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了药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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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on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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嗑了药的哲学家

Post by simonsun » 2007-01-21 15:10

――毒品教给本雅明什么?

Adam Kirsch

原载《纽约客》2006.8.21
http://www.newyorker.com/critics/books/ ... crbo_books

  1927年12月18日凌晨三点半,沃尔特•本雅明开始写一个备忘录,名字叫做《我对大麻初感的主要特征》(Main Features of My First Impression of Hashish)。他认为应该记录的第一件事,并非吸食开始的时间,而是他开始记录整件事情的那一时刻。这是典型的本雅明风格。较之作为一种毒品,大麻(hashish)对他的重要性,更在于它是一个阐释的对象――就像他读过的书和漫步过的路――就像生活本身。
  一个作家,如果拥有本雅明的兴趣和忠诚,他与大麻的邂逅就不可避免。令人惊讶的是本雅明直到三十五岁才第一次尝试大麻。而早在1919年,他就已经为波德莱尔的《人工天堂》(Artificial Paradise)着迷了。在那本书里诗人警告,大麻极具诱惑性,仿佛恳切邀请一般:“你知道,大麻总能唤起光的华丽建筑,壮丽辉煌的景象,液体黄金的瀑布。”本雅明视波德莱尔为十九世纪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热爱书中“孩童般的无辜和纯洁”,但为书中缺少哲学的严格性而感到遗憾。他指出:“有必要独立重复此种尝试。”初次大麻幻觉的记录显示,本雅明有意避开了任何形式的狂喜。“通向一个奇异世界的门,仿佛正在开启,”他写道。“只是,我不希望进去。”本雅明的朋友让•塞尔兹(Jean Selcz)曾与本雅明一起抽过几次鸦片,据他回忆,“本雅明是个拒斥鸦片初始诱惑的吸食者。他不想过于轻易地屈服,因为他害怕减弱他的观察力。”
  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本雅明至少九次参与吸毒活动。或者自己吸,或者观察别人。但他对毒品始终保持警惕和实验的态度。独处的时候,他很少吸,他也从没有自己的毒品来源。他完全靠医生朋友获取大麻、鸦片;并且只要过一次迷幻药(mescaline)。这几次活动,记录在《草案》(Protocols)中,本雅明准备以此为原料,就吸毒的哲学心理学含义写一本大部头著作。在给格尔斯霍姆•肖勒姆(Gershom Scholem),这位自己二十三岁起最好的朋友的一封信里,四十岁的本雅明,列举了四本他没有写的书。他把它们看作“大规模的失败”――他事业已成为“废墟或灾难”的证据――而最后的,就是那本“真正杰出的关于大麻的著作”。
  将近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后,本雅明《论大麻》(On Hashish)一书的英文版,终于面世了。一起出版的,还有另一本经过长期酝酿的作品,《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Berlin Childhood Around 1900)(哈佛出版社,每本14.95美元)。不过,《论大麻》并非本雅明脑海里那本“真正杰出的著作”;它是一本杂记,收辑了本雅明毒品实验的草案,两篇发表过的毒品体验描写,以及少数从本雅明其它作品中精选出来的、关于毒品的论述。它仅能初步暗示,毒品在本雅明思想形成过程中,起到真正重要的作用。
  但正因为如此,《论大麻》和一篇较为传统的毒品论文的关系,就相当于本雅明的文论散文,之于传统批评。“你几乎无法察觉你是在读评论文章,”当本雅明的第一个英文选本《启迪》(Illuminations)在1968年面世时,弗兰克•科默德说。“它要求的反应,是那种我们惯常对艺术作品的反应。”本雅明的作品仿佛沉没的大陆,《启迪》只显露了它的几个尖峰。但这已足够建立起本雅明在现代主义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本雅明把他涉及到的每一个流派都当作实验室,对语言、哲学和艺术进行终生的研究。在这些主题上,他的观点那么原创,含义又那么根本,在他逝世后六十五年多的今天,仍保持深刻,富于挑战性。

  本雅明的成年时代,以及他取得的成就,处于在1914年到1940年之间。这是现代欧洲史最黑暗的年代。如果说,从来没有人写过本雅明那样的批评,那是因为没有别的批评家,如此剧烈地体会到这时代的孤独感。1892年,本雅明生于柏林一个显赫的犹太家庭。他对未来的期望,成形于1914年之前的太平年代。在《柏林纪事》(A Berlin Chronicle),一组构成《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之核心的报刊文章里,他回忆起满溢于公寓里家具的,那种布尔乔亚式的安全感:
统治这里的是这样一类事物,不管它如何顺从于潮流的变幻无常,大体上它仍坚信自己,坚信自己的永恒性。因此它不考虑磨损、继承或变化,永远与它的末日保持相同地远又相同地近,仿佛它的末日,就是万物的末日一般。
在这样的家中,贫困是不可想象的:“穷人?对于他这一代的富家子弟,穷人生活在遥远的过去。”
  本雅明的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古董商。在潮流的影响下,本雅明希望抛弃父亲的行当,去从事声望较高的学者职业。当一战开始时,他已完全致力于学术研究,而且,作为一个反战者,他对施计逃过兵役并无不安。本雅明这几年生活的最好资料,格尔斯霍姆•肖勒姆感人而冷静的回忆录《沃尔特•本雅明:一个友谊的故事》(Walter Benjamin: The Story of a Friendship),记录了他们两个如何在征兵局体检的前夜,整夜不眠。“本雅明喝了大量的黑咖啡,许多年轻人在征兵体检前都这样做。”这个模拟心脏衰弱的伎俩成功了,本雅明得以在伯尔尼大学攻读他的博士学位,在瑞士度过剩下的战争时光。
  肖勒姆和本雅明共有学术的雄心和反战的信念,学生时代的友谊为他们终生的学术论辩打下了基础,而这些论辩,多在信件里发生。从一开始,他们之间最关键的话题就是犹太教,以及在德国成为一个犹太知识分子的可能性。肖勒姆是个激烈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他因此被他宗教同化了的家庭逐出家门。对于肖勒姆,犹太神秘主义的历史逐渐代替数学和哲学,成为他研究的中心。而对本雅明,较之于一种生活方式,犹太教始终更是一种想象中的可能性。他从未掌握犹太教的仪式和经文。正如他向肖勒姆承认的,“除了你之外,我绝不知道现存犹太教的任何其它形式。”
  这对朋友对犹太身份的不同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接下来的事业。他俩为德国大学生活接受训练,却都没有进入德国大学供职。1923年,肖勒姆把他的名字从德文的格哈德(Gerhard)改成了希伯来文的格尔斯霍姆(Gershom),并移民到了没有大学的巴勒斯坦;他决定当一名教师养活自己。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稍后耶路撒冷希伯莱大学建立起来时,他被任命第一批教授之一。到了1982年,他已成为现代犹太教神秘主义最伟大的学者。本雅明留在了家庭附近,但他最终远远偏离了早期的学术道路。1919年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他在法兰克福大学注册,写作他的Habilitationsschrift,也就是在德国大学教书所必需的第二篇论文。不过,当他为最终的论文《德国悲剧的起源》(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进行研究时,他已怀疑这篇文章永远不会被守旧的教授批准通过。较之历史性的论述,这篇论文更像是对寓言之本性的哲学冥想。他向肖勒姆夸口说,这是“绝对的放肆”。然而比论文被拒更坏的可能,则是论文得到通过。1925年2月,当本雅明准备提交论文的时候,他承认,“我害怕几乎所有从正面决定产生出来的事情:我最害怕法兰克福,然后是讲课,学生,等等等等。”
  本雅明不用担心。虽说论文包含了他关于语言和文学的,一些最根本的见解,他的考官们仍然拒绝了文章。他们承认一页都看不懂。接着,在20年代中期,他的事业拐了一个大弯。他的父母逐渐不愿意,或者是没有能力,再供养他。这时,他开始以自由文学记者的身份过活,为报纸杂志的文化栏目写作。

  作为学术哲学家的本雅明之死,意味着作为文化批评家的本雅明的诞生。哈佛大学里程碑式的四卷版《选集》(Selected Wrtings)(新出的两本书中,绝大多数内容都从此而来)使读者得以了解本雅明研究方向的转变,以及他投身文学市场后,与日俱增的创作力。他从1913年至1926年的所有文字,都辑在第一卷里,里面主要是关于抽象论题的,未曾发表的散文。他的第一篇主要文论,关于歌德小说《亲和力》(Elective Affinities)的长文,直到1925年才得以发表。但是从20年代中期起,他变得越来越多产。哈佛版的第二卷包括了从1927到1934的七年,而他的最后6年,则需要整整两卷。
  本雅明的大部分早期作品都贴上了他间接智慧(oblique intelligence)的标签,但那只不过是新闻作品的小小变形:游记、书评、一篇关于1928年柏林食品展览会的文章。这种作品给了本雅明不稳定的生活,却也帮助了他,让他在严苛的德国唯心哲学学院形成的、极端致密的风格,适合于一种更吸引人的文学手段。但即使如此,他的散文依然富于挑战性。有一次,一个朋友告诉他:“在伟大的作品中,那些表达特别让人震撼、特别有意义的句子和总句子的比例,大约是一比三十――在(你的)情况里它更像是一比二。”(“这些都对,”本雅明承认。)
  本雅明最有名的文论,是那些发表在《启迪》上的,对普鲁斯特、波德莱尔和卡夫卡的考察。我们可在那些文论中看到他迂回的写法。这其中极少包括我们通常在评论中期待的:生平背景、故事梗概和人物介绍、历史-文学的比较。本雅明代之以令人惊讶的隐喻和象征,谜语式地呈现他的主题。他关于普鲁斯特(本雅明将他的作品译成德文)的散文,叫做《普鲁斯特的形象》(The Image of Proust)。文章含蓄地将小说家的方法和批评家的方法相比较。他将普鲁斯特塑造为一个收藏者,收藏那些充满感情的形象,和瞬息即逝的片段。正是这些形象和片段,打开了通往被掩埋生命的道路。“当巴尔贝克(Balbec)的夏日――苍老的、无法回忆的、干瘪的――在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的手下,自蕾丝窗帘浮现,形象将它自己,从普鲁斯特句子的结构中分离出来,”本雅明写道。在文章的结尾,普鲁斯特躺在床上,哮喘引起的力竭转变成英雄式的行为。本雅明以此形象作结,用普鲁斯特的方式作出回应:
米开朗琪罗式的脚手架,第二次搭建起来。在那上面,艺术家仰着头在西斯廷教堂的屋顶上绘制创世的图景:而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他的病床上,用他的手稿,向他创造的微观世界献祭,他将那无数写满字的手稿举在空中。
  本雅明的文论过于独特,过于强硬,这使他无法赢得大批读者。但他的敬慕者包括了在世的部分最有名的德语作家,其中有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和贝尔托德•布莱希特。到1930年,本雅明已有足够的信心宣布自己的目标:“成为最重要的德语文学批评家”。

  然而本雅明最具影响力的身份,不是文学批评家,而是开拓性的文化批评家。他是认为所有文化产物都值得分析的第一批作家之一。他最著名的散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以此为指导原理。而该文,如今已成为艺术史、电影研究,以及相关领域的权威文献。在文中本雅明论述,传统的绘画或雕塑,具有某种他称为“韵味”(Aura)的东西。它源自对作品绝对的独特性的认可。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成百上千人排起长队,匆匆地、模糊地看上《蒙娜丽莎》一眼:不仅仅是为了看,更是为了置身于这近乎神圣的所在。本雅明意识到,在技术时代,这独特性被复制品现成的实用性冲淡,我们观看一件艺术品可以永远不看原作。此外,在二十世纪标志性的艺术形式,摄影和电影中,根本不存在“原作”这一概念。
  令人惊讶的是,本雅明欢迎无韵味艺术这一主张。他解释说,韵味是种贵族式的故弄玄虚,而它的消失,应该预兆一种新的、更民主的艺术:“电影的社会意义,即使在――而且尤其在――它最积极的形式里,也不可能脱离其破坏、毁灭性的一面:对文化遗产中传统价值的清算。”这种语调,带着对“破坏”和“清算”的热情,来自本雅明之口,听来显然奇怪。读者会问,这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的伟大拥护者,最后怎会贬低起独特性和原创性来?一个将《追忆逝水年华》和西斯廷教堂拱顶作比的人,怎么也会认为一件艺术作品中的“潜心沉思”,是“反社会行为的温床”?
  答案,就在本雅明对马克思主义极端笨拙的拥护中。像当时许多其他知识分子一样,他开始相信,只有共产主义才能将欧洲从战争、萧条和法西斯主义中拯救出来。1926年,他访问苏联,执意相信共产主义会向作家,提供比资本主义更好的条件。本雅明的个人境况不过是增强了这一判断。文学记者从来不是一个赚钱的行当,而在魏玛德国,这更是英雄式的无用功。到1931年,本雅明坦白“物质环境……让我的生活――没有财产、没有稳定收入――变成一个悖论,考虑到这一点,即使我自己,有时也会因惊讶,而神志不清。”而希特勒掌权后,本雅明失去了他仅剩的一点生活来源。1933年3月,他自德国逃往法国,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在剩下的日子里,他一直生活在贫困的边缘。从法兰克福基地被流放的社会研究院,提供给他一份津贴,帮助他勉强支持下去。“我的共产主义,”本雅明说,“是对事实的一个激烈、而非贫瘠的表达。事实是,当代的知识产业无法为我的思想提供空间,一如当代的经济无法容纳我的生活。”
  本雅明的马克思主义转变,受到了布莱希特等朋友的欢迎。布莱希特甚至为他没有走得更远而感到遗憾。另一方面,肖勒姆从巴勒斯坦的来信提出了一连串的批评。他认为这不过是个时髦的伪装:“在你真实的,和你所宣称的思想方法之间,有着令人不安的疏远和分离。”而本雅明拒绝承认他对共产主义的独特理解已极大偏离了党派正统,这更是让肖勒姆火冒三丈。“倘若你想在共产党内发表你的作品,我完全确知它们身上会发生什么,而这让人十分沮丧,”肖勒姆写道。
  本雅明从未加入过共产党,虽然他为此烦恼过。这一如他不断推迟他所宣称的,学习希伯来语,并移居巴勒斯坦的计划。但是,他对马克思主义原理有限而秘密的忠诚,显著地影响了他的作品――这些影响倾向于证实肖勒姆的悲观论调。如果本雅明没有新发现的,对文化产品之物质条件的兴趣,那么他就不可能写出《艺术作品》一文。而他受虐狂般地坚持用他的作品为阶级斗争服务:这也解释了该文强迫性的战意和野蛮。
  本雅明的马克思主义带来的最重大的伤亡,是《拱廊街计划》(The Arcade Project)。今天它被称做从未写出的最著名的书。它是本雅明最后岁月的白鲸,是一部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完成的,尺度和原创性惊人的巨著。本雅明口中的Passagenwerk(《拱廊街计划》),名字来源于passages,或者说,装饰波德莱尔时代的巴黎的拱廊。这是些专门留作购物和闲逛的,玻璃顶的公共场所。它们为巴黎流浪者天堂的美誉增色。匿名的色情、幻灯般的时尚、陈腐与魅力的合剂,在19世纪巴黎的拱廊里,本雅明相信自己找到了现代城市之脐。
  《拱廊街计划》吸引本雅明,最主要是因为在他的时代,拱廊已因百货商店而绝迹。这给拱廊以魅力,那种本雅明在每件被废弃和淘汰的事物上发现的,在所有烙印着文明最深秘密的碎石上发现的魅力。“对于查阅成堆古老信件的人,”他写道,“一个撕破的信封上一张早就退出流通的邮票,经常比读十页书告诉我们更多的事情。”在一篇散文中他称呼“巴黎,19世纪的首都”。本雅明梦想的,正是以这种方式,用拱廊来书写巴黎隐秘的历史。一开始,他把他的拱廊散文设计成简短、饱含典故和文学性的――“一个童话剧”,1928年他这样说。“任何情况下,”他向肖勒姆保证,“这都是一个只需要几星期就能完成的计划。”
  本雅明死后留下的手稿,于1999年,以《拱廊街计划》为题出版。是什么将1928年的散文,变成注脚、片断和引语的千页垃圾堆?每一种答案,都肯定会包括本雅明拖延的习惯;导致他难以持续研究的,30年代的混乱生活环境;以及他试图完成的作品之固有的、难以捉摸的性质。然而,使他无法完成计划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马克思主义。30年代末期,当他诚挚地回到马克思主义的怀抱,他决意以辩证唯物主义的语言,重建对19世纪的巴黎的分析。社会研究学院给他一笔补助,期望的,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的卓越典范。
  但是当本雅明着手,将《拱廊街计划》改造成某种可发表的形式,当他寄给狄奥多•阿多诺(Theodore Ardono)一篇题为《波德莱尔笔下第二帝国时期的巴黎》(The Paris of the Second Empire in Baudelaire)的散文时,他收到的,将是震惊。虽然他热衷于使用马克思主义术语,但对于一个像阿多诺这样敏锐的理论家,这些术语的运用,还是显得太过笨拙。马克思主义像一场雾,在他的巴黎图景上停留下来。这非但没有让图景变得清晰,反而让本雅明变得滥调连篇。(比方说,他将波德莱尔关于醉酒的名诗《拾荒人的酒》(Tha Ragpickers’ Wine),解释成对酒税的回应。)在一封毁灭性的信中,阿多诺说,通过使用“唯物主义的范畴,”本雅明已经“在一种预审查里否定了你自己最大胆和最富成果的想法。”阿多诺的判断回应了肖勒姆:本雅明的马克思主义词汇背叛了他真正的洞察力。
  这来自本雅明仅存资助者之代表的否定,是可怕的一击。而否定到来的时刻让这一击变得更糟:1938年整整一个秋天,他都在工作,因为他认为战争随时可能爆发。“我是在与战争赛跑,”他告诉已在纽约生活的阿多诺,“除开一切窒人的恐惧,在收尾的那一天,我仍感到了成功……在世界末日之前(手稿是多么脆弱!)。”而现在,他被告知成功是虚假的,《拱廊街计划》不能以他计划的方式写成。即使本雅明活得足够长,他能否完成《计划》仍然值得怀疑。这件作品的智性和意识形态基础,已成为一片废墟。
  无论如何,历史没有给他机会。尽管他的朋友试图说服他移民到英国或美国,1940年夏天,本雅明仍在巴黎。在柏林,他曾为了躲避不幸而离开,而不幸追上了他。秋天的法国在为长期牺牲作准备,而他的传奇,也即将终结。虽然准确细节有待商榷,但情况大致是这样的:本雅明跟随一队难民,试图于1940年9月26日穿过波港(Port Bou)的法西边境。或许是出于对盖世太保的顺从,西班牙边防警卫并未给他们发放签证,并将他们遣回。在绝望和疲劳中,本雅明服用了过量的吗啡。第二天早上,警卫发了善心,让剩下的人群逃过边境。只有葬在波港墓地的本雅明,留下来成为一个警示性的牺牲者――去谴责一个,热心杀害它的犹太人、它的激进分子和它最优秀的头脑的欧洲。

  在这个关于被迫害天才的寓言里,大麻,该摆在什么位置?想在《论大麻》中找到清晰答案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失望。《论大麻》,就像小型的《拱廊街计划》,是占位符和废墟。占位符替代他永远无法完成的作品,废墟占据他待建纪念碑的场地。而且,它同样需要小心的阐释(interpretation)。这个说法是完全恰当的,因为本雅明相信“人类的所有知识,如可被证实,必须以阐释的形式出现,而别无他途。”
  最常见的一种阐释,当然是阅读。我们太惯于把阅读和阐释联系起来:算命者“读”掌纹,占星师“读”星象。于是,阅读为许多种与书面文本无关的活动提供了一种隐喻。为本雅明作品定性的,智性的追求――有时看起来像是他对自己的挑战――是为了发现这世界,到底有多少,可以被如此“阅读”。在《拱廊街计划》中,他为短命之物列了一个清单――广告海报、橱窗陈列、服装潮流――他评论道,“不管谁读懂这些信号,他不仅能预知新潮艺术,而且能预知新的法律、战争和革命。”
  本雅明似乎很早就怀疑,万物都携带着秘密的信息。《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是一系列小短文,每一篇专写童年的一件事或一个地方:“电话”、“袜子”、“在斯特格利泽(Steglitzer)街和根廷纳(Genthiner)街的街角”。结果它变成了一个人物稀少的奇怪回忆录。在书里,本雅明的父母沉默无声,而朋友几乎完全缺席。本雅明告诉肖勒姆,这作品包含了“我能为我自己画的,最准确的肖像”。然而在这肖像画中,模特从未出现,他的位置被围绕他的事物所代替。其结果,不光是为了本雅明看上去像个孤独、谨慎的孩子――虽然毫无疑问他正是这样。更确切地说,如果本雅明沉溺在对孤独、困倦和疾病的回忆中,那是因为这些无所防备的状态,让他能与他周围的事物最亲近地交流。“院子里的每件事物,都变成了对我的征兆或暗示,”他在题为《凉亭》的一节中写道。“许多是嵌在高高拉起的,绿色卷帘百叶窗上小小争论的消息;而许多是黄昏时,隆隆降下的百叶窗的咯吱声里,我小心未启的,不祥的急件。”
  本雅明一直希望将他的阅读能力,转到更为诱人和晦涩的符号上――占星术让他着迷――而他这些对想法自愿的沉迷,暗示了在他所有作品中心,形而上的、甚至神秘主义的启示。这暗示在他对语言的理解上尤其明显。在肖勒姆看来,这种与神秘主义的亲密关系是显然的。他将本雅明的作品描述为“一种经常令人困惑的,对形而上神学和唯物主义两种思维模式的并置。”但要现代读者接受这种关系,并不容易。在生前和死后很久,本雅明思想神学的一面一直隐藏着,部分是因为他选择隐藏这一面。他从未发表他影响巨大的1916年论文,《论一般语言和人的语言》(On Language as Such and on the Language of Man)。该文明确地提出他对语言的神秘主义观点。他也从未发表后期的,显示该观点一直把握他想象力的文章。多亏了《选集》的出版,英语世界读者才可能抓住如下的关键事实:本雅明思想中“形而上-神学”的元素,比“唯物主义”的元素,更古老,更深刻。
  本雅明的论文《论一般语言和人的语言》指出,“无论在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自然界,没有一件事或一样东西,不通过某种方式参与到语言中,因为交流思想内容,是每样事物的本性。”世上的所有事物――星星、脸庞、动物、风景――都有其意义,而本雅明相信,这意味着一个创世者的存在。“上帝,”他宣称,“使万物可通过名字得到了解。”当然,人类语言约定俗成,这一长久以来的论点仍然成立,但本雅明不会支持“词语是任意的”这一论断:“布尔乔亚式的观点认为,词语与对应物之间的关系是偶然的,这已不再可信。”他认为有一种神的语言,在事物内部说话,而每一种人类语言,其实都是对神语失败和歪曲的翻译:“这是将事物的语言,翻译成人类的语言。”
  在这里,本雅明发展的,关于语言的图景,是移动的。这恰恰是因为它不能为逻辑所证明,因为它非常雄辩地表达了本雅明对世界之意义的渴望。而那意义,通常表现为纯粹的混乱。这渴望,缓慢而不确定地,将他引向大麻。在大麻引起的恍惚中,他希望能比日常生活更直接地理解事物的语言――去体验一个充满了意义的宇宙。
  本雅明尝试毒品时,他已阅读、想往它们很多年。而当这一刻终于来到,它却让人失望,至少从哲学意义上是如此。这并不是说,本雅明没有体验并享受所有通常的效果。他感受到了甘美。“无边的亲切感。逃离了神经强迫性的焦虑心理,”在第一次尝试时他这样记录。他看到奇怪的幻像,例如“一条长长的画廊,没有人穿的盔甲。没有头,只有火焰在脖子的开口处跳动。”他甚至还得到点心:“某天深夜在我的房间里,我突然间无法平息那饥饿带来的痛苦,它压倒了我。看起来我应该去买一块巧克力。”
  但是本雅明所说的,“在沉醉的状态中――向新事物、未被触碰过的事物伸出手的――伟大的希望、欲望、向往”,仍然难以捉摸。“在它们的帮助下,突然穿透那最隐蔽,总体上最难以接触的,表面之世界,”当药效过去,这样的感觉也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记录在草稿中,含义难懂的注释和姿态。而那曾像是活泼的洞察力的,如今只有它可笑的尸体。在1931年4月18日的一次吸毒过程中,给本雅明药的医生弗里兹•弗兰克(Fritz Fränkel)记录道,“手臂和食指高举在空中,没有支撑。举起手臂即是‘亚美尼亚王国的新生’。”在另一次恍惚中,本雅明为想出一个短语“Wellen schwappen―Wappen schwellen”(“波浪飞溅―徽章膨胀”)而激动不已。他宣称,在波浪和徽章上的设计之间有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联系。而这押韵的词语,抓住了通往该联系的线索。“这论点提供了一个学术潮流,”弗兰克记录道。“‘Quod in imaginibus, est in lingua。’”弗兰克也许知道这拉丁短语的意思――“在图象中的,也在语言中”――但他不可能认识到,这句话对本雅明是如何重要,或者说,这句废话对本雅明是如何极端地富有意义。在大麻的影响下,他感到名字和事物属于一起,一个韵揭示了一个现实。
  悲剧,或者也许是喜剧,在于这洞见,本雅明哲学工作的皇冠,无法在产生它的幻觉中存活下来。“Wellen schwappen―Wappen schwellen”是个无意义的韵,而抬起一只手臂与亚美尼亚王国,也没有什么显见的联系。“我们在语言边缘上讨论的东西,看上去无限迷人,”本雅明顺服地写道。“我们满是爱地伸开手臂,渴望拥抱我们头脑里的东西。我们绝少触及它们,但它们要完全迷惑我们,则更加困难。在语言的触碰下,我们注意力的对象突然消失了。”大麻,像童话里邪恶的精灵,许诺了本雅明一个愿望,但又保证他无法享受到愿望实现的乐趣。

  《论大麻》是一本重要著作,这是因为本雅明的毒品体验不仅仅是个失败。它还以某种方式,改变了本雅明其他作品的基础。而作者从未承认这一点。本雅明思想的魅力,在于他对一个完美化世界的想象。其中,用他最喜欢的词语来说――事物将从囚禁它们的沉默中――得到拯救。借用犹太教传统,本雅明有时将这拯救想象成弥赛亚式的;在事业的后期,他又将拯救放进马克思主义的语汇,将其视作革命。他越来越热烈地坚持这些希望,而他坚持得越热烈,他四周的世界就变得越可怕。1940年,当纳粹看起来不可阻挡――他最后一篇重要论文《历史哲学论纲》(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History)的最后一句话――坚持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拯救依然可能,而每一秒钟都是“弥赛亚可能通过的,时间中的小门。”
  大麻许诺的拯救如此折中和短暂,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可能性:它除了幻觉,什么也不是。如果本雅明在他的大麻幻觉里,发现了一种神秘的语言,那是因为他太热切地想要找到这种语言了。类似的论断,适用于他所有的弥赛亚幻想。他的作品,建立在对语言、思想、艺术、和社会深刻的洞见上,具有欺骗式的复杂性。它让人忽视,要真正生活在这作品中,是十分困难的。毕竟,如果说这世界,因没有作者而不成其为文本,那么本雅明也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阐释者。他创造意义,而非发现它们。他奇特、优美的工作,最终还是该读成伟大诗歌的片断――一首关于渴望的诗。没有一个世界能满足这个渴望,而本雅明的世界,尤其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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