣一拣,都贴在了墙上,乐不可支地等她回来.咪咪进了门吓一跳,一句天天要说的”累死了”都噎了回去,然后又感动又高兴地对我说,”你这么喜欢我啊?”我点点头,正色道:”知道凡高的蓝房子么?为了接待高更的到来,他在房间里贴满了他画的向日葵.你觉不觉得你的这些画像和向日葵有异曲同工之处?”我话音还没落,咪咪尖叫一声,拳打脚踢地扑过来.我一面一手一拳地挡,一面笑”你这不是以卵击石嘛你”.嘿,我从来不知道快乐可以这样无需努力,但无比真实.
巴黎大学的建筑系属于艺术学院,凭学生证可以免费出入各大博物馆.我读书、泡图书馆之余,经常去美术馆逛.有时晚上有教授带了学生在美术馆讲课,我也找个角落混迹在一群半躺半坐的学生中间旁听.我一晚归,咪咪就显得非常没有安全感.我进门好半天还能觉得咪咪不停在注意着我的情绪反应.我安慰劝解过几次,并无好转,也就随她去了.无数次良辰美景之际,咪咪老是抚摸着我右乳下的刀疤,在问:”你为什么爱我?”“你喜欢我什么?”我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能阻止咪咪下次再接再厉地问下去.女人真奇怪,总是在瞻前顾后,永远不能享受现在.
咪咪喜欢找一些古怪的小摆设,又从网上买来时新的流行歌曲CD,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家里伊咿呀呀地放.我时常嘲笑她这么大岁数了还和年轻人一起赶时髦听怨曲,咪咪瞪我一眼,并不做声.小公寓里很快堆满了CD、书籍和杂七杂八的摆设,我想收拾收拾扔掉一些,省得将来搬家的时候罗嗦,咪咪尖声不允,我拧拧她的耳朵,心想:”你真奇怪,既没有安全感,又在不停地囤积身外之物.”
冬天的巴黎满目灰色,飓风、大雪,古旧的房屋外表浸着一层黑色.我想拉咪咪乘圣诞去外地玩,咪咪却一定要我陪她参加学校的主题派对.想到商学院的学生最重要的是建立关系网,我就答应了,主动要求找个带面具的服装.那天晚上咪咪过得很快活,我本来就是陪衬,不用多话,乐得多喝点好酒.喝到最后也在面具后面笑眯眯的,想到铁柏这小子说不定爱喝这些酒,可惜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回家之后,咪咪一迭声问我:”好玩么?有意思么?”我记得自己说了句”挺好.”就睡过去了.
冬去春来,才五月份底六月初,年轻姑娘们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夏装,展示漂亮的肩膀.咪咪出去和一些中国学生聚会,我不喜欢见那几个专喜欢打听各人背景,见到咪咪就笑逐颜开的人,推辞不去.天气正好,我索性满城瞎转,走累了,就坐在路边咖啡馆喝咖啡.露天座位多是面向马路,我看人,人看我.忽然有人走过来,对我说:”我认得你,在学校的派对里.”抬头一看是个女孩子,鬓边一缕头发染成亮粉色,年轻的身体透着无限骄傲,”不请我坐下么?”我笑,并不站起来,只做个请的手势,招手叫侍者再上一杯咖啡.年轻的女孩子,多数喜欢说自己,这一个也不例外,不消几分钟,我便知道这是个衔银汤匙出生的女孩,大概没受过什么挫折,口气娇纵.
“你学什么的?”女孩问.
“建筑.”
“啊,我喜欢建筑师.”
我也懒得费神解释,学建筑和建筑师之间的差别,只一味地笑笑.女孩转转眼睛说道:”我的公寓就在对面,上来坐坐吗?”然后用一根长指甲敲敲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或者,你怕老婆?”
我就拿眼睛笑,招手让侍者结账.为什么不呢?我心情正好,所有人都算定了我不敢轻举妄动.
那天我如常回家,第二天如常上学.一个星期以后,有天我回家发现,咪咪提前回来了.我很高兴,上前拥抱咪咪.咪咪浑身微微发抖,眼睛发干,瞪瞪地盯着我,”学校里德婉儿告诉我,你右肋上有一个伤疤.”我一怔,后退,心想:”原来那个女孩叫德婉儿.”咪咪背光站在窗口,看不清表情,我迎着光面向咪咪,心里居然想:”又是一个好天气,知了怎么会叫得这么早?”只听得咪咪说道:”你居然都不屑于解释.”
咪咪终于哭了出来:”我恨不得杀了你!你走!”
我回到了街上.

铁柏
后来不久,我在红豆碰见符昌.符昌看见我,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说:”出来一下儿.”我跟他出去.刚一出门,他一拳砸在我鼻子上,我想:”拳头还挺硬.”,说:”我没碰她.”符昌没说话,一拳一拳往我身上招呼.我没有还手,也没有躲.这是我欠曹帛的.一会儿,他停手,说:”孙子!”扭头走了.我回到红豆,去洗手间,镜子里面的我鼻血长留,右眼红肿,明天可能睁不开了.钢琴师正歇着,嘴角歪叼着根儿烟,懒洋洋靠在吧台上,递过来一包冰,笑嘻嘻地说:”怎么啦?给人家老公抓住了?”我说:”操,去死!”钢琴师捏着嗓子,说:”哎呀,真粗鲁,人家不理你了.”说着,嘎嘎笑着走了.我用冰袋敷着右眼,嘿嘿笑,心想,这个小家伙还挺有意思的.
又过了一阵子,冷海找我,说老芮要回来了,我说,真他妈的不巧,刚买了票下江南.等我回来的.冷海说,人家回来相亲的.我说:靠,老芮那么个人才,还用咱们给介绍?那些个小姑娘们不得乌洋乌洋的往上冲?冷海说:你大爷的!往上冲的能娶吗?不得咱兄弟帮他看看?我说:”冷大哥,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们大家一向都知道你是铁肩担道义,任啥事情,只要冷大哥一句话……”冷海挥挥手,说:”行行行,别说了,跟你说什么都是白说.你,赶紧去江南,当心点儿别得上啥传染病啊!”
当天晚上,我买了站台票,蹭上火车,去杭州.在商场逛的时候,没想到碰上印诺在陪着她爹妈买电视.多年不见,印诺依旧是个美人,虽然不再艳光照人,却美得越发地含蓄耐看.我们到金碧辉煌去唱歌,我说:”要是我跪地向你求婚,你能答应我么?”印诺笑,说:”你跪下来,求个婚看看.”我讪讪地笑,换个话题,说:”达骁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地就结婚了.”印诺问:”跟谁啊?”我说:”咪咪.”印诺说:”是不是那个……”我说:”操,我们系主任那就是在恶心他哪!”印诺不语.然后我问她:”老芮你记得吗?老盯着你看的那个.”印诺点点头,笑了,我继续说:”他相亲哪,你看他有戏么?”印诺低下头,轻轻地笑,说:”你让他试试看啊.”
然后我给老芮打电话,离开杭州,向西走.从九寨沟回来以后,听说他们结婚了.很幸福.我想,真好.

达骁
我在十九区的一个小旅馆待了一个星期,白天照样上课,晚上就泡小酒馆.一个星期以后,我脏兮兮地就回家了.进了门,发现咪咪已经在等我.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放着一叠表格,我心里咯噔一下,又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
咪咪说:”骁,我们离婚吧.这几天我到使馆把表格都领来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签字.”
我的头嗡地一下,剩下的一切都像是用慢动作发生的.以后的日子,我很少回忆这一刻,但是有时候梦到咪咪,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慢动作的.
我慢慢走到桌前,坐下,看了一遍表格.抬头对咪咪说:”我们坐下来讲.”
咪咪摇摇头不说话.
“对不起,咪咪,是我的错.为什么这次你的反应这么强烈?你该知道我是爱你的.”,我说.
咪咪抑住眼泪垂下眼睛,想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有点走神.最后她终于抬头看着我说:”出了轨的婚姻,就如同生了虫子的苹果.有的人看见了就觉得恶心,一点无法忍受;有的人觉得去掉虫子洗洗,不影响味道,毕竟苹果扔了可惜;还有的人甚至专挑有虫的,觉得虫子比苹果更有营养.我原来觉得国内的环境对你影响不好,所以希望能出来换换环境,重新开始.结果你...可能我也有错,不过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知道了.”
我忽然有点生气,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咪咪盯着我,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忽地眼泪就下来了.
我忽然想起从前的印诺,上前抱住咪咪,下巴放在她头顶,手轻轻地拍她的背.
咪咪在我怀里,身体非常疲惫.但是几分钟之后,她轻轻挣脱开来,并不看我,低声说:”你想一想什么时候.”转身走了.
我呆站在那儿了一会儿,进屋躺在了床上.
此后两天,咪咪和我持续冷战.我看着咪咪决绝的样子,忽然烦了,觉得自己再拖下去真是羞耻.索性有个了断也好.就对咪咪说:”明天吧.”
不知是不是忽然间听见我说话吓了一跳,咪咪身体一震,低着眼睛点点头.
馆的人都目光闪烁地看我们几眼,很奇怪我们竟然会一起去---毕竟这只是办理委托书,离婚手续是国内法院的事.我看也不看,飞快地在所有文件上签字,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
出了门,咪咪忽然说:”我马上毕业了.我走以后,你搬回来住吧.反正签了两年的合同,巴黎的公寓这样难找.”
那天有风有云,树叶被风吹得淅沥淅沥地响,偶尔有一两滴雨被风吹了下来.咪咪一张口,我就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抓住,失去生命中重要一部分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倔强.我转过身,对着咪咪说:”咪咪,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想了想,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叫我.”然后我就走了.
我没带什么东西,搬到了十九区.有时候,傍晚时分,我一不留神,不由自主又走回原来的公寓.看见公寓楼忽然又醒悟了,踌躇一阵子,站在那儿看着公寓楼抽根烟,扭头回我自己的地方.我非常怕被咪咪看见,有时候,远远看见一个身形象的女孩子,就马上避开.
一个月以后,咪咪毕业了.原本该是我们俩庆祝的时候,我只向咪咪的同学打听到了咪咪回国的日期.
那天,我早早就跑到机场,蹲在人群里.咪咪来了,有两个男同学送她,帮着照顾行李.我避在人群里远远地看她.机场非常忙乱,咪咪忙着排队、托运行李、出关检查,并没有东张西望.最后咪咪和那两个男同学握手告别,匆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拖着随身行李进了关.
我想起那年第一次等咪咪下班,我也是等在一个门口.咪咪终于又从另一道门,离开了我的生活.

铁柏
妹妹结婚了.新郎是她的领导给介绍的,说是年轻有为的文学博士,现代诗人.这个人第一次来我们家见我父母的时候,我特意赶回去,只见屋里坐着一个特严肃的中等个子,皮肤黑黝黝,戴黑边眼镜.我坐下,递根儿烟过去,说:”抽烟?”他眼睛瞄我一下儿,说:”我不抽烟……也不喝酒,这些,都是不良嗜好.”我心说,哦,合着就是你啊,一边儿不让我们家小杉子穿短裙,一边儿满大街的看女孩子的光腿.睡觉做个淫梦,还能憋出首诗来,歌颂爱情.不过妹妹看着他,一脸崇拜,于是我闷头抽烟,不说话.办喜事的时候也闹得不痛快,酒席上居然冬瓜海米汤也上来了算个菜.我心里别扭,想,这还就是刚结婚哪,就这样儿,真的过上一年半载的,我们家小杉子,不得委屈死.酒席最后,客人走的七七八八了,我搂着铁杉的肩膀说:”小杉子,咱现在新时代了啊,出嫁的姑娘还是咱铁家的姑娘.谁他妈的敢给你委屈,找哥哥来啊.”说着,眼睛对上了易学麟.易学麟跟我对看了一会儿,转过了眼睛.
之后相安无事,过年过节的时候还碰得上.这一天,铁杉找我来了.我很高兴,小妹妹找我,我总是很高兴.带她出去喝咖啡.她心里有事儿,坐下来,心不在焉,欲言又止地好几次.我喝了半杯黑咖啡,忍不住问她啥事儿.她嗫喏道:”我们单位集资建房了.”我说:”好事儿啊.多大房子,在哪儿?”她说:”两室一厅,位置不错.……,哥啊,你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我有点儿奇怪,说:”你们家易学麟不是写酸曲儿歌词儿收入不错么?怎么让你出来借钱?”她摇摇头,说:”他的钱拿去炒股票,套牢了.”我想想,说:”小杉子,你缺钱花,十万八万的我给你,都没问题.就一个事儿,房子买下来,是你一个人的名字.”铁杉皱皱眉头,说:”这个,不太好吧?……”我说:”小杉子你想想,我妹夫他挣那三瓜俩枣就只有他自己零花.你们家用不都是你的工资出来的?平时你不在乎,没关系.现在买房了,用得着他,他他妈的人在哪儿呢?”铁杉的眼眶有点红.我叹气,说:”妹妹,我就是跟他致这口气.你房子买好了,我给你装修,修得漂漂亮亮的,包你满意!”
房子终于买下来了,铁杉一个人的名下.这天我正领着人铺地板,铁杉带着易学麟来看房了.易学麟昂首阔步得走在前面,铁杉小心翼翼得跟在后面.我看着就觉得别扭.叼着烟,抬下儿脖子算是跟铁杉招呼.只听易学麟说:”铁杉!他给咱们装修?!”铁杉点头,说:”我哥哥做这行的,比较熟……”我说:”给我妹妹打义务工,有啥不满意的,直说啊.”低下头继续铺地板.眼角瞟见易麟拉着铁杉到了墙角,唧唧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不一会儿,只见易学麟大步奔着我过来,铁杉拉不住他,小碎步跟在后面.易学麟说:”这个是给你的工钱!”我慢慢地站起来,接过来一沓子钞票,哗啦啦拨拉几下,问:”这是多少钱啊?”易学麟说:”五千!”我笑,说:”咱妹夫真不拿咱当外人啊.你出去打听打听,铁柏画张图就多少钱了,带人干又是多少钱.你这么厚厚的一捆钞票砸过来,是够我的笔钱啊,还是够我的纸钱啊?”易学麟一时说不出话,我蹲下去继续干活.只听他唧唧咕咕得说什么脑体倒挂,文学艺术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偿,什么社会不公平,听得我烦了,心说:不就是看不得别人有钱么,跟铁杉说:”小杉子,你不是长工资了?多给咱妹夫点儿零花钱,省得他看人眼红,肠子再气暴了的.”铁杉央求叫道:”哥……”易学麟脸涨得通红,眼睛要鼓出镜框,捏着拳头冲我走了两步,我乐了,心想:出息了啊,真敢跟我动手倒也佩服你.结果他就是往前走了两步,恶狠狠瞪着我,憋了半天气,突然骂道:”你这个流氓!玩弄女性!……”大吐一口气,一顿脚,扭头走了.我扭头问铁杉:”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铁杉垂下眼睛,说:”哥啊,你刚回来那一阵子,不是……”我奇怪,说:”他怎么知道的?”铁杉说:”他去体验生活,听人家说的.”我说:”他他妈的去哪儿体验生活?听他妈的谁说的?”铁杉皱着眉头说:”哥啊,你怎么现在满嘴污言秽语的?以前你没这样儿啊?怎么啦?”我嘿嘿赔笑,说:”小杉子,你当点儿心,没听人说嘛,全市的流氓都改行当作家了.”铁杉拍我,说:”没正经!”带一会儿,说:”我走了.”说着,匆匆忙忙得去了.我想,铁杉对易学麟还真是挺上心.
过了几个月,听到妹妹怀孕的消息.她五六个月的样子,易学麟被派驻分公司两个月,铁杉搬回家住.我去跟她商量,说她新房的厅可以隔出来一个婴儿房,就在他们卧室的旁边,够小孩住到三四岁.铁杉同意,我又到她家干活去了.这一天,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看着新贴上去的小熊墙纸,我的心情很好.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只听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请问易学麟家嘛?我找易学麟太太.”我说:”我是易学麟太太她哥,有什么话跟我说一样!”
当天下午,我就到易学麟的分公司办公室.易学麟装没看见我,我一屁股坐到他办公桌上,说:”妹夫!我他妈的开了五个小时的高速过来,你他妈的也不请我吃饭!”办公室里的人都拼命地假装专心工作,我扫视办公室,没看见什么漂亮女人,回过头来盯着易学麟.易学麟无奈,说:”好好,我们出去吃饭.”
出了门,他带我往小馆子钻,我说:”妹夫,我他妈的开了那么久的车,特地来看你,你就请我吃这种野鸡馆子?”易学麟看看我,没敢说话,领学着我到了当地大馆子.我坐下来,恶狠狠点了一桌子海鲜,啤酒小菜上来,我开始吃喝.易学麟跟我说话,也不理他.吃得差不多了,我一抹嘴说:”妹夫,我今天接了个电话,找我妹的.”易学麟没接口,我继续说,”一个女的,说是你的‘红颜知己’,让我妹主动跟你离婚;要是不离呐,那就是破坏你们纯洁爱情,问我妹要啥补偿费,开价儿二十万.你说这个是怎么回事儿啊?”易学麟好久没说话,最后终于说:”我们的感情开始是纯洁的……”我好容易忍住,没有甩他两记大耳光,他继续说,”她真有思想,有灵魂,半夜吃炸鸡的时候还想着社会不公平的本质,我们这个社会的集体道德沦丧,人与人之间日渐冷漠……我怎么能不被她感动!”我忍不住破口大骂:”诗人找鸡也他妈的是嫖,文学青年出来卖也他妈的是娼.你有老婆的人跟别的女人睡就他妈的叫通奸,感个他妈的屁了的情!”易学麟楞了半天,终于说:”不,我们的感情是纯洁的,至少开始是……后来,后来,她被污染了.”说着,垂下头去,居然很痛苦的样子,”不,那时候,我们一起听摇滚音乐,她,她激动,感动得哭泣.我,我……”我不耐烦,说:”操!不就是那么点儿屌事儿么,充什么情圣哪.你们那‘纯洁’的感情,怎么就他妈的有价钱了?”易学麟似乎陷入了诗人状态,自顾自地说:”噢,她是那么地爱我,我也是那么地爱她!我们的爱情超越世俗的界限,要知道,黑与白之间有的是深深浅浅的灰色……”我气得直笑,说:”你他妈的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么你!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黑白灰哩咯楞的,还他妈的灰孙子哪!”易学麟十分悲伤,继续说:”可是现在,现在,她变得世俗了,只在意物质,她,她,她变了,她被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腐蚀了……”我说:”新鲜哪?你他妈的一个高尚的诗人还出来养小蜜哪.操,甭他妈的那么多废话,就说这事儿怎么办吧.离不离,不离,就他妈的好好过;离,别打我妹房子存款的主意!”易学麟十分震惊,说:”离婚?!我对铁杉是有责任的,不,我不能跟她离婚,她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推卸.”我说:”我操!你快他妈的别委屈你自己!我们家小杉子没了你只有活得更滋润,还真他妈的把自己当个人哪!”说完,我掀桌子走人了.
街上夜风习习,不少人一家几口出来散步.我想起来铁杉快要做母亲那张幸福的笑脸,自言自语说:”真他妈的,什么世道.”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以前达骁说报应,又想起来菲洛曹帛,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混帐的一个混帐.想,老天爷你要罚,就他妈的罚我一个.我坏事儿做尽恶人做到底,该天打雷劈的来找我,别扯上我妹.
第二天上午,我去找那个女人.下午,回家,陪铁杉跑医院,胎儿心脏的搏动由扩音器放出来,急促迫切,似乎等不及要看这个世界.我坐在屋外听着,渐渐热泪盈眶.

达骁
自咪咪走后,我痛快地堕落了。我没有马上搬回原来的公寓,而是混迹在十九区的又脏又破的阿尔及利亚人聚居区。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瞧,我就是喜欢这里,我根本就是属于这种地方的。很快,我和小酒馆里的其他常客混得烂熟,大家看我带着婚戒,就有人问:“老婆呢?怎么不管你成天在这里鬼混?”我答:“离了。”边上人就举杯,“骁,为你的自由干杯。”酒馆里的人轰然叫好。
大家都觉得作为一个年轻男人,又不是小孩子了,离了婚应该高兴得很。我心里却充满了挫败感。三年婚姻终于以失败结束。
我每天挣扎着还去上课,晚上像回家一样回酒馆。转眼间到了十二月份,路边饭馆咖啡店门脸上用绿松枝、红绶带、金树枝做装饰,街上开始有节日气氛。学校放假了,我更是整天泡在十九区。去年的时候我到还挺有心情出去玩。那天挺晚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有群人来酒馆里生事。大家急起来不讲法语,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见大家呼啸一声,就到门外开始动手。我正喝得醉醺醺的,也跳起来参战。本来路都走不稳了,几个回合就被人撂倒在地。
我被冻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我脸朝下趴在路边,浑身肉像被割掉了一样疼。我吃力地爬起来,头顶上窄巷两边对面的两家从阳台上挂的一串彩灯在闪,什么地方还在放圣诞歌曲。我挣扎回住的地方,洗把脸。心想:我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我施了苦肉计给谁看呢?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收拾回了原来的公寓。
门一开,屋里什么地方的纸唰啦唰啦响了两下。许久没开暖气,屋里有一股湿潮气。我狠狠地睡了两天,就开始收拾屋子。咪咪并没有带走多少东西,包括她买的那么多零碎儿。一墙咪咪的画像上都落了灰,我一张一张慢慢摘下来,最中间是咪咪瞪圆了眼睛生气的一张,头发支愣着。咪咪最恨这张画像,认为我故意丑化她。我记得我当即认错,另给她画了一张手托香腮,边上靠一只花瓶的像。咪咪气得好半天没理我。
我一灰心,把生气的这张往很少看的一本书里一夹,剩下的都扔了。
我又开始约会不同的女人。天气好的时候,我借了房东的狗扣扣出门溜。咪咪当初坚决反对养宠物,说是小时候养的鱼被蝌蚪吃了。我每次听了就大笑,从来没机会问问咪咪,蝌蚪到底是怎么把鱼吃了的。
扣扣是头布里塔尼猎犬,长得怪模怪样的,挡风罩一样的耳朵,身上花猫一样的斑点,非常机灵,活泼好动,出门就给我惹事。
三月的一天,我下了课,带着扣扣出门,刚出门就和一位穿高跟靴子的女郎狭路相逢。女郎毛衣、呢短裙、长风衣,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直披了下来。扣扣窜上去围住呢裙子又蹦又叫,我连忙喝止。女郎却显得很喜欢扣扣的样子,蹲下身,拍拍扣扣脑袋,问扣扣叫什么名字。我们就扣扣的品种、起名、习惯、饮食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谈话。由于谈话的中心扣扣对我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此次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我便邀她一起走走。扣扣摇尾巴、睁眼睛、嘴里呼噜呼噜的,一副不耐烦要走的样子。她显然是个爱宠物的人,看看扣扣, 就答应了。
那位女郎叫思婕。小时候家里养过不少小猫小狗,现在公寓里还有一猫一狗,为了照顾他们,甚至不能随时出门。放假也在家里泡着。这和咪咪是多么不同啊,咪咪是一次伤心,再也不肯养任何东西。
一圈绕下来,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周围小铺子里开始打开灯光,把沿街柜台里的小点心照得亮晶晶的。我站在背光处问思婕:“TU MANGES CHINOIS OU CHEZ MOI?”思婕看我一眼,偏着头想了想,反问道:“您是个好厨师么?我可不可以两样都要? ”我答:“敬请尝试。”
两个星期以后,思婕成为我的固定女友。多数是我去她那儿,因为她不能把家里另两个成员撇下。我也一直有习惯,不喜欢带女人到自己的住处。不过思婕是不同的。思婕是个有能力爱的人,这点从她对待她的猫和狗就能看出来。我和这个世界上其他多数人一样只懂得看到自己的需要。
劳动节的时候,假期本来就多。学校里学生在顺势找了几个理由罢课,有空的时间分外长。我拉思婕去城外看城堡,猫和狗请邻居暂时照顾,回来的时候,索性在我家里住两天。
我一个人住的惯了,屋里稍嫌冷清,墙上还隐隐有咪咪画像的印子。思婕一来,屋里就热闹了好多。她时常就我的陋习进行抨击,我高兴地听着,心想:思婕真是个有能力付出的人。
思婕对我的公寓很感兴趣,四处看四处问。我有时候一个人在家的习惯又露出来,坐在那儿看窗外,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窗外并没有巴黎风景,不过是对面公寓的厨房,蛋黄的花卉墙纸,装着分体式空调,一个穿白背心的胖子在厨房里找东西,觉得我看他,往我这边瞥了一眼。思婕看我看得出神,也跑过来,然后拍着我的脑袋说:“骁,你是一个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转身又去看我的一堆画册。
角落里,还有咪咪当初买的一小摞中文书籍和CD,思婕看见很兴奋,磨着我给她手写几个字,好去绣在夏天的衣服上。我中学的时候练过字,倒是不怕写出来了叫人笑话,陪着思婕高兴,我找来纸笔。写什么呢?
“过尽千帆皆不是”。写完了我有点吃惊。思婕一门子高兴地问我什么意思,我马上说:“这个不好,中国人尽喜欢在诗歌中描写落花春尽的伤感。你喜欢什么样的内容?”然后,重点描绘一下什么叫做“落花春尽的伤感”,把一切责任推到国民性上。思婕被我绕晕了,觉得真玄,没有留神伤感国民性和这句诗到底有没有关系。
被我绕晕了的思婕,对中文字的热情大涨,继续在角落里翻看。忽然拿着一张CD说道:“噫,这张照片是在蒙马特照的。”我好奇心起,看过去,是个CD套封。一个长卷发的中国女孩站在黄尖的绿篱笆前,篱笆里开满黄花。这个又是咪咪买的。
思婕把CD放进音响去摆弄,节奏强烈的音乐大声地从音箱里传出来,我嫌吵皱皱眉坐回窗边。这不是咪咪喜欢的那类音乐,真奇怪。不过咪咪从来都只用肉耳听不见的音量放歌,很难说她都听些什么。一首歌总算完了,思婕倒是兴致勃勃地听了下去,这次是安静缓慢的吉他,配着这个凉风习习的早晨,我坐在窗边感觉很享受。仿佛记得咪咪从前时常听这支曲子的,不过这次音量大,可以听得到,吉他背后,有模拟风吹过的呜呜咽咽的声音。只听得一个女声清晰地唱道:
“也许你的爱是双人床,说不定谁都可以陪你流浪。你的目光锁在某一个地方,你的倔强是一道墙,内心不开放。也许你的心是单人房,多了一个人就会显得紧张。想看看你最初的模样,你脱下来的伪装,你会怎么放。”
我心里一颤,感觉咪咪好像一直想向我说这番话,但是我一直没有留心。我僵坐着不能动,直到思婕吃惊地走过来,说:“骁,你哭了。”我抬头看到思婕吃惊的面孔,怕吓到她,机械地站起来,拥抱思婕,轻轻地吻她的头发。思婕把脸放在我脖子上,过了一会儿,说:“给我打电话。”抽出身来,开门走了。
我一直坐在窗边,想了一整天。咪咪走后,我沉浸在巨大的失败感里面,始终不肯回头看看我自己、我们的这段关系。
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感觉良好,直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受了处分。现在回想其实也不是多么大的挫折,尤其是当时不过二十二岁,后面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可是一直受到过多关注,就此自命不凡,一次挫折,当时的感觉却是天塌了。自此我觉得我走上社会该学乖了,咪咪给了我机会和靠山。可是这是一条更错误的路,因为我刻意修改自己,违背了我的本性。咪咪为了保住婚姻,保住我,想的是控制;我呢,我想的是背叛。
思婕说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其实我是生活在比我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一个世界里。我只看到了自己的需求和苦闷,我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思婕,她是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她是一个有能力付出的人。
一个星期以后,我给思婕打了电话,带礼物上门。我们象是恢复的常态,时常一起出入,但是又都知道有些事情横在俩人中间,但是两个人都绝口不提。
两个月以后,我毕业了,思婕来观礼。她化了妆,显得异常端庄。我走过去说“你真美。”思婕咧嘴笑了笑,然后说“你要回去了吧?”我点点头。我们一直都不提,但是别离还是终于就在眼前。
思婕也点点头,“我一直不认为你会留下。”
那天我送思婕慢慢走回她的住处,巴黎的小巷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而悠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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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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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2 21:47

陈凯融
头一次见到达骁,我出门去买酒,正低头琢磨着哪儿去找二锅头,一抬头看见十米外大树下站着个高大男生抱着胳膊, 一脸无奈看着对面那个穿无袖衬衣嚎啕大哭的女生。当时太阳西下, 紫金辉煌, 衬着那对如金童玉女般。我定睛细看,那男生不光个子高大, 白色衬衫底下隐约结实肌肉, 侧面轮廓刚阳, 越看越眼熟.对面女孩子实在哭得凶, 他仁兄终于放下架子, 低叹了声印诺啊, 就顺手把她拉进怀抱里。我看着着那苗条女生后背起伏仍然抽泣, 忍不住我哼了一声,又是粒多情的种子, 妈妈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心里正在打抱不平, 那男生抬头看见我盯着他们楞在那里, 皱起眉头欲发话。我马上回过神来, 低头看了看手表, 时间不早了, 趁店还没有关门,赶快去提两瓶酒回来, 便拾起脚步离开是非之地。
下次再见到他, 是在红豆酒吧。我在那里客串弹琴, 反正周末晚上没事做,在宿舍也不过是边喝边看盗版碟, 还不如出来挣些外快。酬劳虽不多但是酒是免费的, 再理想不过了。客人要求的大多是些老情歌,有嗓子的时不时点些辛那屈的老调子,我摸准了音度伴着人家你侬我侬。你别说, 这配着酒精还特别催情, 数不清有多少对恋人在我钢琴前消磨段时光眉来眼去后手脚就开始不老实了, 接着就手拉手消失入门外黑夜。我过得也满愉快的, 助人为乐嘛。那天我正叼着烟头弹着多多吻我, 抬头就看见达骁搂着位大眼睛女孩子进来。这个不是上次那个。伊小巧玲珑, 眼睛大得离谱, 看上挺纯的, 脚上却意外踏着双鲜红的高跟凉鞋, 够刺激的。我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 这小子艳福不小。他们挑了半黑不暗的角落坐下, 我一边对付着身边喝得半醉的客人, 一边留神着。可惜离得远了些, 只能模糊看见他一手搭在那女孩子座位后背上, 倾身伏在那女孩子耳边喃喃细语, 逗得她吃吃笑。
这时酒保喊了声过来,融,你弹了好久了,来喝口歇歇。我瞧他多半他又被位发酒疯的客人缠住了, 巴不得我去给他解围。我懒洋洋凑过去, 果然,一位女客坐在吧台边, 面前一杯大都会,拉着老好酒保的手, 发泄着:“当初, 当初是有小开愿意给我置行头的,真的,下了班他开车把我领到赛特叫我随便挑首饰。” 我听着她自我陶醉着, 不禁撇过头来打量她。伊人瘦小,长发染得棕黄, 暧昧灯光下她眼角细细皱纹带着份失意。说她美, 实在碰不上边,可又有三分苏丝黄的韵味, 嗯,可是有人就吃这套。伊接着说, “昨天我前男友打电话来, 耗着半天不挂下,我告诉他我嫁了,是的,我这么美丽一朵花儿经过了这么多, 终于嫁了。” 她咽下口酒, 小手扣紧酒保, 激动得说, “你知道我前男友特别有钱么? 有段时间我想就嫁他算了, 可是我这么美的人没有爱情怎么行啊。。。” 正听得我笑得肚子疼, 那位大眼睛美女蹭到我身边, 脸色僵硬,对酒保说 ,”麻烦您给我叫辆车子好吗? “ 酒保乐得脱身, 打了电话又亲自为美女披上风衣护送她出去等车子, 我倒是少见他这么殷勤。我转到吧台后给自己配了杯波林尼,见达骁一脸懊恼过来, 就拿上来个杯子,放了些冰, 倒入两份黑方.抬抬下巴推了给他。达骁闷不做声喝着, 半响, 他张口说, 我叫错名字了,明明是墨芙,我知道的嘛。
我嗯了一声, 又给他添了点酒, 仔细打量他一番. 上次见他已经是好些年前了, 当年少年傲气已无, 但是得天独厚倒是落了身失魂艺术家味道。短发略卷, 凌乱得经意, 右手支着脑袋,食中指间夹着条都宝,烟雾悠缓缠绵地爬向上空, 再瞄了眼他晃着酒杯的左手。手掌宽大,无名指跟却有条苍白,不知道是摘下婚戒背着老婆出来,还是老婆没了索性出来找乐子的。
我张口说, 既然出来玩就痛快些,还早着呢。达骁听了,象是遇见知音,收拾起刚才的郁闷, 露出爽朗的笑容, 给我递过根烟。我叼着烟凑近, 他老兄给我点了火, 我示意向他身边那位女客偏了偏头, 给他了个眼色。他会意瞅了一下,讥笑着回复我, 我还没到见是穿裙子就追那么惨, 喂, 借电话用一下,手机没电了。我伸手递过电话, 他从外套内口袋掏出个小黑本, 聚精会神翻了几页, 锁定了目标,就吞下口酒抓起话筒拨了号码。一会儿那边接通了, 见他来了劲头, 低了调叫了声湄湄,听出哥哥是谁了吗? 是你达骁哥啊.什么, 我哪能忘了你 ?天天惦记着哪!刚忙活完公司那点儿破事,明儿就得回去了。真的真的,绝对不是逗你。不出来陪哥哥喝一杯?不能那么狠吧,你.行。。。我信你。。。
又拨了个号码:朵儿,听出哥哥是谁了么?唉唷,敢情给你买的鱼片都被小狗吃了。我是你达骁哥啊。刚忙活完公司那点儿破事,明儿就得回去了。。。对,我在红豆呢。。。你这就过来?。。。不会,哪能啊,哥哥是那样的人吗?真是,咱们认识那么多年,还信不过我?。。。
撂下了电话跟我挤挤眼。我回挤了一个,表示佩服他。
那次以后,我倒是和达骁这种挂不上边的人成为朋友。他若来城里办事,晚上总会到红豆这儿找乐子。达骁好处就是懂得玩, 手段也漂亮,他划火柴点烟的姿势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辛那屈。

董纳
碧玳这丫头现在根本不跟我来往,天知道我不过就是在跟她竞争同一个角色而已,又不是仇人。据说追她的人现在又一大把。其实我清楚得很,年轻的女孩子,只要不表示出拒绝的意思, 自然有的是裙下之臣。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刚上大学就开始暗恋师兄, 也不跟人表明, 自己还守身如玉地从不交男朋友, 最后人家还不是跟青梅竹马结了婚, 把她当小妹妹请去。其实她大可不必防着我, 她的头两部戏虽然影响不大,可也算是有了名头。尤其是她才演的那个《为情做客》,行内的人都说她演技有重大突破, 把一个清纯的小女生到怨恨的情妇的转变演得丝丝入扣。据说好几个导演都看中了她,下一步就是大屏幕了。
哪象我,因为没听进去一个老前辈的意见趁早打算,所以眼看就要断活儿了。我有点担心下一步,不过也没办法, 坤绍忙着考试面试,冷大哥家里有了宝宝之后也不能随便上门。我就只好见天儿在红豆转悠. 经常一边喝啤酒,一边研究钢琴师的性别问题,一边听旁边的人打情骂俏。这是好的,我最怕见到的是自以为风华绝代智慧过人抱怨没人识货的单身女, 或是数十年如一日以泪洗面的职业失恋女。不过有一次听到那几个在严肃探讨金钱和爱情何者重要,又差点没把我给笑死。
后来还认识了上次看到的那个长发帅哥,美国来的菲洛。哎呀,真是好看。一笑起来,能让整个房间充满阳光; 一皱眉头,我就幻想能抱着他好好安慰(嗯,才发现我母性挺重呢, 坤绍有希望是实现他的理想了)。他笑的时候少,皱眉的时候多, 我估计有不少人恨不得挺身而出去宰了那个欺负他的人。他和钢琴师好象很谈得来, 说的不是英语, 我听不懂。他还时常上去自弹一曲, 我也听不懂。不过谁理这些呢? 他真是好看。

陈凯融
我的日子挺简单。读了四年大学好不容易毕了业, 爸妈把我的文凭当宝贝似的抱回家去镶了框子挂在客厅沙发上, 我这才和他们摊牌, 我对学的那套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想到以后一辈子拿这点本事糊口饭吃, 就象是看到秃了头的老爹日复一日吃他那豆浆加煎饼果子的早餐。 趁能放肆的时候不羁一把, 也顾不得爹娘气得铁青青的脸。功名利禄都可以等, 等我玩儿够了再说。
本来只是周末在红豆客串, 现在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在那儿, 酒吧忙的时候就过去帮手。时间长了, 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都见过了, 在洗手间听进门里咣当声也不会象刚来时那样大惊小怪。没事时我喜欢站在吧台后撑着头看,看着客人们在红灯绿酒下尽情尽性地玩着。视觉刺激过就好象经历过了, 有种偷来的的快感。客人向我搭岔, 我不愿答理, 除非是达骁。达骁在的时候, 我特别地高兴。
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不再泡妞了,每次来就是光喝酒。我倒挺怀念从前的,因为不是人人都能象他泡起女孩子来不着痕迹, 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天生不是那块料。就象前不久这里来了一对, 那哥们儿样子不错, 但是一副小官僚相。大概还没做上去, 所以特别自知自觉, 进来时还要先四处张望下, 没见到熟人才肯坐下要杯酒。跟他进来的那姑娘挺俏的, 酒量不大, 喝了几口脸就红通通了。不过这种年轻女孩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小红帽, 我看她借着酒兴与他越蹭越近, 活生生洛丽塔勾引继父的模样。开始他还拿出官腔摆着长辈样子, 不过说实话, 把个俏姑娘带到这里,不是为那还是为啥,欲擒故纵的,骗谁啊。可不是,没过多会见他右手已勾在她肩上, 那女孩顺势窝进他怀里, 两人你情我愿迫不及待地离去, 跨出门口时, 我看他脖子已经红透了。
每次达骁进门, 总是一副差点累趴下的样子。在同样位置坐下,靠着椅背拉松了领带.见我笑着盯着他看, 便向我抬抬下巴, “好孩子, 给我杯双份儿的苏格兰威士忌。” 然后他摸胸口口袋找他的烟。我说过, 我喜欢看他点烟。有些男人以为自己酷, 拿出火炬般大小的家伙来点烟, 不如在头上刻着自己那话儿小罢了。达骁不, 达骁只用火柴。他先是挑一跟出来, 漫不经心在壳外弹弹, 象是不知道要拿它做什么。突然拇指用力撮转一下, 魔术似的变出桔红的火焰。每次我都忍不住拿跟新的凑过去,示意他把我的也点了。我低头看着他宽大的指拇捏着火柴递到我面前, 等着.等到火柴快烧完了才把叼着的烟伸进去。离着他那么近,只是一跟烟的距离, 刺激的硝烟味儿混着他的汗味儿, 突然迷惑了。头发滑落在他的手腕上, 头皮象触了电, 牙齿发颤, 要狠下了劲儿才勉强叼住了烟。就那时刻我抬起眼睛看入他的, 凹入的深褐眼珠子, 每次都不隐藏什么, 但是每次我什么也看不见。一眨眼的工夫, 达骁已经吹灭了火柴头。我皱皱鼻子, 吸了口烟。过去了, 就好象近视的人的又找到了眼镜。
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寻找的生活, 感觉不差, 但是好象少了些什么。
有天我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一样,才六点多, 吧里就挺热闹的了. 眼睛四下一扫,原来吧台前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边上围着几个女人贴得他特近,一看就是有所图.这年头这城里洋人虽然一抓一大把,不稀罕的,但打洋人主意的还是有不少人在. 我瞄了他几眼,一头懒散金发,薄薄哈瓦那衬衣下肌肉隐隐约约,即使是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出身材不错,倒不象是哪儿的油头啤酒肚三流公民跑这来充香饽饽.
进进出出红豆的洋人我见过不少,通常来这找他们性幻想中的苏丝黄, 我懒得答理他们, 今晚也不例外.在钢琴前坐下,我点了根烟, 摆上早上刚谱好的曲子, 活动活动手指后就开始我的工作。我喜欢弹琴, 说不出的话表不出的情, 都可以用手弹出来。有时腻了小调, 倒是回头拾起小时候练的那些巴赫舒曼肖邦. 把它们改了改, 抛掉四分四换成爵士乐节奏, 又重新谱了下曲子, 乐趣无穷, 忙乎得我好一阵。反正周围忙着捕猎目标, 没人注意这些小玩意。这年头还不都是那些时下流行的才有人听。就算是上的了台面的音乐,也有一干人等在音乐家身上深挖思想根源,照那种法子,一只鸭梨也找得出寂寞。
今天心情不是太好,没什么原因,估计是非定期的某种综合症。知道我的人一般这时候都会识相地不来惹我,省得碰一鼻子灰。我专心弹我的曲子, 别人爱听不听, 对我却有宁神的功用。简简单单的音符没有那些华丽的铺陈延续,就象我一直想要的简单生活。
如往常一般弹了两遍我慢慢静下心来,开始接客人点的歌。弹了几首后酒保让人送了一张字条过来,上面写着:“有客人要听鲁本冈萨雷斯的, 哪段都可以。” 我抬起眉头,赫,考我来了!可又不由地好奇,古巴大师的东西少有人点,不会是常来的那些附庸风雅之流,会是谁呢?我稍稍转头,不意掉进一双碧玉般的眼里。我一怔,那不象我常见的洋人眼睛那种淡淡的灰绿或是蓝绿,而是如上好翡翠般的深绿,真正让我怔住的,是他眼底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我忽然恼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 你丫想听, 我让你听个够。顿时我来了精神, 熄了烟卷起袖子, 索性把冈萨雷斯第一张专辑从头到尾都来了个遍。
弹了一半, 想起上次弹这段Mandinga, 还是老长时间前了, 达骁刚好在。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兴致, 随手抓了个女孩儿就在我边上跳起萨尔萨来。说实话拉丁人火辣辣的舞, 我们黄种人哪儿学得象, 达骁跳得挺滑稽的。他自己也知道, 不过还是做着鬼脸跳他的, 把那女孩子又抱又抛的, 逗得我指头差点儿软趴了。想到这些, 忍不住笑起来, 刚才那气也丢到天不吐去了。何必跟个客人呕气呢, 至少人家没要我弹致爱丽丝。干脆歇会儿去要杯酒, 顺便和那洋人打个招呼。
转头过去, 他那位子空了。酒保正清理吧台, 见我提着眉头四处张望, 在台下摸索着说,“走了, 这儿给你留了条子。”我想, 咦, 还挺识相, 留了小费。伸手接过来只是张纸巾。翻过来一看, 上面写着“ 菲洛 , 12345678”。一股血气冲上脑子去, 我张口大骂, “丫以为我是什么人了, 也不张开狗眼看看清楚。奶奶的, 找棵树自己蹭去吧。”酒保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接着整理杯子, 问我:“你今儿怎么了?" 见我不回答, 又推过杯酒, “他喝酸威士忌, 给你也买了杯。”我赌气狠狠踢了脚他坐的椅子, 又把纸巾团了塞进酒里。可是号码还是挣扎着露出一角, 在泡得透明的纸条上更加明显。我更加心浮气躁,猛地推开了杯子冲出门去, 听见酒保叫我, “融, 你这孩子。。。”

第二天我向酒保请了两礼拜假,没说理由,酒保也没问。我趁这机会把家里好好理了一理,又买了几个垂涎以久的大书架和一个大书桌,砰砰砰地架起来,再将床上地上一摊一排的书和唱片CD分类归好,一边往书架上放一边顺便查看我这几个月又多了什么新收藏。这一直是我的最爱,唱片多到自己也记不清了, 有些旧书旧唱片被忘在角落里很久了,忽然重见天日,就好象见到多日不见的老友一般,心中实是说不出来的欢喜。
理着理着, 又翻出来前年买的那张鲁本冈萨雷斯的专辑,心中一震,似乎又看见那双笑意盈盈翡玉般的眼睛。我摔摔头,妈的,没事长那么好看的眼睛做什么,没事笑个什么劲,又不是唐伯虎点秋香,又自嘲,没事你倒记得清楚,神经,快干活才是正经。我把古巴大师的唱片往边上一塞继续整理,心里却浮躁起来,干脆放手不干了,点了支烟倚在墙上看着窗外的夕阳发呆。算了,十几天了,不如回红豆看看。
到了红豆时间还早,只有角落里零零落落坐着几个熟客。酒保见到我有些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朝摆琴的地方努了努嘴,我看过去,又是他!妈的那个鬼子,摸我的琴, 吃饱了撑的,搞什么鬼!看着他闭着眼坐在钢琴前装模作样,我心火又烧起来,大步走过去,正准备叫他滚蛋,忽然琴声缓缓响起,我楞了下, 是肖邦的叙述曲。不由得收住了到口的恶骂看着他,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 渐渐翻飞起,音乐若有若无地飘在吧里带着烟味儿的空气中, 忧郁中有着说不出的压抑,时而伤心,时而心不在焉,时而愤怒。。。我看着他微锁的眉头与紧抿的唇角,微微闪了神,怎么会有人连忧郁都可以这样好看,可见上帝造人是不公平的。他忽然睁开了眼,看见我在琴边注视他,有些吃惊,停下了手讪讪地说,肖邦写这曲子的时候一定是在吸鸦片。我不由地笑了起来,他也笑了,我有些嫉妒的看着他阳光般的笑容想,妈的,哪有人可以笑与不笑都这么好看,我们这些凡人还不如趁早一头撞死算了。笑完了他伸出手来:“我是菲洛,很高兴认识你。”我与他握手:“我叫陈凯融,朋友都叫我融。”他的手不大,可是修长有力,我心中微微一动,居然有点象向达骁借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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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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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楚
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镀上一层银光,包括印诺.
我用我的全身心感受着她,我的目光在身边的她和镜中的她之间徘徊,不知道哪一个更象是真的.就象我也分不出来紫檀木的台子和她的肌肤哪一个更温润.
然后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和以后更多次.印诺说我们是得了严重急性幽会症候群.其实连幽会都不算,她现在常到我这里来,一点顾忌都没有,坦然地跟我出双入对.我更没有什么可怕的,大大方方带她在外面玩儿.
周末我们去划船,完了以后去红豆喝酒,撞见了达骁跟铁柏.他们已经喝得有点高了,毫无疑心地跑过来打招呼,非要拼桌子,我们也答应了.我实在不知道印诺是怎么想的,不敢对她亲昵,没想到她偷偷从吧台下握住我的手,心里顿时甜蜜得要命,握得紧紧地不放.她对我调皮地做了个皱眉头的表情,表示我握疼了她.我偏不放手,还轻轻地踩了她一下.
达骁和铁柏一瓶一瓶的往下灌喜力,还非要我也陪着干.我早就醉了,哪里还用喝酒?架不住他们说就也意思了几杯.印诺也不拦,笑嘻嘻地看着我们.铁柏大着舌头说:”这不成,印诺,你也来点,别光他妈的坐在边上看我们哥儿仨出丑.”
印诺说:”我都喝醉了,谁来付酒钱拖你们回家?俩老光棍儿,连媳妇儿都没有,在街边睡一宿都没人知道.”
铁柏急了,说:”什么俩老光棍儿?疼咱们达骁的人多了,是吧达骁?”
达骁说:”别胡说,待会儿我的老情儿该犯急了,是吧印诺?”
我突然心里象被针扎了一下.印诺却满不在乎,说:”我啊,这辈子最走运的,就是他妈的早早看破了你,不然倒霉的就不是咪咪了.”
达骁突然往桌上一趴,说:”我不是人,我真不是人,我对不起咪咪.她恨透了我,躲得远远的,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印诺说:”你就是活该.”
铁柏看不下去了,说:”别忒狠了,印诺,他已经够惨的了.行了,咱们三个都是老光棍,就你家庭幸福美满,算我求你,别跟这儿显摆了不成.”
印诺笑了一笑,瞟了我一眼,说:”好,不理这个发酒疯的.铁柏,咱们喝一杯,我佩服你,知道自个儿定不下心来就不结婚,不白害人家孩子,有自知之明,比我强!”
这句话把铁柏也给说得焉儿了,连印诺弦外之音的自嘲都没听出来,一个劲儿喝.我也上了心事,闷闷地跟他猛喝.一边儿想:我算什么呢?人家小姑娘还能闹腾闹腾要有妇之夫离婚,我连问都不好意思问印诺打算把我怎么样.总不能追着她问:你爱我吗?你还爱你丈夫吗?你爱那个多一点?你打算离婚吗?
铁柏喝多了开始骂他妹夫,说丫不是东西,迟早有一天拍了他.他不敢告诉铁杉易学麟养小蜜的事儿,自己跑到浙江他们公司的分部去,打听到易学麟那个情儿的具体情况,过去想连吓唬带收买把丫头给打发了.结果一看,什么土不拉及的屌人哪,一个赶时髦的打工妹,染了稻草似的黄头发,银唇膏,厚底松糕鞋:”还涂着黑指甲油,我操,连指甲缝里的泥都没洗干净,涂个屌指甲油.我还打发她!---这样的满大街都是,打发了他出门就拎一个回来,肥皂格吱格吱一洗就成,我打发得过来吗?回来我忍不住把易学麟叫出来训了他一顿,他苦着脸保证跟那丫头片子断.我骂他不上品,养小蜜也不养个好点的,弄个小妖精.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刚开始挺纯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现在甩也甩不掉,成天要钱,不给就威胁要告诉他老婆.我只好又去了一趟,说易学麟的老婆叫我来的,学把钱往桌上一放,刀子往桌上一插,叫她拿钱滚蛋,别缠着易学麟,不然毁她的容!我倒帮了易学麟这混蛋的忙了!”
印诺也喝多了,说话粗俗起来:”你替他收拾有个屁用,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转身还不是又养一个?总有一天,养个满意的,连老婆都不要了呢.趁早叫你们家铁扇公主把家里的值钱东西打点打点,别蒙在鼓里.要我说,早点儿离了算了.”
铁柏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多年,能说散就散?现在她不知道,挺幸福的样子,又有个孩子,我也不忍心说.”
印诺说:”你别以为她一点儿不知道.不可能.我不信他那么大能耐,能两面敷衍得滴水不漏.不可能.”说着说着就格格傻笑起来.
我失去了顾忌,站起来说:”我送她回去,你们慢慢喝.”
铁柏挣扎着要跟我争,我叫他管着达骁,就先拽着印诺走了.
上了出租车,印诺突然说:”我们去你那里,我今天不想回去了.”
做着做着,我说:”我爱你”
印诺顿了一顿,没做声,只是继续动作.
过了有大约一分半钟,我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说:”我们得谈谈.”
印诺侧过脸去.
我说:”我刚说了我爱你.”
她温柔地抱着我,说:”我也很喜欢你.”
我恼怒起来:”为什么要用也呢?我说的是我爱你!”
她说:”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我说:”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她的身体突然冷而僵硬,将手臂抽回来:”什么怎么样?我答应过你什么了?”
我不说话,僵持了一会,她叹了一口气:”你想要我离婚么?”
我答不上来.是么?我没这么想过,我说过觉得她和45更合适.可我也受不了她若无其事地跟我亲热完了又回家在45的怀里入眠.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坦然.哪怕她象我第一次拥抱她时那么紧张,那么抗拒,那么愧疚,我都会好受些.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能怀疑指责我爱的是个品德低下的人.所以只好沉默着.
印诺将头偎到我胸前,低低地说:”方楚,有些事,我现在想不清楚,也根本不愿意想.不要逼我.”
这样含混的一句解释,我完全原谅了她.我相信她有她的不得已,尽管我不知道.

印诺
我一放松,斯华就开始肆无忌殚起来,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不多加解释,或是事后抱歉式地补偿我.唯一让我我好奇的,是他的经济来源.倒不是说小姑娘一定虚荣---斯华也算是一表人材,我不怀疑有人真诚地认为自己爱他的人.只是多少也有用钱的地方,她住的那个豪华小区就不象是一般人负担得了的.我后来还在碰见过她,没有面对,在餐馆里隔邻而坐而已.她的穿着打扮与从前在办公室大不相同,总不见得是自己挣来的. 只是没见斯华多用什么钱,难不成他另有来路?他是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那么愚蠢.
直到他开始特别关心我的工作,我才一惊.我知道他从前在美国的时候是做过短期交易的,还颇有斩获,否则他那样大手大脚的人光靠工资又怎么攒得下车和钻戒的钱来.只是现在市面不好,风险极大,他手也生了,走这条路,无疑是独木桥一般.
我查了自己保管的几个银行账户,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我要早作打算了.他投资用的账户,恐怕不敢用自己的名字, 但是用我工作上的内部消息来交易,一旦泄漏出去,我就跟着他完了.他对自己有自信,我对他可没有.
我怀疑斯华最近做得这样明显,是要我主动跟他提的缘故.我装作忙于工作,若无其事地照常生活,他反倒有些着急,好几次想跟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趁着公司派我去纽约总部培训的机会,我一走了事.
走之前偏巧是我的生日,方楚叫我倒他家里去庆祝.我一进门就闻到空气中的甜香.方楚立刻塞给我一个大碗,说:”不许闲着,把奶油打出来”,说着自己到一边去捣碎那些剥好的熟栗子.
我在锅里倒满冰水,把碗架上去,开动了电动搅拌器.搅拌器嗡嗡地转着,鲜奶油被打起的气泡由大变小,最后终于消失在变成固体的奶油中.冬日下午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烤箱里蛋糕的香味更浓郁.方楚的手没有停过,可眼睛一直缠在我身上.整个房间,有一种懒洋洋的甜腻.
“哎,帮我倒一大勺白兰地好不好?”我喊方楚帮忙.他依言把酒倒进去,却不走,用手指蘸了奶油尝,然后皱眉说,”不甜.”随即把手指往我嘴里送,另一只手顺手关掉我手中的搅拌器方在一旁.
“明明加了糖粉...” 我想争辩,突然发现这不是时候.
在方楚粗重的喘息声中,我隐约听见有人敲门.我正想叫他把动作放轻,不要让人听见,不料他一个不小心把头撞在烤箱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想拉着扶手起来,偏偏满手的奶油抓也抓不住,反倒把冰水碰翻了.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百忙之中,倒也没有把蛋糕烤焦.方楚竭力地用所剩不多的奶油把蛋糕装饰起来,我们吃了晚饭.他送我的礼物是一串日本养珠项链,和一瓶露华浓的香水”火与冰”.放到我手里的时候他笑得意味深长,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红了脸去打他.
方楚现在学乖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提什么结局归宿问题,连下一次的计划都不提.我告诉他要去纽约,他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也没多说什么.
第二天我动身的时候,带上了银行里我全部的存款.

芮斯华
今天是印诺的生日,她明天的飞机去短期培训,我想论理怎么也该留在家里陪她。皑皑一听就发了脾气,在电话里冲我嚷嚷:“我现在拍戏那么忙,好不容易抽了半天出来试着用新烤箱做了烤鸭给你吃,你爱来不来,别以为没人愿意来吃。”我陪了半天小心,她好不容易平了气,结果挂电话前我不留神说了一句:“等印诺走了我们就可以整天在一起了。”她的脾气又全回来了:“谁稀罕她的!”就挂了。我待要再打回去,又怕还得哄半天,出来买包酱油那么久不回去让印诺起疑。她明天就走了,我不想节外生枝。而且皑皑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也有点烦人。印诺不高兴了也就是冷淡一点,不留心都看不出来,过几天就好了;皑皑却一点不高兴就撒娇吵架闹个没完。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心被她抓着似的,怎么都放不下,尤其是和好以后,她喜欢趴在我胸前,楚楚动人的弯弯眼睛似嗔似喜地看着我,细细恨声说:“都是你不好,我这么爱你,你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还故意冷淡人家。”我的心都要化了,连声承认是我的错。归根结底也还都是我的错--我还没离婚,她可不是要缺乏安全感?
结果一到家,印诺突然说要出去,问她去那里,她说这些天忙昏了头,购物单子上还有东西没置。我本该陪她去,可是转念一想,这一买至少要两个钟头,我可以趁机去看皑皑,就说:“那我先去体育馆打会儿拳,回来给你做晚饭。”她说不用,就在外面吃得了,怕两个钟头还买不完,就匆匆走了。
我赶紧打了车去皑皑那里,电话上她还不高兴,说什么“我可不做填空的”。进了门,她穿着粉红纱的透明睡衣,娇滴滴地还不让我碰她,我都快爆炸了,一连要了她两回。起来烤鸭刚做好,我饿得要命,胃口大开,吃了好多。她娇慵地散乱着头发,骂我吃得象头狮子。我顿时血又涌上了来,说:“我叫你看看啥个叫狮子!”又扑了过去,她格格儿笑着躲来躲去说“早知道不给你吃了,贪得无厌!”
回到家的时候都快累趴下了。没想到一进门,印诺点着满屋的蜡烛,穿得漂漂亮亮的在等我。烛光下她仍然是动人的。我心里一动,突然觉得非常内疚。刚和皑皑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一回到家就感到这样的内疚。后来已经渐渐淡了。尤其是最近,她也忙得要命,我连出门前撒谎都不用,回来时她要不是不在,就是已经睡了,我更少惭愧了。算起来,我们也有好几个星期没亲热过,不知她有没有起过疑心。今天一定得对她好,让她明天高高兴兴的走。
开了瓶香槟,她怕胖不吃蛋糕,我给她订了水果塔,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条白金项链。她高高兴兴地带上了,没吃什么,说没胃口。我们喝着香槟,她笑盈盈地说:“斯华,这阵子我工作忙,冷落你了,你没生气吧。”
我赶紧说:“哪里格话。老婆你赚钱是养家格。那里象我,忙么忙得要命,工资么不涨的。”
她又感叹:“唉,一转眼就三十几了,斯华,我是不是老了。”
我温柔地把她搂到怀里,说:"哪里的事体呢,你不要太漂亮,外面的小姑娘跟你比也不好比。你在我眼睛里厢,永远是大学一年级那个穿浅蓝色白花裙子的美女。”
她温软的身子突然一颤,抬起头来,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问:“真的?”
我心里紧张了一下,印诺难道怀疑了什么?但是不象吧。我斩钉截铁地说:“真的。”为了加强语气,我吻了她一下。
她的身体暗示着,嘴唇恋恋不舍地不肯离开。平时她没有这么热情,可能因为香槟,可能因为离别在即,今天特别主动。我也只好热情地回应着,渐渐进入了状态。我抱起她走进卧室,脱掉衣服,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可是印诺不知道。她没说什么,大概怕我尴尬,转过身去默默地睡了。我没睡着,她也没睡着。过了很久,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肩膀一动一动的,低声抽泣了起来。我想伸过手去抱她,又不敢。过了一会,她的抽噎渐渐在枕头里埋不住,捂着脸起来去了洗手间。她很久才回来,我借着微光看见她眼肿肿的,强烈的爱怜涌了上来。她上床的时候我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要推开我,一种粗暴的征服欲涌了上来,夹杂着强烈的雪耻念头,我坚决地征服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看着她熟睡的脸,想:我怎么会想离婚的?真是糊涂了。这么好的老婆。

方楚
印诺要离开那么久,我恨不能跟着她一起去纽约。可是她既然轻描淡写地提起,我便什么也不能说。
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就如同作梦一般,来的突然,毫无真实感,感觉在任何一刻都有睁开眼失去的可能。而我把这个梦做下去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如果说开始对印诺的爱是纯心灵的欣赏和幻想,现在我对她就是全身心的深深依恋和渴望。她对我无所求,所以在我面前展示的是全部的自己,毫不矫揉造作。
我们会有将来么?印诺成熟,有自己的事业,我们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45。我有时候会恶毒地希望她和45因为不知什么理由闹翻,我甚至幻想她对我态度的突然转变就是因为这个。可是她一如既往地总是回到45身边,甚至不忌讳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不知所措。
送走印诺,我却想起刚才的敲门声了。如果不是推销的,只有寥寥几个哥们儿才会不打电话就直接上门。不知会是谁?好在我名声在外,他们就算听见了也该见怪不怪了吧。
第二天铁柏打电话来,说红孩儿需要张床,问我肯不肯帮忙。我带回的木材原本是用作打一张大床正好,改了梳妆台,剩下的也是闲置.印诺现在压根不提新房子和家具的事,那是他们的家,我乐得她不提. 我于是一口应承下来.
放下电话,想起忘了问他尺寸,再打过去他的手机关了.我想起刚才他打来的电话中背景仿佛是红豆的钢琴,索性直接去那儿找他好了,正好也可以再喝一杯.这些天红豆除了原来的那个长发钢琴师,还常有个洋人在弹. 偶尔说起,原来他从纽约来,竟是认识铁柏的.不知道铁柏是不是在跟他叙旧?
进了红豆,我一眼就看见了铁柏.他旁边的人不是那个洋人菲洛,却是45!
我本想转身就走,却突然冒出个不好的预感,难道我和印诺的事被铁柏发现了,昨天敲门的人是他? 转念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做贼心虚,铁柏骂起牛魔王来固然不遗余力,这样背后捣鬼的事,他还真做不出来.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进去找了一个他们看不到的角落坐了下来.铁柏在我们面前一向是慷慨陈辞状的,除了提到曹帛的时候垂头丧气,可是现在他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45, 那目光很是不寻常.
45没有接铁柏的目光,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仿佛在教导他什么.不过我注意到, 45其实是心不在焉的.
钢琴的曲调一下子变了,原来是钢琴师替下了菲洛,改了爵士风格的曲子.菲洛靠在钢琴上,一双碧绿的眸子几乎要冒出火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他看的也是铁柏和45.
我懒得管他们的闲事儿,把一杯喜力灌下去就走人了.

铁柏
铁杉的小孩儿大了,得换张小床。我去找方楚,看看他能不能给打一张。 刚进他那层楼,先闻到一股烤蛋糕的香味儿,然后就听见细微的呻吟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销魂蚀骨。我心想,哪家儿刚结婚的啊,闹出这么大动静儿来。我一敲门,这个声音一下子停了,我乐了,想:原来是这个小子啊!扭头打算走掉,只听见门里面咕咚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然后是一个女人压制不住的笑声。我走下楼梯,一边想,这个声音可真耳熟,在哪儿听过?一边儿摸烟,一边想没听说这小子最近有啥新女朋友啊。掏火柴的时候一下子想起来前几个月在红豆碰见他和印诺在一起,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儿,想,不会吧,怎么会哪。然后,我干了一件很卑鄙的事情,我站在对面楼下阴影里,一直等到他们出来。
他们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抽了半包烟,盘算应不应该告诉老芮。其实不敢深究原因,我想,我够变态的。然后我打电话找老芮想约他出来,他接了电话,说今天印诺生日,明天才有空。我们约在红豆碰头,我先到了,看见钢琴师靠在吧台上,笑眯眯的,跟他说:“闲着哪?给咱拿瓶儿啤酒过来的。”钢琴声铮铮琮琮响起来,不是爵士乐的懒散调子,却是古典音乐的清澈音响,钢琴师去拿啤酒的时候,我扭头去看弹钢琴的是谁,看见一双褐色长长睫毛下碧绿的眼睛,那一霎那,我又回到了多少年以前的那个早晨,菲洛刚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挂着水珠儿,太阳光照在他的古铜色的皮肤上,好像年轻的海神。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向他轻轻点一下儿头,发现他并没有看见我,赶紧挑一个角落坐下来,拿出烟,等老芮。我想老天爷喜欢和我开玩笑,上次也是见了菲洛去见老芮。这么多年,我一直避开老芮,我想,也许我已经过了那一阵儿了。老芮进来的时候,我发现我错得厉害。那年一个太平洋没有隔开的感情,也没有被这么多年刻意的不见磨平。老芮进了门儿四下里张望,我向他招招手,他向我点头,去了吧台。我点烟,我想躲在一层烟的后面看他比较安全。
不一会儿,老芮端着杯子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看着他,又有了窒息的感觉。心不在焉的听他说些闲话。这几年不见,他变得更加沉实了,眉心的细纹刻在那里,不拧眉头也在。我抽着烟,一根儿接一根儿,在我面前喷出来一片淡蓝色的烟雾,眯着眼睛,贪婪的看他。他边喝边说,渐渐有点儿象当年在纽约泡吧的时候,中间那么多年日子,摸不到影子。我喝了口啤酒,提醒我自己今天约老芮出来有事儿,跟他说:“哎,你晚上出来,印诺也不管你啊?”老芮笑笑,说:“她去纽约出差了。”我点头,继续问:“你们没事儿吧?……”我正想着怎么跟他说印诺和方楚的事情,他一拳砸到我肩上,哈哈笑着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算了,看他那么神采飞扬的,不跟他说印诺的事情了。
出门的时候,看见钢琴前面又是凯融在弹着懒洋洋的爵士调子,听来有些烦躁不安,没看见菲洛。我想:不知道他来中国干什么,那么个漂亮的孩子。这些年,想起他来,说不清楚是更恨他还是感激他,不是他,我不会完全明白我自己,明白了以后的麻烦可都是我自己的。有些事情,我宁可不明白。
没想到没几天他找上门儿来了。他进到屋子里来,也不坐下,站在屋子中央冷冷的看我。我家很简单,白灰刷的墙,地板还是水泥的,也没什么家具,一张床,一个沙发,几个箱子,一个绘图架子而已。我说:“坐啊。”他转过身来,碧绿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我想起来纽约的日子,走过去,贴近,搂住他。他往后退,两步,三步,脊背靠在了墙上。我跟过去,身子跟他贴的严丝合缝,鼻尖擦着他的鼻尖,轻轻问:“找我来干嘛呀?”他开始挣扎,挥拳头打我,我捉住他的手腕,按在墙上,温柔的问:“找我来干嘛呀?”我比他强壮,我一直知道我比他强壮,我也知道在他面前,我永远是赢家。我凝视着他碧绿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从愤恨慢慢的软弱下来,泪水渐渐的涌上来,一滴一滴的滑落。我低下头去亲他的泪水,他突然尖叫起来,说:“放开我!”一边使劲扭开头。我突然不忍心,松开手,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他还是靠墙站着,我们隔了一个屋子,默默对望。
我摸烟的时候,菲洛说:“你是爱那个人的吧?”我说:“是。”他微微的苦笑,说:“我来,是告诉你,我也爱上别人了。”然后他静静的离去,开门时,回头说:“你知道,曾经、我恨你。”他停了一停,说:“那个人,不知道你是同性恋吧?他自己不是吧?哦,铁,我们都是可怜的人。”然后他说:“好运。”说完,他轻轻的走了。
我继续抽烟,想,这还是第一次说出来我爱老芮。我想我是感激菲洛的。

陈凯融
认识菲洛后, 过去几个星期的烦躁不安都消失了。酒保说我的嘴巴好象抹了三斤蜜, 甜得他手腕发软, 配酒时常给客人多倒了份。早知道认识个新朋友可以这么高兴, 我何必和自己那么过不去。想起也够傻的, 怪不得达骁老是叫我孩子。
我和菲洛常见面,也没有特意约着, 反正他知道我是天天在红豆里泡着, 想找我时就来这儿。有时他进门见我在弹琴, 就要杯酸威士忌, 找把椅子在我跟前坐下, 冲我做个鬼脸。我弹什么他听什么, 我累了他接上去弹他的。菲洛练得比我正经多了, 平时大概是个弹巴赫勃拉姆斯的主儿, 在这儿嘻皮笑脸地给我弹格什温的娱乐者。
闲下来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和菲洛说音乐来着, 他总是说他不懂音乐, 其实听得比我多。有天他坐了后特别兴奋, 忙拉着我拿出片格林古德的唱片来显宝。我的好胜心又上来了, 对他说古德的录音我有的是, 有啥稀罕的。菲洛见我要转身去配酒, 伸出手拽住我的胳膊说:“这盘不同, 这盘是古德57年和81年的...”他这一拉扯, 我手臂发麻心头涌上一股热劲儿, 身子不听使唤就又坐下了。
我看着他的脸, 他嘴巴一张一合, 说什么我不知道, 只听见嗡嗡的声音。盯着他的嘴巴看, 唇红齿白的, 脸上细细的汗毛象海滩边上的细金沙子,映着吧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回过神来, 菲洛正说得起劲:“融, 你得听这第三片, 他分析81年这版里句子为什么那么弹的, 你肯定喜欢。”他顿了顿, 没听见我答应, 又抓住我的手腕摇了摇, “喂, 融, 你听着了吗?”忍不住我张开手掌握住他, 摸着了他的拇指顺着关节划下去, 搓着他凹凸不平的指尖上, 笑说, “嘿, 你咬指甲啊。”菲洛闭上了嘴, 扬起眉看着我不说话, 他的手指却在我手中绷紧了。一霎那间, 我突然恐慌, 难道我会错了意思。正要抽回手时, 菲洛眼角流出笑意。他伸长了指头,一指扣一指的与我握住。我也笑了, 感觉他手掌温暖, 手掌心里有着不知道做什么做出来的老茧,我收紧了指头。那晚后来是怎么过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菲洛的眼睛在灯下闪耀,嘴角藏不住的笑意,而我象喝了陈年茅台一样,每一步都象踩在云上,心扬得高高的。

从那以后菲洛开始叫我小融,他说这样叫才能显出他与别人的不同,我也不同他辩,反正他是比我大着几岁。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捏泥盆儿的”,因为他做得一手好陶瓷,据说在他朋友圈里还小有名气。我渐渐地也爱上了酸威士忌,每次他给我买这酒总是附张条子“ILD”,那是德语的“我爱你”的缩写。我忘了说了,菲洛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大学毕业以后才去的纽约。自从一次闲聊中我告诉他我二外修的是德语后,他就坚持和我用德语对话,我也乐得有练习的机会。这城里虽然作风开放,但还是有歧视的。菲洛在人前对我规规矩矩地,与从前一样和我互换着弹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客人闲聊;人后么,自然是不一样的。
菲洛是个好情人,有时温柔似水,有时狂野如狮,每一次都会给我全新的体会,我从不知道纯粹的感官享受也可以这么让人着迷。。我最爱盯着他早上没睡醒时的脸看,一边用指尖微微搓着他冒出下巴的胡髭,一边听着他孩子气的咕哝轻轻地笑。有时也想:如果换了是达骁,会是怎样呢?而菲洛,也是有心事的吧。我爱在事后点一支烟,菲洛不抽烟,可是他爱看我抽烟。每次他撑着头看我吐出一个个烟圈,眼神迷迷蒙蒙的,象是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似的。我一直没问过他,直到那一天。
那天菲洛在弹琴,我在吧台里跟酒保闲聊。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是铁柏,认得他还是因为达骁。那年他俩差点儿在酒吧里打起来,好像是因为达骁泡了铁柏的发小儿,那个叫湄湄的女孩。另一个就是上次那个泡洛丽塔的小官僚。这两位好久没来了,正好今晚活儿也不多,我就稍稍多放了几眼在他们身上。铁柏看见我,朝我点点头,说,“嘿,今儿个你小子倒清闲,请了帮手哪。”说着扫了一眼菲洛,却愣住了,然后什么也没说,匆匆叫了两杯酒就和那小官僚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我过去碰了碰菲洛,下巴点点铁柏坐的位子,“你认识?”菲洛看过去,眼神分明露出喜悦,却说,“不认识。”转过头来继续弹琴,可是一连弹错了几个音符。我慢慢又踱回吧台,琢磨着今晚要有好戏看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口又来一人,也是熟面孔,跟铁柏达骁一起喝过酒的,记得他还有个女朋友,当时在吧台下面做得猫腻儿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进门后他张望了一下,看见铁柏后就要过去,却在看到他有同伴以后犹豫了一下转身坐到了另一个角落里去。
铁柏显然有心事,可是又不象是因为菲洛。铁柏一向能说,今晚却死气沉沉的,倒是小官僚说的多,铁柏就盯着他听他说。我看着铁柏看小官僚的目光,心下忽然明白了,就说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我转过去看菲洛,他也看到了吧,眼里的喜悦早不见了,只剩下委屈和嫉妒,还有一丝怨恨。耳边的音乐越来越不成章法了,我叹了口气,坐过去示意他换手,他抬头看我,眼神软了一软,没说什么。我一边弹一边想,原来是铁柏啊。
那天晚上菲洛喝多了,要我扶着才一路跌跌撞撞回了我的地方。他坐在地上,眼睛里都是红丝,一罐一罐的喜力不要钱一样地往下灌,我也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了一包半,他终于开口了,讲他和铁柏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上床的,又是怎么被抛弃的。他说他来这里是为了找铁柏,也许到了他生长的地方铁柏就不会那么无情,也许就会被他的诚心打动,可是现在...“铁柏他从来没有这样深情地看过我。”菲洛喃喃地说,眼睛里忽然满是怨恨,“我要报复,我得不到他,他凭什么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对,你们中国人不是很保守吗,我要去跟他所有认识的人说,说他是这么样一个人,有爱滋病...”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抽了他一个耳光,哑着嗓子问他:“那么我呢,你他妈的想过我吗?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从不知道心可以痛成这样。

董纳
我闲得慌,在家里细细研究完了从《魔女急宅便》到《千与千寻》的全部宫崎峻DVD,还是闲得慌. 出门去逛街, 想买丹尼尔戴路易斯的《声明中不能承受之轻》---他在《纯真年代》里真是好看,对了,那个叫菲洛的,忧郁的样子就有点象他。
站在马路沿儿上正要打车呢, 一辆草绿色的金龟车嘎吱停在我面前, 不是碧玳这丫头又是谁.她笑着招呼我上车, 我倒诧异起来,敢情她现在春风得意,人也变大方了,不那么躲着我了。
碧玳主动问我跟坤绍怎么样了。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坤绍的工作差不离儿了,估摸着搞定之后就会向我求婚--这些天到处打听钻戒呢,还自以为做得神不止鬼不觉,其实我老早知道了。
我想起她和冷大哥同学的事儿,不知道她暗恋情怀的劲儿过去了没有,不耐烦婆婆妈妈地旁敲侧击,就索性直接问她,“你呢?有男朋友了没有哇?还是大把的公子哥儿艺术家社会栋梁挑花了眼?”
碧玳笑了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这帮人---我还不就是敷衍一下,不敢得罪人太多。我自己忙还忙不过来呢。 言导的戏要到巴黎出外景,我还想临时恶补下法语---否则倒是怎么在花神咖啡馆跟人浪漫相遇呢?...”
她还在不停地说着,我暗自感叹,碧玳真是混出来了,做人做得点水不漏,又一心向上爬---只怕她也有这个机会. 从前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怕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又想起从前在宿舍说的话来---这会子真有人拿了五克拉的全美方钻来,她恐怕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在屏幕上"倩影恒久远,一刻永流传"吧.

芮斯华
印诺走了,我暂时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用老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了.当然这话也不尽然,皑皑开始小有名气,走在外面常有人认出她来.从我从她而言,都不合适公开让人看到.
昨天晚上我往家赶的时候, 铁柏打电话来说有事找我. 这家伙, 在纽约的时候跟我称兄道弟的,然后就突然回了国, 听说有一阵子还跟达骁似的四处沾花惹草.倒是差点结了婚, 不着怎地那女的却一个人去了澳洲, 铁柏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 这又跟达骁很象---达骁从巴黎回来之后就修身养性,不近女色了.
这样想想,我真算是幸运的,踏踏实实地和印诺结了婚,不跟他们似的千回百转地绕弯子.印诺,昨天我因为她哭而不安,安慰过她之后,夜里醒来恰好看她在梦里笑得开心.我们都是有感情的人啊,虽然在这么多年的默契之下,感情的表达早已淡化了.我是不是做错了呢?我还来得及回头么?
铁柏约我见面的地方是红豆酒吧,把我吓了一跳,原来红豆那么有名,幸亏我上次进去的时候留心看了四周.我一进门,就看见铁柏攥着瓶喜力在发呆呢. 我往边上一坐,要了杯长岛冰茶,就着吧台上的花生米喝了起来.
我见铁柏还不说话, 就主动问他,"你们家铁扇公主好么? 几时把红孩儿带出来给大家参观一下?" 我知道他妹妹和外甥是他的宝. 铁柏把酒瓶狠狠往台子上一跺道,"妈了个巴子姓易的,刚打发了浙江的,鸟人又他妈在江西养一个.就凭他那一年几万块破钱,还四处显摆,三妻四妾呐."
铁柏不是第一次骂牛魔王,今天在这里骂出来,我不知怎么就是一惊.眼睛下意识地四处看,就瞧见那个长发钢琴师了,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象是在讥笑我. 我还没缓过来,铁柏下面一句话更是吓了我一跳:"你们家情况正常吧?你和印诺?"
我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我和皑皑的事终于被发现了;第二反应是,希望是从这儿传出去的,那就是说还是彻底的传言,知道的人也不多.
我先捶了铁柏一拳, "你小子说什么呢? 我是那种人么我? 你这媒人也太负责了吧?" 他被我打得一愣,抚着肩膀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一边辩解道,"我没说你..."
我没让他说下去,跟他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着三不着两地胡扯了一通,就回去了. 铁柏后来可能是喝多了,也怪怪的,盯着我不说话,一副痛苦的样子.
我可顾不上关心铁柏了, 一路上就在想着,纸包不住火,皑皑的事如果还是这么粘着,总有一天要捅出来. 我可不能拿前途来冒险. 这么考虑着, 我就索性去找皑皑. 跟她说先分开一段,我想,如果她再跟我闹,我就趁机狠狠心,跟她断了算了.
皑皑平时总要跟我闹点别扭的,今天却偏偏没有.一上来就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起她原来的室友快要跟冷海弟弟结婚的事. 董纳拍戏拍不出来, 皑皑说,不过马上就可以跟坤绍一起去德国啦, 公司派他去培训.
我第一次在皑皑那儿过了一整夜. 没想到她晚上睡得这么不老实,时而把我挤到床的一边, 时而又把被子踹到地上.我忙前忙后,倒是有意思得很. 早上醒来, 皑皑正坐在梳妆台前擦口红.我径直朝她走过去, 她看见了我的状态, 扑哧一笑.顺手把我推到椅子上,就坐了上来.
我去上班的时候,觉得从来没这么神清气爽过.工作的时候也没有为了晚上找什么借口而分神,效率特高.然后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根本就不愿意过平淡如水的生活,所以和印诺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挑战自然,倒野外去徒步探险. 有了皑皑之后, 她本身是一种挑战,激起了我对生活的热情. 我还没老,我也没到中年危机, 这正是我想要的.
至于印诺, 她那么成熟那么独立, 无论怎么样都能过得很好的.
我打算正式跟皑皑和印诺提出. 皑皑那里, 我一直留着她最想要的钻戒没有送,现在该是时候了. 只不过帐户里的数目还远远不够, 我得赌一把大的---当然是探听到消息以后有把握的赌. 这是最后一次了. 能跟我终于在一起, 皑皑应该欣喜若狂吧,从此我也不用老想着给她物质的补偿了.

陈凯融
那晚以后我有好一阵子没见着菲洛,他不来红豆,我也不愿先去找他。我虽然气他不把我当回事儿,但心里也明白他对我是用了真心的。我知道菲洛本性是善良的,虽然说人受了刺激后还能不能保持本性很难说,可是我宁愿相信菲洛不会做出傻事来。我一边气他一边却又心疼他,对人下了真心却被人象丢垃圾一样地抛弃,那么大的委屈,换了是我也不会就这么善了。自从那回我看见铁柏和达骁差点儿打起来,再加上又一回看见铁柏的鼻子被人打裂了,就觉着铁柏这人粗野,动不动就爱动拳头,对他就不怎么待见。这回又因为菲洛的事,对他印象就更不怎样了。
自从菲洛不来红豆了以后,我渐渐地越来越懒,对干什么都没什么兴趣。常常弹了几首曲子后就蹭到吧台,要一杯酸威士忌,点根烟同客人神侃,一晃就老半天。老好酒保什么都看在眼里,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那个叫董纳的小丫头这几天倒常来,常拉着人问一些有关出国的事。我那天不小心听见她问人德国的风土人情如何如何,顺口说了一句你要问这个干吗不去问个正主儿,那个菲洛可是正宗德国制造,结果小丫头立马转了对象,兴奋地拉着我问着问那。那个原本被询问的男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回瞪过去,想要泡妞你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瞧你那小样儿。
我告诉董纳说菲洛有一阵子没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结果她一有空就来红豆碰运气,不见菲洛就拉着我说话,一来二去地就跟她混熟了。好在和她谈话倒也有趣,虽然她是做演员的,倒没有沾上那个圈子里的毛病,说话干脆直爽,挺有黑色幽默,又懂得自嘲,特合我脾胃。那天她又来,坐在吧台前笑嘻嘻地看着我不说话,突然伏了身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你和菲洛小俩口闹别扭了吧。”我一惊,她又接着说:“要不说咱俩长得像呢,说不定是失散的双胞胎也不一定. 我就知道有问题,不然你每天怎么就没精打采的呢,哪象你从前那副嘻皮笑脸的德性。”说着冲我挤挤眼,暧昧地说:“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是吧?倒看不出你是个多情种子。啊呀,融融,我来迟了,来迟了呀。”还戏剧化地捂着胸口作伤心状,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两个人笑做一堆。

董纳
我彻底放弃啦! 演艺圈的那一套, 我实在不耐烦敷衍,更不想同流合污。坤绍终于在德意志银行找到工作, 钻戒也献上了。我没刁难他就答应了, 哼,算他走运。主要是我老去冷大哥家玩儿, 荔荼家的小宝宝太可爱啦, 趴在我身上也不老实, 老用小脚巴丫子蹬着我的裙带想自己站起来。还有对门徽聿家的小女儿, 我最喜欢把手插到她密密滑滑的头发里去, 还喜欢跟人打赌她的眼睛什么时候变双眼皮。为了能有这样的儿女, 我就豁出去, 跟着坤绍流放到德国去吧。
坤绍要去的培训一年的地方叫德累斯顿。可巧了, 红豆那个洋帅哥菲洛就是打那儿出来的。我急着向他打听消息, 还想问他学德语怎么学法最好, 可是连着几个礼拜都碰不到人。不过倒和长头发琴师融混得极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融不象以前那样有精神,成天懒洋洋地,可是人却瘦了下来。我问过几个酒吧的常客,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菲洛好像是忽然就不来了,说不定是回美国了。我琢磨了几天就明白了,切,还不就是小俩口闹别扭了。

陈凯融
菲洛有近一个月没来了,我抽烟抽得越发猛了,一天三包绝没问题。身上的衣服倒真的越来越宽敞了,想起董纳取笑我的那句词,不由得苦笑:真憔悴了吧,又有谁看呢。达骁来过几回,我同以往一样向他借火,感觉却不一样了。达骁大约也注意到了我不对劲,有几回嘻皮笑脸地逗我,我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儿。有时忍不住自嘲,看不出来你还挺专一,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跟王宝钏似的,巴巴地等个什么劲儿啊。
那天晚上我同往常一样,弹了几首客人点的曲子就准备到吧台去混。这时酒保却让人送了一张字条过来,上面写着:“有客人要听鲁本冈萨雷斯的, 哪段都可以。” 我心头重重一震,抬眼望去,迎面就是那双碧绿的眼睛,这回却没了笑意,眼底有着歉意有些紧张还有些不确定。我定了定神,二话不说坐下开始弹,只不过我弹的不是古巴大师的第一张专辑,而是肖邦的叙述曲。我弹着弹着,脸上有些凉凉的,心里不住暗骂“妈的那个鬼子”,然而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高。

自从与菲洛重归于好后,他成天不知道在网上忙什么,鬼鬼祟祟地。我不去管他,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有一次酒吧的客人说了个笑话,我笑到肚子痛站不住脚,靠到达骁身上,正巧被菲洛看到了。他眼神闪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也没往心里去。
结果过了好几个礼拜,一天晚上菲洛一连几个电话把我催到他家,说有重要事儿跟我商量。我一进门就被他推到了床上。他那天特兴奋,我几乎承受不住了。事后我我才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这么重要?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顺着我吐出来的烟圈比划,忽然天外飞来一句:“融,你喜欢德累斯顿吗?”我想起他前一阵和董纳成天吹嘘德累斯顿的风光有多么美,历史多么悠久,那里的艺术学院多么有名,到啤酒花园有多少,听得小丫头两眼放光,让我偷笑到肚痛。现在他这么问我,我不敢乱笑,只好绷着脸说自然是喜欢的。他一听,双眼射出金光万丈,喜孜孜地从枕头底下拿了一封信递给我。那是一封从德国极有名的麦森瓷器店给菲洛的邀请信,说是经仔细研究了阁下的履历,我们诚心地希望阁下能接受我们的邀请能成为麦森瓷器店的一员,薪水多少云云。我看着菲洛开心的脸,心里微微一沉,不会吧?他看着我拉长了脸不说话,笑嘻嘻地又摸出一封信给我,那是德累斯顿的傻傻傻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是我的名字,原来他这几天鬼鬼祟祟地是在搞这个。我捏着那份录取通知书,看着菲洛满怀期望的脸,心渐渐开始飞扬。就是他了吧。
菲洛看我不说话,有些急了。他絮絮地说,你看,麦森瓷器店的总部离德累斯顿开车不过半小时不到的路程,我们可以在城市北面租一间公寓,那里有很多很漂亮的老房子,你肯定会喜欢的...我拉了他的手,轻轻地说好,可是你要天天做提拉米苏给我吃。他愣了一愣,然后欢喜不已地说没问题我这就去厨师学校报名,又模仿人猿泰山一般捶着胸口嗷嗷直叫,我笑嘻嘻地瞅着他,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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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2 21:59

倪碧玳
老婆不在, 芮天天都来我这儿过夜. 那天他还带了一只小猫来, 说是朋友家生的孩子对猫过敏, 送给他的, 想着我会喜欢. 他还说这只猫的眼睛眯成缝隙的时候特别象我. 我跟这只猫果然有缘分, 很快就分不开了.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咽咽,因为它老想吃牛肉干鱼片巧克力.
大概是因为我以前提过一次, 芮竟然真的买了五卡拉的钻戒, 给我戴上的时候,他说,"皑皑我决定了,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吃了一惊, 第一反应是,"那印诺呢?"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 柔声说道, "那边我会处理的,你放心."
我举起钻石, 看它在灯下闪着摄目的光. 一年前, 如果听到这句话, 我一定会痛哭流涕, 感谢上天对我的优待吧. 然而这一年来, 我对印诺由最初的嫉妒羡慕, 到后来的不屑, 已经转化成现在的兔死狐悲. 印诺在她这个年纪, 美丽固然不如年轻十岁的我, 她的学识她的事业却是在走上升路的. 我呢? 如果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冲上去, 再过十年便什么也没有, 被弃若敝履只怕连同情的人都没几个.
我也不是不愿意和他厮守, 只是我做的事和他的事业必然矛盾. 他现在不说, 等他再升上去,他能忍受一个四处抛头露面的妻子么? 他愿意一年到头时时分离么? 他和印诺从来没有面对这些矛盾, 尚且经受不住考验,我们又能有什么长远的指望?
可是看着他满脸自信与希望, 我不忍心. 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笑笑.
再过两天, 我就要去巴黎了. 到时候, 他会明白.
我留下咽咽和戒指, 它们是我青春的纪念.

陈凯融
我到德累斯顿已经有八个月了。这里果然象菲洛吹嘘过的,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德国小瑞士,风景美不胜收。虽然冬天这里很冷,但是可以去滑雪。我们住的地方离有名的海达很近,出了门都不用过马路就可以到。今年冬天下了老大一场雪,菲洛带了我在小森林里教我如何越野滑雪。春天和夏天可以做的事就多了,我们常常骑了山车到处转,累了就找个啤酒花园歇会儿。穿过小森林对面就是去年发大水的易北河,河上停着许多游船,有空我们也会坐上一艘顺流而下去皮耳涅次行宫看那株六百岁的茶花树。那棵树是董纳小丫头的最爱, 每次去都看到她在那儿。
还有,菲洛真的学会了做提拉米苏,连麦斯克彭奶酪和淑女手指饼干都是自己从头做的,常常做了给我解馋。不过,他只做给我吃。那回董纳来我们家串门子,正好赶上,吃得她笑逐颜开,连连问是哪里来的,菲洛骗她说是从店里买的,我也笑嘻嘻地不揭他老底,结果小丫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坤绍在银行做得很好,董纳的德语也大有长进, 现在他们正在作长期留下的打算。董纳一来就发现怀孕了,后来成天缠着要我和菲洛做她肚里小鬼的干爹干妈,我和菲洛也兴奋不已地跟着她胡闹。我和菲洛已经进入稳定期,生活不再象在红豆的时候刺激,可是更接近我梦想的简单生活。我偶尔也会想起达骁和铁柏,可是注意力很快就会回到菲洛身上。菲洛有一回不无得意地对我说,“你对那个达骁是有点意思的吧,我眼睛尖着呢。还好我手脚快,没有让他得逞。”说完了又有些酸溜溜的。我只是笑嘻嘻地,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至于今后会怎样,我不大去想。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变数,谁也防不过来。坐在树荫下手持一杯冰凉可口的辣得辣啤酒,看着菲洛开怀的笑脸,听着董纳和坤绍从要不要知道小孩的性别一直争辩到小孩将来要上什么大学,我不由得微笑。这一刻的我,是幸福的。

董纳
我自从出了国, 生活反而更丰富了。坤绍忙他的, 我自己一边学德语, 一边找到了和中国旅游相关的工作。要不是发现怀孕了, 我还要带团去中国呢。坤绍时常要出差,我们的小窝主要是我一个人布置。现在时常挺着肚子开车到宜家去买东西, 辛苦是辛苦,可是很自豪呢。
从前的同学, 我都保持联系--如果他们还记得我的话。碧玳算是有良心的一个。虽然她的电影在国际上一炮打响, 花神咖啡馆邂逅的帅哥导演成了她的丈夫, 到美国去闯荡新天地的她没忘了给我寄卡片。圣诞的那一张用的是她自己的照片, 上面的她抱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玳瑁猫, 猫的爪子搭载方向盘上---那车是威风凛凛的悍马一型, 人和车都帅气极了。
碧玳这么成功, 我也不能说一点不羡慕。不过我的日子还长着呢, 等儿女双全之后, 我的目标是纽约大学的电影制作专业。走着瞧吧!

印诺
我来了这几日, 在纽约过得如鱼得水,不亦乐乎,竟没顾得上给斯华打电话. 他纵然是乐得我不过问,我还不能失了这个礼数.
我趁早上的咖啡休息时间给家里打电话, 果然没人接. 改打他的手机, 斯华倒是立刻接了,说是在应酬, 声音压得很低, 该寒暄的寒暄了一遍, 然后问了我旅馆的号码, 说得空了给我打过去.
我虽然设想过斯华跟我提离婚种种可能的场景,还是没想到会在电话上发生。他艰难地说:“印诺,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我想,我们还是分开的好。”
我浑身发软,顿了一晌没做声。
他以为线路不好,连声问:“印诺?印诺?你听见了么?”
我说:“斯华,斯华,你还在么?我听不见你说什...”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随后我换了旅馆。斯华象失去了继续要求的勇气,写来的电邮只字不提。我不再往家打电话,两人不冷不热地隔三两天通个电邮。那个巨大的阴影盘踞在角落里,谁都不提,可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它存在着,窥视着。
婚姻就象一块牛排, 温度湿度不合适, 放着就会腐烂变质, 很快残不忍睹; 如果有幸条件合适, 放得久了纤维愈加嫩化, 是一块上好的肉. 可是这块烧好的牛排, 正要入口却掉到了地上. 也不是没有机会---剩在碗里的, 还有肉的精华,融在油脂里, 腻腻地在那里晃着. 如果有人鼓励, 或者起哄用物质刺激. 狠一狠心, 一口喝下去忍住不吐, 也就过去了, 什么也没少掉, 难受是一阵子的事. 任由它凉掉, 也就再无法挽回.
还有方楚, 也要有个了结才是. 我打了他家的电话, 没等到他惊喜地出声, 我就简单地说:“方楚,我已经把我的新房子卖了,说好三个月之后过户,对方对装修和家具都很喜欢,所以也包括在内。那张梳妆台,我没算在里面。你去拿回来吧。”
听得出他的喜出望外:“放在我这里么?等你回来, 我们...”
我打断他:“方楚,我很喜欢那张梳妆台,可是用不着。”我一连气地说下去:“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 但肯定不是你. 对不起, 我利用你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我没有跟他说:"是的,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 但那是犯罪的快乐, 堕落的快乐.一旦合法化, 我甚至连爱你都不爱, 还能剩下什么."
放下电话, 我仿佛还能听见方楚在那边急促沉重的呼吸和沉默. 谁没有年轻过, 谁不以为爱是刻骨铭心天长地久. 等到生活从感受变为承受, 方楚,我但愿你还记着一丝曾经的美好.
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大通银行外派香港,没等培训结束辞职就去上工了,又一次悄悄跟大家失去联系。我悲哀地发现,十多年过去了,自以为成熟独立的我,在处理危机时仍然是一走了之。唯一的不同是,上一次伤透了心,我认为我只不过爱上错误的人。这一次,我被伤害之余,也伤了人。原来大家都是一样自私怯懦贪婪的人。
简短地发了手机短信,说:“斯华,我想分开一段,对大家都好。我暂时还不想离婚。”
在香港我摘掉了结婚戒指,开始了新的生活。偶尔有人约会我,我也不很挑剔地打扮好了,出去打发时间。有的约会很有趣,有的不。乏味的那些,喝点香槟,也就可以忍受。我没忘记方楚,也没忘记斯华,但是他们渐渐在我的记忆里淡出。父母告诉我斯华来找过我,我告诉他们斯华有外遇,我想冷一冷。父母显然很不赞同,但是也不便说什么---他们总是维护我的。
两年之后,我估计那个女人应该已经等不及跟斯华分手了,就找律师办了离婚协议书寄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分手,那女人浪费了这么多眼泪这么多年,也该给她个正果。我冷笑着想,让她和斯华白头谐老去,迟早也尝尝我当年找头发搜避孕药的滋味。
那边的律师很快回了信, 打开一看,却不是离婚文件. 我通过冷海找到了铁柏的联系电话, 问清楚地址, 去了长岛.
这一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凄风冷雨中,我站在他身边, 长久地凝望着那几个字.

方楚
和印诺在一起的时候, 有两个我. 沉迷的那一个,喜怒哀乐随她而转, 细细的一根线绞成乱麻,乱得狠了一刀剪开, 千万个头又重新开始纠结,再不想解开;超脱的那一个,却一直在嗤笑, "千回百转也不过是患得患失, 你还真把自己当情圣了?"
所以接完电话, 我反而有种解脱感, "这一天终于来到,她到底是明白地说了!"
然后我去印诺的新房子, 把尚未完工的梳妆台运到我常干木工活的仓库里.
我举起了斧子又放下,又试了试锯子,最后改拿刨子. 刚刨了一下, 我打了一个激灵: 这是在干什么? 林妹妹焚稿断痴情么?
我扔下刨子,可手抖得厉害. 我把抽屉都打开, 整个仓库里充满了尽在不言中的气息. 我拿出烟来, 费了好大的劲点上. 好久不抽,才两根就全身晕糊,跟醉了似的趴那儿. 起不来最好, 这是我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 阳光刺眼的时候我醒来了,醒来以后我去上班. 头儿说, 正等你呢, 你地头熟, 这事儿非你不可.
到香港转机之后我又见到咪咪, 她坐在我前排. 整个旅程中,她眼光迷蒙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纸, 没有看见我.
一下飞机我就开始工作, 连轴转了一个礼拜把事情办完, 终于病倒. 先是咳嗽, 然后发烧,最后喘不过气来. 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这个,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闷头在屋子里睡觉, 君小姐来敲门,我戴着口罩开了门. 她正要说话,也是一阵咳嗽. 我乖乖地跟她一起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我们不能见面, 我也不想接受外界慰问, 只有和她通过手机联系. 我们在两个星期之内聊完了几乎所有可以聊的话题. 出院的时候, 我知道这里就是城墙塌陷处.
结婚后我们开始抢汤姆克兰西和马里奥普佐看. 张爱玲? 君君摇头说, 她是谁呀?
我时常坐飞机两头跑, 奇怪的是再也没有碰见熟人, 除了铁扇公主之外. 她去渡蜜月. 看不出那位新任丈夫除了外貌出奇地好以外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摔倒过一次,起码不会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遍.
芮斯华的事我很晚才听说. 同时也知道了印诺在香港. 次次在香港转机的时候, 我并不四下张望.

铁柏
我是从冷海那里听到的消息,他跟我说的时候我哈哈大笑,说:“冷大哥你开这种玩笑还不到日子。”冷海说:“谁跟你开玩笑!”声色俱厉,我想不可能是真的,老芮那个人,万事都有把握,不可能的。冷海表情严峻,说:“他跟印诺分居了,找不到印诺,只有靠我们了。”我想,这是真的。
我去老芮家,门没锁,他坐在沙发上发呆,整个人好象冬储苹果,形状颜色还在,却没了水分。我记得他从来都是笔直笔直的坐在椅子里,头发衣服一丝儿不乱。这天看见他,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人没了骨头一样坐着,有一缕头发垂在眉毛上,衬衫扣子松着,西裤没了形状。我看着他,很心痛。我问他怎么办,他笑,不说话。
我没办法,回头去找冷海,问他,冷海说:“你有办法把他弄出国么?”我想了想,说:“我去看看。”
我找了个签证公司,居然万事顺利,给我们办成了。没来得及跟人告别,我们就去了机场。上飞机的时候突然生出逃难的感觉。老芮木偶人一样听我摆布,上了飞机,马上带上耳机,靠在椅背儿上合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有微微的鼾声。我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精力充沛,随时可以想出来十几二十个古怪点子的老芮。从那一天开始,我叫他小四儿,假装我们回到了大学,每个人都有远大前程。
到了美国,我用最后一点儿积蓄在长岛顶下一个门脸儿卖寿司。老芮给这个店起名叫一壶。每天早晨,我开车去采购新鲜鱼虾,回来了之后,老芮多半儿刚刚起床,正在做米饭。一天一天过的很快,老芮渐渐有了精神,虽然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神采奕奕,也不再是个活死人的样子。我跟他讲几个笑话,他肯给我个笑容。我想我的运气不坏,终于跟他在一起了,说不定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到老到死。
后来听说有个国产片子在纽约上映,我们特地赶去看。女主角是倪碧玳,近期窜红的一个影星。大屏幕上的那个女人并不能算是美女,可是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动人心魄。我正要跟老芮说这个女人真可以演狐狸精。只见他直勾勾盯着大屏幕,眼神儿狂热,嘴唇一张一合,好象在跟谁说话,却没有声音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拉着他出了电影院回家。到家拿出来二锅头狠狠的灌了他一大杯,他才说得出话来。然后,他给我讲他们的故事,从头到尾,声泪俱下。我想起来那一晚看见印诺和方楚在一起,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当然现在这些事情已经没有意义了。
讲到后来他泣不成声,我忍不住过去搂住他安慰。他湿乎乎的面颊贴在我的脸上,哭的全身抖抖索索,我觉得怀里的人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丢掉了心爱的玩具,委屈的哭。我开始亲他的脸,他的脸上是泪水混着酒精的味道。我碰到了他的嘴唇,他的身体一僵,我想,完了。然而他没有躲开,我轻轻的在他耳朵边儿上说:“小四儿,我爱你。”他没有说话,我开始脱他的衣服的时候,他用家乡话嘟哝了些什么,我听不懂,只看见他眼睛里有一点点冷嘲热讽。
之后我们搭帮过着日子。老芮的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候聊得正高兴,他突然脾气发作,凶巴巴的说些水果蛋糕这类骂同性恋的笑话。有一次我说他何苦作践自己。他翻着眼睛冷笑,说老子乐意,他奶奶的。然后瞪着我看。我叹气,只能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跟我爱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有时候,我甚至能让他笑。
生意还算好做,一年下来,我们小有积蓄。转眼到了圣诞节,我们开车出去看灯。有钱人家的前院儿点的灯火辉煌,十分壮观。回家路上,老芮说:“我们去新奥尔良过狂欢节吧。”我忙不迭答应,想,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去干什么呢。心里很高兴,以为我们两个真的可以这么长久的过下去。
二月份,我们到了新奥尔良,住在密西西比河边儿的一家‘床和早餐’的小旅馆里。旅馆所在的地区有些荒僻,路旁边儿有古老的大树,数根扎在曲曲弯弯的小河湾里,树干颤巍巍的拖着天空,树皮上缠着一条一条灰白色的西班牙苔藓,有的一直垂到水面上,好像披麻戴孝。河对岸市区好像另外一个世界,街上挤满了来过狂欢节的人群,每天有各式各样的游行,看得见各式各样穿着怪异的人。街道两旁是颜色鲜艳的小楼,楼上有精致的金属护栏。街上是戴着精致假面的人,妖娆放纵。老芮在这里仿佛回到了家乡,喝得格外多,笑得格外响,眼睛也格外的亮。
这一天,我们在波旁街的一家饭店吃东西,坐在二楼阳台上。这一天阳光很好,天空很蓝,没有风。我们要的啤酒上来了,就着开胃菜喝,一边儿聊天看街景一边等主菜。他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街上一个扛着一大挂珠子串儿,面具等小玩意儿的人说:“嗳,看见那个黑面具了?挺有意思啊!”小贩子顺着人流,不紧不慢的往前走,我说:“哦,你等等。” 起来下楼去追那个小贩。到楼下抬头,看见老芮看着街上行人出神。街上人熙熙攘攘,根本走不动,我好容易追上那个小贩,买了面具。那是一个纯黑的面具,形状象蝙蝠侠的面罩,菱形的眼洞斜斜的吊上去,周围镶了一圈儿假水晶的亮片儿,右眼旁边一根长长的黑色的羽毛颤颤的抖,十分妖艳。我举着面具往回走,想老芮怎么会喜欢这个。远远的看见我们吃饭的那个小楼下面围了一群人,这个不奇怪,这个时候,在这里,街上随时会围起一群人。只是,我还看见警灯一闪一闪。
我挤进人群,看见老芮躺在地上,我没有觉得意外。老芮脸色苍白,两眼微微睁着,嘴角一丝丝笑意,是他以前的模样。听见有人问谁认得这个人,我说我认得。然后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来这儿是为了这个?”他没有回答,几只手拉起我来。老芮的手重重的落在地上。街上游行的人还在游行,放浪的笑声远远的传过来,我想起很久以前记住的一句诗,我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葬礼是我一个人操办的。决定墓地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老芮大概不想躺在本地那种地面上的石棺里。很久以前他说过死后要面向纽约。我带着它的骨灰盒到了长岛。
开餐馆的时候办理合伙人手续,老芮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有另一份,从前交了钱没有取消的,法定受益人,当然是印诺。

芮斯华
给皑皑买了戒指,我本不打算再做短期交易了。更何况印诺不在,没了内部消息,还是罢手的好。那个帐户里还有些钱,一直没空结掉。
海湾局势一紧张,我也跟所有男人一样,天天追着看电视,推测会不会打仗。我看那脑子不会拐弯的蠢货准会动手,迟早的事儿。一打仗,美国股市肯定得跌得更凶。突然我想,为什么不再赌最后一回?准错不了。资本已经不多了,为了获利更丰,也为了稳妥,我决定做股票期权,卖空了大笔各种主要蓝筹股的购买期权。即使不开仗,三个月一过,也是稳赚的。我打算这最后一笔利润,用来买个房子。我们的新房子自然是给印诺---我不至于要占她这个便宜。皑皑不能永远住在现在的地方,等从巴黎拍完戏回来,我会有漂亮的新房迎接她。
没想到,我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发生了。开战之后,美国股市不跌反涨!我不但血本无归,而且一下负上大笔债务。交易所不断追着平仓,我无论如何找不到印诺,当然找到又怎么样。
我不至于去找皑皑---她去法国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都从房子里拿走了,包括原来叫缝隙后来叫咽咽的那只猫。我记得那天我站在她住过的屋子里面,感觉荒谬。屋子里隐隐约约还留着香水的味道,却是熟悉的尽在不言中。就在几个月之前她还给我做烤鸭吃,千方百计地要留我。如今,家具没少,房子却空了,高高的屋角,结了蜘蛛网。
我想不出来哪里出了错,我一向是做事计划周全,谋定而后动的。直到现在,我的每一年都有计划,每一个计划都成了现实,包括印诺。唯独皑皑没有在计划之内。
也许不是皑皑,是我自己吧。或者是印诺?
然后,然后我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梦见我又去了美国,跟铁柏混在一起,每天穿成日本鬼子的样子裹寿司,点头哈腰,样子滑稽。
我梦见皑皑,她一会儿在一间大屋子里跟别人亲热,一会儿在冰天雪地里面跑,我看着她个人亲热十分生气,但是我想我会原谅她,只要她以后再也不这样。看见她在雪地里跑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她这是在演戏,我在看电影。可是如果她在演电影,那么我在哪里呢?
我梦见铁柏带着我在波旁街上穿行。路上挤得水泄不通,有男孩子在人缝中跳踢踏舞。路边全是酒吧餐馆夜总会,《阁楼》杂志开的那家,有穿内衣的模特在阳台上展示。更多的人一面走一面看风景,沿街的二楼走廊永远有女郎在起哄声中掀开上衣,然后就是疯狂的乱掷.
我梦见我跌跌撞撞地走着, 手里拿着不知是第几杯的飓风.卖酒的人大声嚷嚷:"宿醉? 最好的药就是另一杯飓风!" 酒装在绿色的裸体女郎身体里, 我灌下一杯又一杯.
我梦见皑皑浑身上下只带着黑色的假面,向我跑过来,我看得见她细细的弯弯的眼睛,在面具后面闪闪发亮,跟我说:今天晚上有红烧肉,干煸四季豆,你过不过来。我说:当然,印诺出差了,今天晚上不在家,我可以好好陪你了。她向我招手。
我梦见满眼的五彩塑料珠子,有的完整有的碎了,它们向我扑过来,面目狰狞。我挥拳向它们打去,控制着自己的身形脚步,就象在拳击场上一样。
我梦见一张黑色的面具,不对,是两张;不对,是褐色,会传染的褐色,从我头上传染的褐色。
还有,真可笑,我梦见印诺了,她一身黑色,和铁柏一起靠得很紧。他们念念有辞地说:why bother?

达骁
咪咪,
去年秋天毕业回来之后,我就从铁柏那里问到了你的地址。拖到现在才给你写信,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安顿下来。
我没有回小城。毕业分配的时候,我认为能留在大城市就是最好的选择,象你常说的那样,我当时认为去小地方,对我,是屈才。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我选择去南方的一个小城重新找工作。和不少刚毕业的学生挤在一起散简历,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有点羞愧,后来又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无限活力,而这,正是我到这里来寻找的。有意思的是,这个小镇,当年是我们毕业设计的时候,导师领着大家一起做的城市总体规划。你那时候喜欢问我,关于上大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们一群学生,挤火车从北到南去实地考察,买的是硬座票。第二天,大家都累的精神委顿的时候,我们几个却站到两车厢之间的空地,精神抖擞地聊天,心中被指点江山的激情所激荡着。现在想起来真为那时候的精力旺盛而吃惊。这次,我坐飞机,座位刚好在窗边。我一路没有和人说话,只望向窗外。才第一次亲眼看到中国的地貌,真的像小时候的地理书上写的,北方都是棕红色起伏的山脉,南方多是水乡。大小驳船在平静的水面,划出两条清晰的痕迹。有的时候能从细小的边界分出那些是水塘,有的时候看不出下面是江是海。有的时候,在停止了述说自己之后,才能看清山河的壮阔。
我一直喜欢不停发表各种见解,但是却又像多数男人一样,羞于说出心中真正所求。你从前总在不停试探,我却不停规避。这次我愿意用象是从新生中获得的勇气说出来,如果你还愿意听。
离婚以来,我的生活中一直有你。做许多事情的时候,我不停在回想你的习惯。好像我肋下的伤疤在南方的阴雨天里,时时做痛,提醒着它的存在。在小城工作的几年,我一直反省自己从前上学的时候的张扬,决定做一个遵守社会秩序的人。我刻意回避自己的真实本性,同时回避你的所有关于我的探寻。直到我们离婚。离婚后好久,我才能慢慢开始从新反省:原来我自毕业后选的这条和过去完全相反的路,仍然是一条错误的路,过犹不及。
那年回城,我满心屈辱,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旧友的联系;这次,我先上红豆,联系了所有旧识,然后才南下找工作。老朋友们都老了。大家都老了之后,就开始面目模糊,听从命运的安排。
你听说了45的事情了么?哪怕是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都已经面目模糊的芮处长,仍然要选择自己的道路。辗转听到45的消息时候,我还在上班,请了一天假出来,跑到市里最高的酒楼,要了窗边的座位看了一天风景。我们都不过在红尘中打滚。我是幸运的,在连走两次错的路之后,还有机会和勇气回头。
南方的冬天湿度大,不下雨的日子,眼前也仍然是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太清楚远处。十二月,街道两边的羊蹄甲,纷纷开花。咪咪,我非常想念你,期待你的到来。甚或只是来笑我屡败屡战。


2003年4月23日

铁柏----大结局
我回到了东海岸。有时候还会梦见放荡的笑声,狂欢的人群,人群背后闪烁的警灯。梦中老芮的脸苍白冰冷,神采飞扬。我总会问他:“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这个?”他总是微笑着不说话。从这种梦里醒过来以后,我都会想起那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想斯华不能算个好名字,背后有这么凄冷的句子。
东岸的春天总是不肯好好的来,这年也一样,连阴天下雨,几乎一个月没出过太阳。然而春天毕竟是来了,草皮都反出嫩绿色来。清明节那天,合时宜的斜风细雨,我去看老芮。墓地的草坪已经绿透了,给细雨滋润的闪闪发亮。老芮的墓,小小的只有一块石板,我举着伞,站在他的墓碑前面,上面刻着他自己挑的墓志铭,一个永恒的问题:why bother?我抽着烟,想着过去的日子,听见高跟鞋敲在石头甬路上的脆响,这个声音在我身边停下。
我扭头看,是印诺精致的脸孔。这么些年在她脸上没有半点儿痕迹,除了眼角浅浅的纹路,唇边淡淡的笑意。我们默默的并肩站着。我想,老芮这个问题不知道谁能回答。我想,我这前半辈子还算没有白过。我想,今年春天的雨水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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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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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酒吧 (独幕剧)

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2 21:59

红豆酒吧 (独幕剧)
这是一个普通大小的酒吧,吧台正对着门口。金属的高脚椅 在灯下闪着幽光。房间的角落有一架钢琴,看得出已经很不新了。一边墙上挂着大屏幕电视。
陈凯融手持香槟酒瓶上,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 达骁上,拿出都彭给陈凯融点火,倚在钢琴上,高举起郁金香形的香槟酒杯唱:“有没有过几回,你不觉得累。让我们砸了这一杯,砸了这一杯。“
这时候身穿无袖棉衬衫白底蓝花裙梳发髻的印诺,黑高领无袖毛衣白色绣花短裙的吕湄,红色高跟凉鞋的石墨芙,碎花连衣裙的裴朵儿,紫色长裙的德婉儿,怀抱小猫小狗的思婕,一一面无表情地走过。最后长袖衬衫卡其裤的咪咪上,做沉思状,定格, 背景合唱:"欢迎流浪的小孩,快到苹果乐园来,生了虫也别徘徊,别徘徊."
印诺着丝衬衫,珍珠项链,长发披下,立于一角。钢琴改奏中国古乐,方楚戴口罩上,曼声吟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随即转身,给从另一面刚上场的君绛黛带上珍珠耳环,续唱 :“南方有佳人,再顾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佳人再难得”.
酒吧的中间幻化成拳击场,芮斯华和铁柏全副武装,比赛正在进行之中。运动员进行曲奏起.
音乐节奏,陈凯融的弹琴动作,运动员的拳击动作同时减慢,渐成定格. Unchained Melody代入,菲洛赤裸上身,坐在陶艺轮前捏泥盆,随轮旋转而上。陈凯融立起,转至菲洛身后拥抱,深情唱:“偶,我的爱,我的亲爱,好长时间我好饿,你的抚摸。”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倪碧玳,怀抱波斯猫在咖啡馆看书,镜头拉近,观众看到法文书名“身份”。随着书页的翻动,倪碧玳年华渐去。艾珊牵女儿上,相貌身形,正是屏幕外的倪碧玳。
濮荔荼抱儿子,甩水袖,跳芭蕾舞步上。艾珊与濮荔荼争抢空地, 冷海单脚跳上,保护濮荔荼。董纳和坤绍上,在一边接过冷海的儿女。
台上所有的人重复自己的动作,各唱各的,音乐嘈杂,一片混乱。
杂音突然停止,徽聿怀抱女儿上,持鸡毛掸找蜘蛛网, 领唱,:"整天网上泡,不是乖宝宝。每天勤打扫,才能搞得好。" 背景和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终认故乡是他乡, 心情抑郁挥不去,花花岁月流不尽."
众人作鸟兽散。
幕落
Last edited by LoveChef on 2004-06-22 23:01, edited 1 time in total.

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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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小涵 » 2004-06-22 22:26

我弱弱地问, 占够了吗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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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tiffany » 2004-06-22 22:42

我感慨的说, 当年莫文卫那张盘, 我是看了达骁的故事以后, 再听才觉得心上被那首单人床双人房敲了一下儿的啊.
乡音无改鬓毛衰

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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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朝露 » 2004-06-22 22:55

:-P
咦,传说中的印华方玳 :twisted: 我得好好看看 :twisted:

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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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啫哩 » 2004-06-23 1:01

大半夜的有重温了一遍.真好.跟第一次追着看的时候一样好看.
多了一件事就是边看边猜这段是谁写的,那段又是谁的.
这次看到倪去法国的时候带走了小猫和那只五克拉全美方钻,号称是"青春的纪念"的时候,俺还是跟一年前的反映一样鄙视地大大地撇嘴.

木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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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木头的春天 » 2004-06-23 1:27

再看一次, 还是同样的感觉, 就是冷飕飕的。最大的感想用大白话来概括就是: 时间自顾自的走过, 留下的, 带走的, 不一定都是我们想要的。

虽然我不喜欢芮这个人, 可是lovechef把45这个人写得真传神,尤其是他说话的口吻, 地域特征很明显啊。 :-P

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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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M&M » 2004-06-23 6:50

幕落。。。

观众起立,掌声雷动。

几位,出来谢幕吧。

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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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helenClaire » 2004-06-23 7:30

最喜欢的是结尾处“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诗和“Why bother?"的叹息。道尽人生。

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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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Elysees » 2004-06-23 7:40

哎~~唯有叹气
故事是写的是真好,只是看来太透彻了,格外的灰~
喜欢陈凯融和菲洛那一对,简单一些,在这些中间分外的像世外桃源。

花差花差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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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花差花差小将军 » 2004-06-23 8:29

我现在觉得两句话四个字可以概括人生,行走江湖
Who Cares
Why Bother
老板听得耳朵起老茧(我半开玩笑的)说:
你老上听证会作证捍卫你老自己鼓捣出来的证词,敌方的律师一个个出来难为你,你老不要故伎重演,翻着白眼说:你盘问我这个做啥? Who Cares?
人家热切的说:We, we!
你老嗤了一声:Why bother?
脚翘黄天宝
光吃红国宝

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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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helenClaire » 2004-06-23 8:37

还有"So what"的位置么?

花差花差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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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花差花差小将军 » 2004-06-23 8:48

有,然后人家说:受人钱财为人消灾
咱就:So what?
瓦赛,太好了,海伦,咱三句话整一个cast iron做底的不沾锅的形象么
脚翘黄天宝
光吃红国宝

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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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helenClaire » 2004-06-23 9:21

整一个cast iron做底的不沾锅的形象
这形象虽不怎么招眼球,倒也还实用。
提醒爱厨,这个结尾处的段落有点儿乱,版本问题?等理顺了请通知我们一声。

LoveCh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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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LoveChef » 2004-06-23 9:34

顺了。

k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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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karen » 2004-06-23 9:39

虽是一年多前的老作品,现在再读,还是投入得喘不过气来。

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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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 Elysees » 2005-05-23 14:11

我周六晚上重看了这个,还把从前knowing那段有能力有能力付出的评论一起看了,踢出来以示纪念。

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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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朝露 » 2010-02-26 0:16

多谢if not挖旧文,瞄了遍评们,午饭时间又溜了一遍这文,趁便提上来 :-P

当年初看时个人中年危机初起,满眼是故事人物,过了这么些年来,再看这文,倒分外体会到这文的文艺感,很有舞台气息,话剧感很强 :mrgreen:

难得,多人合写,这文的人物情节还丝丝入扣浑然一体 :super: 对了,那幕“独幕剧”是谁的贡献? :-D

IF 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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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IF NOT » 2010-02-26 1:42

你还能找得到留在后花园里的那些评吗?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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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Knowing » 2010-02-26 2:57

现在看看的确写的太文艺腔了。


几个作者的评论


园心 的评论
dropby的评论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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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朝露 » 2010-02-26 3:50

后花园的账户我倒是有1个,不是正式用户,所以,摊手,看不了后花园的旧文 :mrgreen:
而且,不好意思地承认,大约彼时已上网少了 :lol:当时我就没跟过这个文,对那些评一无所知 :f28:

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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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幻儿 » 2010-02-26 9:19

我有点糊涂了,这个爱大厨就是小k么 :headscratch: ? 那为什么在Dropby书评下面小k说
小说真是有点乱糟糟的,不憋着看真看不下去。既然是爱大厨的处女作,情有可原。风格怪怪的,四角恋爱写的太缺乏细节,情节发展太快。达骁和铁佰的故事又太多细节,发展太慢。我开始怀疑作者对印方华玳这两对挺不喜欢,明着批评华玳,暗着讽刺印方。结果玳的结局是最好的,斯华则死的使人怜悯。真好。可惜爱大厨刚学会写,小说已经完了。
这不像是作者本人说的话呀。 :gros_yeux_tristes:

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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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幻儿 » 2010-02-26 9:22

才看见“几个作者的评论”明白了。 还是觉得小k说话不像作者。 :mrgreen: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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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Knowing » 2010-02-26 9:26

写那个话的时候还在柜子里。因为几个人合写的,开始她们不让我承认。其实我是很自豪滴。。。 :mrgreen: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IF 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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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IF NOT » 2010-02-26 9:29

才看见“几个作者的评论”明白了。 还是觉得小k说话不像作者。
她那是放烟雾弹呢,不能信她的

IF N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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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IF NOT » 2010-02-26 9:31

我问的不是这几个保留在恶人谷的帖子,印象里秋色似乎写过一个评,不知是否正确

sin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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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sinca » 2010-03-01 15:11

多好看啊。你们再写一个吧。 :cake: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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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tiffany » 2010-03-01 15:39

Knowing wrote:写那个话的时候还在柜子里。因为几个人合写的,开始她们不让我承认。其实我是很自豪滴。。。 :mrgreen:
刚看见这话,我可没有不让你承认哦。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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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Elysees » 2010-03-01 19:02

哎,这个帖子上来了,我再度进来对爱大厨班子表示敬仰。
厄,我敬仰的结果是,我后来还。。。用这个格式写过一篇小说。 :f21:
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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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笑嘻嘻 » 2010-03-01 19:06

哪呢?
云浆未饮结成冰

Elys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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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印方华玳(全本修订版)

Post by Elysees » 2010-03-02 16:54

我摸摸鼻子说,那个、、、看到蚕在那个兵马俑帖子里的那句“万变不离其宗”波、、、
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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