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清洁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Post Reply
丛虫
Posts: 10
Joined: 2004-01-30 1:32

小说:清洁

Post by 丛虫 » 2006-06-22 22:48

今年4月我出了新书,中间赠书好几次问问有无人能帮我捎带过去,赠与当年的老友们。后来再想一下,也许网络情缘,归与网络,才是好的。

在这里发一下新书的最后一篇小说,问候各位当年的老ID。


清洁

//丛虫


1、

这是一片刚刚拆迁过的废墟。

遍地碎砖瓦,垃圾,几个破烂的塑料袋子被风吹得刷拉刷拉响。过去的南里小区,那几栋陈旧的居民楼,搭满衣服,塞满旧家具的阳台,孩子们欢呼着跑过的碎石小路,仿佛中了魔法一样平地消失,无影无踪。


邓幼文站在马路边上,对着那片空地,看了很久很久,手机响了很多声,她都没有听见。

电话是郭幸打过来的,她的男朋友,已经约会了半年多,固定的活动是每周两次一起吃饭,一次一起健身,偶尔去听音乐会,幼文会特地换上露背晚装,款款地走在这个很像样子的男人身边,她会觉得自己也很矜持,很像样子。

邓幼文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这样理智地掌控一段感情,精确而沉着,让它平滑地沿着理想的轨道前进,不差分毫。

这是她活到28岁,做人最大的成就了吧,邓幼文自嘲地笑了笑,走回停车场,把车开出来,那辆奥迪A6轻盈地滑上了马路。

成为废墟的南里小区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幼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一直看着,看着,直到视线模糊。

她把握方向盘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双手纤细,灵活,稳健,但是手指上却已经完全没有了指纹,那些细密的纹路,已经被烧灼得面目全非,而后,新的皮肤生长出来,模糊原来的所有。

有时幼文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指纹的人,这世间本来没有她的记录,身份证,护照,驾照,信用卡,不过是惟妙惟肖的伪造品,令她可以在一个很像样的身份里,安度余生。

这样平坦而安全的身份,会带给她一种突如其来的猥琐的感觉,如同卸下妆容后再与镜子撞个正着,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另一个憔悴的自己,表情尴尬僵硬,有一点控制不住的厌恶。

邓幼文顽强地认为,现在的自己,是另一个人,她始终对这种健康安稳的生活充满怀疑,这样的生活曾经是她的理想,一度可望而不可及,等真的进入其中,才知道有多么乏味和无聊。原来的那个她哪里去了?那么内心狂野,为了爱情可以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姑娘,敏感到了一颗灰尘一粒细纱也能让她疼痛到死去活来的姑娘,哪里去了?这个问题总是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她会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回到那些客观的,冷静的身份里来,她会一再确认,是的,我就是那个人,和贴在那些证件上的标准照一样,眼神温和嘴角放松,是一个正常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28岁的女人。没有人关心她的过往,除了她自己。



2、

12岁那一年,邓幼文重新发现了自己。或者说是重新认识了自己,那是一个令人惊慌惊艳的形象,在一节昏昏欲睡的音乐课上,一鸣惊人。

在全班同学没精打采的合唱中,她的声音像一把宝剑,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候,悍然出鞘。稚嫩的,清亮而峭拔的高音:“……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音乐老师激动到失态,这个已经谢顶的中年男人眼里忽然焕发异彩,他离开风琴走向幼文的脚步有些踉跄,但是他自己毫无觉察,他只顾一连串地追问:你跟谁学的?你是怎么学的?你学了多久了?

邓幼文想了半天,涨红了脸,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牢牢地盯在老师中山装袖口的一块油渍上,那是很小的一块油污,在那件深灰色的衣服上并不显眼,但是在12岁女孩子清澈的眼睛中,它大过窗外能容纳下全校师生做广播体操的操场,那样暧昧的污浊,令她有轻微的恶心。

她在那时已经有了不易觉察的洁癖,每天会固执地洗5次手,衣服和鞋子都坚持每天一换。多年后她培训出的小时工个个都是最优秀的工人,对洗衣机的操作最为得心应手。她从10岁起手洗内衣一直到快30岁,经过她处理的衣服真正可以做到爽洁如新,毫不夸张。

这种洁净会带给她一种隐秘的安全感,而音乐,给她的是宣泄的机会。

……没有学过,乐器?会吹口琴,吹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她没有说谎。唱歌这件事,仿佛与生俱来,原来就附在体内,如影随形。一定要说真的跟着什么学过,那么家里那台红色塑料壳的收音机就是她的老师,很多很多歌,中国的外国的粤语的,还有黄梅调,她听过几次,一开口唱得似模似样。发出一个完美高音的时候她也会被自己吓一跳,那样悠远嘹亮的声音,仿佛来自体内的某个妖精,一个蠢蠢欲动,急于证实自己有多大能量的妖精。

这个妖精经常折磨得她很痛苦,有时候她会冲到阳台上去,高声唱歌,路边夜班回家的人,经常停了自行车,在楼下静静地听。他们无一例外认为是谁家的音响开得太过大声了,这种毫无伴奏的清唱磁带不知道从何处得来,太动听了,像什么呢?对,像个妖精,一个妖女,忧郁童贞的妖女。

五年后,当大一女生邓幼文站在那个乱糟糟的学校食堂简陋的舞台上,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头发短到令人侧目,神情冷漠地唱起那首《追梦人》,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体内那个妖精的苏醒,她醒来了,从容不迫地逼近了你,让人无法呼吸,过于巨大的能力选择了这种一种漫不经心的释放的方式,在你最措手不及时,闪电出击。站在台下的丁宇宁嘴巴慢慢张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住台上那个雪白的人影,他手中的对讲机呜里乌拉叫个不停,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那时的丁宇宁是一个多么神气的少年,从小到大连幼儿园都是最好的学校,三好学生班长学生会主席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冠军,他甚至连高考都没经历过,直接就进到了国内排名前5的大学,而且仍然做他的学生会主席,足球队队长。

在他的生命中,挫折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他的习惯是如果我需要,那么我就去争取,所以我就会得到。这是他的逻辑,也是一条被证明过无数次而显得异常牢靠的真理。

而在邓幼文的眼中,他只是一个身高177公分穿牛仔裤的男生而已,跟所有的大学男生一样,他的牛仔裤很脏,也许李维斯就应该被这么马虎懒散地穿着,才能透出一种潇洒自然的感觉,但是幼文不喜欢。

她习惯把每一条牛仔裤都刷得泛白,毛边,据说这样,反而更时尚。她不理会时尚与否,也不怕裤子有什么残破,但是一定要干净。

这个男生跟校园里无缘无故拦截她的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很高大,笑得很不自然,努力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总是很失败,他们以为这样闯进她的世界,就算是留下印象,算是一见钟情的开始,她在心里冷笑,恨恨地冷笑。

她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很不耐烦地问:有事吗?

丁宇宁把这看成了欲擒故纵,对于恋爱中女人的心思,他并不陌生。他亮了亮手心里的两张票,语气很轻松:晚上图书馆三楼有电影,要不要去看??

她仍然看着他的身后,仍然很不耐烦:我晚上要洗澡,不去。还有别的事吗?

丁宇宁心想,这真是一个被男生们宠坏了的女生啊,他把票塞进她抱着的书里,抬头冲她笑笑:8点半,我等你。

他一早坐进那个黑暗的演播厅,那里放映的电影以晦涩拖沓的艺术片为主,一向不受大学生青睐,谈恋爱的人也不会愿意来这里,因为经常会被放片的老师晃着手电筒照到,干扰甜蜜刺激的小动作。丁宇宁上一次来这里还是陪当时的女朋友,她随后就去了法国,那个充满浪漫的小舌颤音的国家。

丁宇宁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着,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她果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太骄傲了也太蛮横了,可是,他确定自己喜欢这种新鲜的蛮横,这种刺激跟听到她的歌声一样,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豁然打开,等待他去征服。

那是他听过最动人的一首歌,她是最动人的女孩,白衣黑发红唇,眼睛不看台下任何人,自顾自地吟唱“……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颜/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为了这首歌他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个约会,但是她却没有来。难以掩饰的失败感一点点在他心中弥漫,终于,他还是站起来,准备悄无声息地离开。谁知他走到后两排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她,是的,就是她,那短短的头发洗后初干,像个小刺猬,一件浅浅粉色的T恤衬得她手腕如雪,她盯着银幕,神情专著,目光空旷。丁宇宁那颗20岁的年轻心脏跳动得蓬蓬有声,震得他胸腔发痛,这样前所未有的疼痛使他霍然明白,原来这才是传说中的爱情,能一把把你的心捏成齑粉的爱,来得如此粗暴强悍,猝不及防。

十年之后,丁宇宁在回忆自己大学生活的时候,清晰地想起了这个时刻,他满怀感慨地回味起那一刻的感受,还有那么清楚的心痛,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活生生把胸膛剖开,双手把自己的心血奉上,仿佛除此之外,无法再做更彻底的表达。

他的前妻与他分手时,狠狠地说:你根本不爱我,我想你根本也不爱任何女人,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他知道她是对的,他的心在那一天被完全支付,再也没有收回。

而这些,对于当时的邓幼文来说,一无所知。他在她的生命中,只留有一个浅淡但模糊的印记。

她哭红了眼睛,用光了一包纸巾之后,旁边有人又递了一包纸巾过来,她来不及多想赶紧抽出一条按在自己眼泪泛滥的脸上。

屏幕上,是那个美丽娇俏的法国女子芳芳,在玻璃墙的一端曼妙起舞,另一端,爱恋她的男子在随她一起摆动,两个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咫尺天涯。

就像他与她,看起来那么近,其实十分遥远。

盛夏的夜晚有微风轻轻地吹过,一阵阵扑面地燥热。林荫道上透下大片大片的阴影,重叠蔓延。

邓幼文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一圈又一圈,丁宇宁在后面默不做声地跟着她,看着她亚麻裙子下纤细的小腿,光滑而结实的足踝上,一串银色脚链起伏跳跃,叫人捉摸不定。她其实并不在意他是否存在,她只顾得上自己一个人的悲喜。而他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心只放在她这个人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但是爱情是件奇怪的事,从来不存在公平,理智,等价交换。

一直到女生楼下,她才回头跟他说了声再见,眼睛仍然是看着他的身后。

丁宇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宿舍楼的,躺到床上才觉出两腿的酸软,他觉得很累,又有点辛酸的快乐。

上铺的男生探头问他:你在追小邓丽君?她有男朋友的,是个乐队的,吉他手。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空中掉下来一样,个个都砸在丁宇宁的头上。
他闭上眼睛,只问了一句:为什么叫她小邓丽君?
她在酒吧挂的就是这个名号啊,每天都要唱两首邓丽君的歌,她自己又姓邓。
丁宇宁不知道隔了多久才勉强睡去,他相信自己是在梦中痛哭了一场,醒来的时候眼睛全肿了。
邓幼文对这个夜晚的全部印象,就是《芳芳》这部电影。她震惊地看着那个羞涩男子的暗恋心情,一边看一边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你吗不就是你吗?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裹足不前,害怕那种凶猛的爱会伤人伤己,光是想象已经令你动弹不得。


她又想起12岁时候,音乐老师袖口的那块污渍,想起某次在办公室里练歌时,那个中年男人的脸一度离她很近很近,她惊恐之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一退退出门口,疯狂地奔出很远很远。

是从那时起就讨厌与异性接触吗?拼命地洗手,洗澡,是否真的能令自己更安全一点?

阿志,那个懒洋洋脏兮兮的吉他手,却有一双那样忧伤的眼睛。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在唱一首老情歌:你说过你一定会来这里看看我/你可否知道我天天在盼望著你/别忘了你曾说过/对我有深深情意。他抬起眼睛看着她,一瞬间似乎把她看了个对穿。他分明是在告诉她:我知道你是谁,我一直在等你,你逃不掉了。

灯光迷茫,目光迷离,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她的本意不过是找个安稳点的场子赚到今年的学费和零用,但是生活从来不会按理出牌,给你一点的同时,总会有办法让你付出更多。

十七岁的邓幼文,就此卷入一场无比荒唐无比混乱的恋爱,让她内心充满罪恶感,这件事引起她对自己的厌恶,比那块写着小邓丽君的牌子来得更甚。

3
小红莓酒吧的老板,最开始也是个乐手,是小红莓的永趸,几易其主后这个名字还是保留了下来,有一批固定来听老歌的熟客人。

在阿志眼中,邓幼文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她的头发乌黑如墨却短得惊人,一张瘦瘦扁扁的脸上几乎只剩一对眼睛,眼神是空茫不定的,仿佛总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嘴唇薄得有点凌厉,不说话的时候永远是紧紧抿着。

她谈不上有什么身材,胸前的微微起伏可以忽略不计。她穿牛仔裤和条纹衬衫来上班,每次他都把她认成是那个端咖啡的小弟。

如果说她有什么地方吸引了他,那就是一种惊人的干净,她的皮肤苍白透明,牛仔裤连每一条纹路都清爽,他相信她的指甲缝和她的鞋子边缘一样,都经过精心地刷洗,尘埃不染。


阿志确定自己会和这个女孩子发生点什么,这种小歌女爱吉他手的故事,本来就是最天经地义的一种组合。
她在台上唱,百转千回。“请你留下不要走/我是那样真心爱你/在我的心中永远爱你/但愿我也在你心里。
他的眼睛适时地迎了上去,她的歌声中起了涟漪,因为那一刻目光的交汇如刀剑出鞘,石破天惊。

他俘获过太多人,她却从未被任何人俘获。也许太过不同,才最是吸引。

说来可笑,以唱情歌为职业的邓幼文,到那年春天为止,从来没有尝试过恋爱。她习惯把自己好好地收藏着,仔细地清洗着,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也许每个女人注定都会遇见一个特定的男人,是相爱还是错过,是承诺还是欺骗,要看运气了。

后来,幼文终于承认自己运气是最坏的那一种,只是当时,她同样肯定地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一个。
他究竟是怎么把你搞到手的?coco饶有兴趣地问了很多次,她的大耳环在肩膀上一跳一闪,在卷发里钻来钻去。

幼文就只好笑一笑,算是回答。她那时候多么本能地保护着自己,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与COCO这种老油条是不同的,她喜欢穿大红与橙黄,低胸,露背,劲舞,招牌歌是bad boy,唱着唱着就走下场去,一屁股坐进客人的怀里,付小费超过500她可以赠送亲吻一个,圣诞节她的table dance能让每个人都high翻天。邓幼文怎么会跟她一样呢,她只是个来赚学费的大一女生,她目不斜视,守身如玉,拿修女的标准要求自己,个人卫生做得跟专业护士一样彻底。她与COCO这样的性感女郎天差地远,怎么会一样呢?

事实上,女人并无不同,只是遭遇各不相同,而已。只是这样的道理,不是17岁的邓幼文能够明白的,也不是任何一个自命清高的17岁女孩子能接受的。

阿志第一次吻她,是在他们相识的三天后。他们一共没讲几句话,淡淡地互相瞥一眼也迅速弹开。幼文固执地穿着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裙子,固执地唱老情歌,注定喜欢她的客人不很多却很稳定,而且都很安静。

听那一把17岁情窦初开的喉咙,轻吟浅唱南海姑娘,是一件甜蜜又惆怅的事。很多人会不知不觉地回忆起自己曾经的青春年少,偷偷喜欢过的麻花辫子。有人专门要听她清唱,她不推迟,声音更是柔美动情。

她拿到的第一笔小费是500块,客人很有心地装在一个信封里,怕那几张钞票亵渎了她。钞票肮脏,信封洁白,但钞票是她一月的生活费,而信封一文不值。

小红莓酒吧的老板很满意,打烊时特地召集乐队跟他们说多关照一下小邓,这就是我们的小邓丽君啊,哈哈哈。他笑得很得意,很为自己的眼光和灵感骄傲。

幼文转身去拿了背包,换掉鞋子,又把化妆室的灯关掉。外面的酒吧已经清扫完毕,到处都有淡淡的清新剂的气味,桌椅堆在一起,原本小小的一方舞台显得有点突兀的空旷。
还小邓丽君,唱成你这样的这条酒吧街上能找出一打来。
阿志靠着墙坐在地上,叉着两条腿,旁边是几个啤酒罐子,他眼睛发红,微微眯起,看着这个明显惊愕愤怒,却不知道如何还击的女孩子。

有点野心是吧,很想红是吧,总有人夸你唱得好是吧,都是狗屁!你就算模仿得再像也没用,邓丽君只有一个,已经死了,你想和死人斗,门儿都没有。

你说什么?!幼文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气得站不住脚,同时她有一种被看穿的恐慌,这些东西她知道的,长期困扰着她的,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赤裸裸地揪出来一把摔在她的面前,她的声音不觉高了起来,又尖又细:

那王菲呢,王菲不是也学过邓丽君?

就知道你要说她。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拍拍裤子后面,把一个啤酒空罐踢到了舞台中央,里面剩余的啤酒淋漓了一地。

现在但凡出来唱的女孩儿都以为自己是没出头的王菲,她是谁,你是谁啊。

他的脸靠近她的脸,出于愤怒她竟然对那股酒气毫无觉察,她恨恨地瞪着他,但是他的眼睛是两个海,波澜不惊的死海,她的怒火投射进去,只有无声无息地熄灭。

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起来:你想做王菲是吗,那你也得先跟个吉他手好一场,说不定还要结婚,生小孩,离婚。

那样的一个吻,是可以征服很多人的吧。温柔坚定但不贪婪,耐心地引导,她不知如何回应到下意识地环抱着他的腰。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那一头小刺猬一样倔强的黑发,看上去根根如刺其实无比光滑柔软。像她整个人,原来所有的坚强不过是对抗外界的伪装,她如此渴望亲近与交流,忘情的唇齿间的依恋。

外面酒吧街的灯光洒进来,小红莓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开始,是一个女孩子开始沦陷的最好时机。一个唱情歌的人,对爱情的全部实践竟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

4、

丁宇宁又找过邓幼文几次,她不在宿舍也不在课堂,她的室友只说她留了个话说是出去找房子了,至于为什么搬出去住,那还用说吗?

在大学里,情侣外出合租的并不少见,也没有谁很当成一件重要的事。

看着那个女孩子一脸诡异暧昧的笑,丁宇宁的心狠狠地下沉。这样复杂的心情,他竟不知如何排遣。他只是单纯地因她的歌声,爱上了她这个人,却未想到这一份爱如此悄无声息,无处交待。
他的日子开始变得很颓废,逃课,喝酒,熬夜。深夜里他一遍遍地听着随身听,里面的加长带上只录着一首歌,一个白衣女孩在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红尘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常常听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在室友们响亮的鼾声中大声啜泣。在他年轻而强悍的生命中,从未料想过自己会这样软弱,为了一个根本没有爱上自己的女孩子。

邓幼文返回学校搬东西的时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她把最后的一些衣服收拾进大大的双肩背包里,这个包是橘黄色的,带着黑色的道道,150块,是阿志买给她的,因为她说了一句很喜欢,他很快就走过去,摘下来,交钱,然后放在她的手里。

她为这样的宠爱震撼得晕眩,这个人对她的好,是她前所未有的经历。她肯为他做一切的事情,奉献所有。

而此时她所有的,也不过是一个17岁的身体,几首邓丽君的歌而已。

满心的快乐无从抒发,只因为两个都是话少的人,而且满怀禁忌,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将来。幼文不肯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她完全封闭,在一个苍白的世界里执拗唱歌,乏善可陈,阿志的不提是因为过去一片凌乱狼籍,将来又是那么看不穿看不到底。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定了主意享受当下,所以时间过得顺滑如绸缎,等不及地给对方好,生怕这一刻错过去了,就无从弥补。

幼文是恐慌的,这样的喜与那样的悲,交织错结,一针一线地缝在她的白衣服上,她变本加厉地爱干净,潜意识中只感觉自己不如以往那样理直气壮地不染尘埃,她又变得随和许多,跟着阿志走在步行街上,随手指一双球鞋,他买来给她,她当街就套在脚上。大了一码半,但是她不说,就这么啪嗒啪嗒地跟着他走,傻笑着。脚上很快传来一阵阵地刺痛,火烧火燎,她一次次忽略,直到晚上脱了鞋子一看,两个小指边上磨起一溜水泡,后脚跟鲜血淋漓,生生把那双青色的鞋染红了一块。

阿志被她吓着了,端盆热水来一点点给她揉给她洗,他掂量再三还是说了那句早就想说的话:丫头,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

那些水泡很柔软,不停地用手按用手按,到最后,就破了,里面是粉红细嫩的新皮肉,一碰就钻心地疼。

三点的阳光有些刺眼,夏天的蔷薇开过,梧桐开始落叶了。幼文把东西整理好,里面有很多书,沉甸甸地压在肩膀上,像这份爱情,虽然走得一瘸一拐,她还是努力抗得若无其事很有尊严。

丁宇宁闷声不响地走在她背后,直到她第三次停下来休息,他才伸手出来,一把把那个巨大的背包扯下来。

我帮你吧。
幼文先是吓了一跳,看着这个皮肤黝黑轮廓鲜明的男生,隐约有些印象似的,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丁宇宁痛惜地看着她那张益发单薄的脸,眼睛下面是明显的青色,让人有很多关于夜晚的联想。她的打扮也不一样了,一条大洞小洞的烂仔裤配一件黑金两色的长袖T恤,仍是那么干净,只是那点干净需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出来。

记得吗?我请你看过电影?芳芳?
想起来啦!幼文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丁宇宁心里明白,她其实只是想起了那部电影,那部让她流下眼泪的爱情电影。

你爱过人吗?谈恋爱是不是都很痛苦?嘘,别说话,让我说完好不好?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被人爱,小时侯我爸爸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小朋友不跟我玩,说我脏,我每天洗两次澡很多次手,她们还是嫌我脏。妈妈也不知道那里去了,她一直都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后来我知道我爸爸坐牢去了,经济问题,整个银行都被拖垮了,人们有权力恨他,恨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唱歌,也许是太寂寞了吧,寂寞得要发疯。

总觉得浑身都带着病菌,唱唱歌,会让心里干净一点。

这家大学多好啊,最好的大学了。可惜我不是考上的,我成绩很糟糕。是我妈妈,那个多年不见的女人在电话里冷冷地告诉我,可以来这里上学了,我就来了。她很有办法是不是?而且我记得她很美,喜欢笑。

我的脚破了,我的心里很难受,但是我不会哭啊,呵呵,我不会哭。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丁宇宁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纤细苍白的女孩子,她眼神游移,表情空洞。她把自己的心事统统倒出来,在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他们近在咫尺,她不知道他爱她。

这样的一对男女,本来可以成为最正常不过的大学生情侣,但是,没有。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5、
南里小区的建筑用贫民窟来形容并不过分,所有的楼体上都写着拆迁两个大大的白字。管他呢,住一天算一天。阿志带幼文走过狭窄黑暗的楼梯,一层一层,他们在六层,顶楼。

你先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去帮一个朋友赶个场,10点我回来接你。

邓幼文环视着这个零落不堪的房间,玻璃完全是灰色的,地上除了大堆大堆的CD,就是烟灰,一片片的酒渍,脏衣服,一个床垫扔在窗子下面,算卧室的区域。墙上的油漆已经班驳零落,桌子上堆着过期报纸和厚厚的灰尘。厨房里的灶生了红锈,所有的用具都肮脏得像从泥里捡回来。

她几乎是飞奔着下了楼,买了两把刷子,一大一小,几口袋五洁粉,最便宜的清洁用品。

她把自己的包关进壁橱里,再把壁橱的门用宽胶带封好。他的一条旧床单被她撕拦成抹布,先是灰尘,湿嗒嗒的抹布一砸下去,飘起的灰尘能把人呛倒,满屋子细微的颗粒在飞舞,看着这个汗流浃背的女孩子苦苦战斗。她一桶桶地换水,一遍遍地擦拭,直到玻璃恢复透明,纱窗露出本色。她把五洁粉大把大把地撒在灶台上,马桶上,洗脸池上,狠命刷洗,刷子硬硬的毛卷了起来,那就再换抹布,不停地擦,搓,让那些白色的粉末在陈年污渍上不停滚动,来回角力,胳膊酸痛不已,额头的汗水啪嗒啪嗒地砸下来。

地面几乎没被她擦得脱皮,慢慢地露出了温暖的棕色,幼文的光脚踏住墙,大力地擦着眼前的最后一块脏污。这么长时间的打扫,让她脑子彻底清空,眼里有的只是这些灰与黑,不停地擦掉,洗掉,冲掉,仿佛这就是她存在的价值。

水晶宫琉璃世界,有人与生俱来,有人终其一生劳碌不能换取。17岁的邓幼文不明白,她只知道用更多的水,更多的五洁粉,或者干脆搓下去一层皮,总能还一个清净洁白出来。

阿志推开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他不是不知道每带回一个女孩子就会对这个房间进行一次改造,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改造如此彻底,干净到可怕。一尘不染的地板折射着灯光,有种冰冷的嘲笑,让他想马上拔足飞奔出去。

他脱了鞋子,又感觉袜子汗腻腻地粘着地板,厨房,洗手间,阳台,几吨重的灰尘都了无踪影,他看着洁白无暇的洗脸池和马桶,感到尴尬的新鲜,住了快三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的真面目。

这样彻底的干净令他骨子里有股寒意,他被迫面对了一个从来不想面对的问题,这个谜一样的女孩子,这段风一样的感情,都胡乱地随意地塞进了他的怀里,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置。

那个睡在床垫上的纤弱女孩子,十指都是红的,五洁粉一直嵌进皮肤里去,磨着污垢也磨着皮肉,沉浸在劳作着的她完全没有痛感,做完了仍然用香皂清水大力地洗手,双手木木的毫无知觉,在睡梦里倒是开始抽搐地疼痛,一跳一跳地,刺痛。

南里小区5点就开始有人声,窗前的大杨树鸟儿叫得很响,有时候对面楼的鸽子会飞来讨吃的,幼文就会闭着眼睛爬起来,摸索进厨房,抓一把小米撒在窗台上。从阳台上看下去,灰蒙蒙的晨光里,收垃圾的,卖菜的,卖花的,三轮车一辆辆都出现了,早点铺子,猪肉铺子哗啦啦把门拉开,睡眼朦胧蓬乱着头发的年轻女子蹲在街边刷牙,不用半个小时就收拾得一身鲜亮。这是沉闷而顽强的南里小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作息时间和生活规律。这是一套看似混乱却井然有序的程序,随意而精密地运转,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

这些热闹这些声音,跟这个六楼的房间几乎是无关的。幼文一次次躺在床垫上再一次次爬起来,起来之前与躺下之后,都是一样地疲倦,渴睡,她的眼睛周围始终都是青色,配了淡金色的眼影会有一种妖邪而魅惑的美。小红莓酒吧里,这样堕落天使般的人站在麦克风前,双手扶着话筒,唱起“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他围绕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分外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老板起初不喜欢她这样打扮,小邓丽君应该是童花头连衣裙或者短旗袍,总有个天涯歌女的样子。Coco大笑着喷了老板一口烟:落伍了您哪,歌女无论穿什么,还是什么都不穿,也还是个歌女的样子。Coco的烟熏眼迷离着看着台上,那个灯光里吸引所有目光自己却始终垂着眼皮谁也不看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让她有种寂寞寒冷的感觉。Coco拿起一张餐巾纸,轻轻地擦了擦口角边一点口红渍,感叹地说她是越来越有个范儿了,只可怜只有明星范儿没有明星命,还不是跟我们这些人一起混。

阿志很长时间踪影不见,幼文渐渐也习惯了这种失踪,她几乎忘记了第一次他彻夜不归时候自己披头散发地等他,像一头狞厉孤单的野兽,而他回来后又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柔顺地接受他的爱抚,很贤良地给他买早点,在那个凌晨5点,早点铺老板娘惊诧的目光中,泪流满面。她的生活是这样一点点被蛀蚀成空壳的,他不在乎,所以她无所谓。

功课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偶尔去上一回课,全班同学都是陌生人。她坐在空落落的最后一排,听老师讲唐诗,讲李白,崭新的一本文学史,哗啦啦翻来翻去,忽地几行字跳进她的眼睛,每一个都是钉子都是刺。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请君看取明镜前。妈妈的手很暖和,握着她的小手,一笔笔地描画,白纸黑墨,这几个字是刻在心里的,再不能忘。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了无父,无母,无爱,无家,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的呢?

丁宇宁听说她来上课了,从图书馆一路狂奔回教2楼,完全忘记了还有自行车这回事。他背着GRE单词的同时,心心念念地想她。他想过很多次为什么她要把自己的身世说给他听,他为这点信赖保存了最后一点幻想,托人每天留意着,什么时候她来上课,他就跟过来,想见她一面。

空荡荡的走廊里,丁宇宁只听见自己急促的脚步,跟心跳一样混乱。

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黄昏时分,窗外都是去打饭的人声。那间教室里只有歌声回响,凄切的,温存的,断了气似的歌声,邓幼文在唱:……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地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他远远地从半开的门里看进去,那空旷的阶梯教室里,她的身影单弱地像个纸人。他知道她有多么大的力量和多少热情,只是从来不是给他的。他的作用也许就跟这个空教室一样,在她需要释放的时候,供她承载心事。

爱情里没有等价交换这回事,从你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一个人开始,那不公平也就是开始了。丁宇宁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摸过口袋里的那个随身听,里面只有盒磁带,记录着那个白衣女孩带给他的第一次情动。他闭上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迅速而畅快。

6、

邓幼文听到敲门声时惊了一下,她几乎怀疑是阿志回来了,直到她把目光转移到客厅中间那滩粉碎的玻璃片,才确定自己的错觉。一个无意识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是啊,他怎么会回来呢?三天前他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用那个黑黄道道的背包,一边把CD塞进去,一边跟她说我只带走吉他鼓和CD,别的都是你的,房租我已经交了半年的,你愿意住就一直住着,你呀,要好好的啊,丫头,你要好好的。他不看她,专注地把那些CD在背包里码成整齐的一叠叠,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就像他们第一天相见的时候。她穿白色裙子,在唱请你留下不要走/我是那样真心爱你。
再怎么真心去爱,也并不能留住他。吉他手和歌手之间的爱情,从无善终。即便真的是王菲,也不能幸免。

阿志走后幼文睡了三天,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迷迷糊糊地做了很多梦,梦见小时候被一个小男孩狠狠推倒,一群小孩子围着她说:脏!脏!不远处就有几个大人,但是没有人来帮手。他们都是银行的职工,本来就恨透了她的爸爸。妈妈呢?妈妈一直是一个鲜艳飘渺的影子,教过她念唐诗三百首,和她一起描红,爸爸消失之后她随后也消失不见,听说她嫁到更有权势更有钱的人家。爷爷奶奶一边收着她的赡养费,一边喃喃地说作孽啊。她那时在做什么?洗手,洗头,洗澡,一点汗迹一点墨水都会让她有轻度反胃。那个音乐老师臭烘烘的嘴巴离她那么近那么近。幼文爬起来到卫生间里狂吐,连胃液都倒个干净。她又操起一块抹布拼命地擦拭马桶,跪在地上拼命擦。旁边的纸篓里有一支验孕剂,上面是两道深浅不一的红色。邓幼文看了半天,扔掉,踉跄回到床上,继续睡。

敲门声还在继续,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那些查煤气的,收水费的,都来了又走了,这一个却似乎有无穷的耐心,一直这么敲下去敲下去。像Coco说的傻瓜长情的就是傻瓜,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一个拿麦的女人,知道吗?注定你跟我都是出来卖的,有人卖身有人卖唱有人又卖身又卖唱,谁能比谁高贵多少?你要挺下去没人管你,你烂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电话掉下去了,她还在另一端激愤而罗嗦地说着,幼文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整张脸只有细瘦的一条,两只眼睛是空的,像这个房间一样空洞,几乎能听见回声。这不像是一张17岁的脸,啊17岁,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过过生日了,还曾经准备过要跟阿志一起过18岁的生日,阿志说这样就可以不用再担心自己勾引了未成年少女。蓬蓬蓬,敲门声还在持续,把她的思绪砸得七零八落。

来了。幼文应了一声,胡乱套了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拢了拢头发,走过去看门镜。门前站的是一个陌生少女,白衬衫白裙子,黑发垂肩,隔着一扇门也能感受到她逼人的青春。

你就是邓幼文?那少女冷笑着上下打量她。这是一个虚弱的,病态的,瘦得惊人的女孩,短头发刚刚过耳,绿色的衣裙散发着淡淡的消毒剂味儿。她的眼神完全是涣散的,看着少女的背后。

吃药了吧你?那少女伸手出去在她眼睛前晃了几下,幼文把她的手轻轻拨开。

反应还挺灵活的,对不起,我听说干你们这一行离不开药。丁宇宁,出国去了,让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他对你真是……她咽住不说了,眼睛中有掩饰不住的嫉妒。知道我知道你就花了多少功夫吗?一周时间,来回打听,光这里六楼我爬了7回,你还真能耍酷啊,有一套,跟我们这些学生就是不一样。啊忘了你也是咱们C大的学生,还中文系呢,看你这副德行,演的是陈白露还是小凤仙,真够可以的。

说完了没有?幼文平静地接过她手里的一包东西,直视她的背后: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关上了门。那个惊呆了的女孩才反应过来,发疯似地踢着外面的防盗门:你牛什么啊贱人,丁宇宁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这个疯子……

后来,门外只剩下号啕大哭,再过阵子,哭声也远去了。

那个包裹里是全部中文系的课堂笔记复印件,分门别类地放着,还有一个很旧的随身听,爱华的,看得出新的时候还很漂亮。

此外没有一封信一个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依稀是刚才那个女孩子说过,不过她转头就忘了。大学里追求她的人不可谓不多,但这一个真的很有心。幼文把那个随身听接上音箱,按下播放按键。

一阵沙沙的转动声后,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在这个春天某个夜晚的声音: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颜/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那时她刚上大学,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拿了一个奇丑的奖杯,收到50多封情书,还经常有男孩子拦住她,请她喝茶,看电影。那时她刚进小红莓酒吧,为小邓丽君的头衔很生了一阵闷气,为了阿志的一个拥抱,她又傻笑得忘了一切。

时光荏苒,如露如电。邓幼文永远不可能再是那个冷漠而幼稚的大学女生,她只是南里小区里居民楼里一个绝望的女人而已。

小谢你能帮帮我吗?怎么了小邓?我遇见了点麻烦。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小谢总是这么爽快,他也是干净的人,爱穿清爽的格子衬衫和浅灰色裤子,他是最不像鼓手的鼓手,偶尔也会客串唱歌,唱卡萨布兰卡或者风中之烛,迷倒了多少台下有故事的女人。小谢是爱帮人的,所以钱花的也快,每一次出粮都要问小邓拿钱,别人笑他是专吃小邓的软饭,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是朋友。那时幼文也跟着笑他,她不在乎借他5次他还3次,因他总是那么令人舒服,因他是唯一强调与她是朋友的人。

所以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只能打给他,是第一次,他果然也没有令她失望。

她选的是口服堕胎药,吃下去以后腹部有种钝钝的刺痛,她说我恶心,小谢,好恶心。小谢用手按住她的嘴巴,不许吐,很快就好了,乖,很快就好了。强烈的晕眩中她仍然嗅出小谢衣服上的清新味道,那不是任何的衣物品柔顺剂味,就是洗过晾干的棉布味,像很久很久以前妈妈走的时候,留给她的那块手帕,柔软的,干净的,按着她的鼻子:妈妈要走了,乖,小文不要怕。是的,我不怕,不怕。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从下腹部袭来,她险些晕厥,大量的血从身体里奔涌出来,浸湿她的腿。温润的血腥味终于让她痛快地呕吐起来,她吐得这样用力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身上是血迹和吐出来的苦水。

幼文的一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憎恨自己,恨不得这个肮脏的身体马上就死去,省得受这些龌龊的苦楚。

小谢放了很大的一盆温水,帮幼文一点点地擦拭,给她换上洁净的衣服,换上一条米白花纹的床单,再擦地,拖地,把窗子开一条小缝,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

窗外,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国庆日,鸽子咕咕地叫着停在窗台上,又失望地飞走,它们已经很久没在这里吃到过小米了。

7、

那个穿粉色毛衣的女孩子是谁啊?邓幼文你都不认识?也难怪,她不怎么上课的。为什么?她唱酒吧的,厉害吧,别做梦了,这种女人看不上咱们这样的。

幼文站在操场边上,听不见这些流言蜚语。她在学校里逗留的时间又多了起来,图书馆和游泳池两个地方去得最多,听说有男生专门为看她穿泳装去买票,但是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被一件样式保守的黑色泳衣包裹得特别严密的,瘦弱躯体,而且游得无比认真,旁若无人,用严格的蛙泳式游够20个来回,再在水里跑上15个来回,就上岸收工,下雨天也不例外。在苍白的皮肤下,有新的精力在萌生。幼文不停地告诉自己,你要好起来,要好起来。

年轻的身体恢复的速度是惊人的,一整个冬天幼文都没有感冒,小红莓酒吧乐队里倒病倒了一多半人,她有了机会多唱几场。客人点的多半都是英文老歌,她也不再抵触,甚至有一次客人庆生,邀她一起对唱一个相思风雨中,幼文也没有推辞,唱到啊寄痴心风雨中的时候,还主动牵了牵客人的手,掀起一个小高潮。客人觉得很有面子,塞了三张百元钞票给她,她笑笑收下了。临下台时忽然有个喝醉了的客人喊:小邓,来给我亲一个,也给你三百块。

幼文楞了一下,很快又笑了,她飞了个吻过去:免费的,老板。顿时笑声,掌声,又是一片。

Coco裹着一件皮大衣蹭过来,拧了她一把:行啊小邓,你随和多啦。幼文笑笑:谁要跟钱过不去。Coco冷笑一声:这话该我说,你还不配。我说你呀,过去装清高,现在又装风尘,怎么都是个装的,装不像。幼文还是笑:你倒是装得像,你教教我呀。Coco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想了一想,叹口气:阿志那个畜生,他把你毁了。小邓,姐劝你别唱了,好好的名牌大学生你做什么不好,在这里混什么劲呢。幼文也收敛了那点笑,说我知道你是好意,我知道。两个女人同一个场子唱了有大半年,居然头一次对对方有了点真情意。Coco用手扯着围巾领口的一个水钻别针,亮光一闪一闪地刺人眼睛。幼文抬头看看头顶的灯,说老板真是小气,从来都不肯换个亮一点的灯。

两个人从吧里出来已经是快12点了,路上没见着蹲点的出租,因晚上吃了几块点心,幼文就说散散步吧。两个人慢慢地走着,听Coco一边吸烟一边说着这里酒吧街的变迁,红颜知己的老板娘怎么跟着水手吧的小弟跑了,seven cooks的驻唱是服毒自杀的,过去有过一个叫安娜的女孩子唱得最好,人也漂亮得跟个洋娃娃似的,才唱了半年就被一个大老板看中接走了,听说有人在香港LV店见过她,手包一买就是四五个,好威风哟。幼文说讲这么热闹怎么也不说说你自己,有什么打算?Coco被她问得一楞,涂着厚厚睫毛膏的眼睛就不停地眨动起来了,问我?小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出来唱的时候才15,比你还小,一转眼我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出路,你说我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吧。

天上纷纷地落下雪花来,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

街边转处有一家装潢豪华的礼品店,这个时间了居然还开着,幼文笑着跑进去,把那三张100元的钞票掏出来,换了一大盒瑞士巧克力。出来了就望Coco的怀里一塞:拿去。

不等Coco反应过来,幼文已经拦了一辆车子坐了上去。她的笑容魔术一样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悲凉。她会是第二个Coco吗?跟这条酒吧街上所有的歌女一样,得过且过?那这样的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寒假幼文也去了一趟香港,圣诞前后正是打折旺季,到处都写着巨大的sale。她买得两件Versace的小外套,三条牛仔裤,Versace出品的设计总是那么适合舞台,平常穿着只需搭配上最简单的衣物就可以了,否则会让人觉得乱。又买了了几双Gucci的鞋子,就转去逛数码产品的柜台,想买个手机。

挑选后认定了一款,正准备掏信用卡,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压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只中年男人的手,清瘦,白皙,食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钻石散发着柔和的光。像他的人一样,温和斯文,却有一种冷冷的距离感。

不要买,他对幼文说。纪生的眼睛在金丝镜片的背后闪着冷冷的光,如果看深一些可以看到一点莫名的兴奋。这是水货,他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那声音和气息若有若无地抚过她的耳背,激得她一阵恐慌。

伙计很不高兴但还是很礼貌地说:先生,这是一等一国外原装的啦,你看盒子,说明书,水货哪有这么精致?纪生笑了一笑,问他:Tom唐在吗?你说Jason找他。伙计的脸色立刻变的恭谨万分,急急地退到后面去。不一会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子跑出来,笑呵呵地拉住纪生的手,很快速地说了一大串粤语。

这一款才最配你,纪生把一个酒红色的礼品盒递给幼文,里面黑丝绒的底衬上,是一台最新式的酒红色手机。他熟练地拿过她的手机,换卡,开通各项目服务,然后再递交还给她。他看着局促的她,笑一笑,伸过手:小邓,我听过你唱歌。幼文这时才把一个微笑缓慢地展开在脸上,有了几分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这苍苍茫茫的人世间,有这样一场奇遇,她只觉得突兀,不真实。店里明晃晃的玻璃镜子里映出两个人影,手里提着数个购物袋的少女,眼神游离不定,一双阿曼尼的棕色小皮靴轻轻地在地上顿着,旁边那个高大瘦削的男人,有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只时此时,满是欢喜。

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叫他纪生,纪生是商人,纪生有不少产业,纪生刚刚玩过网络股票,最近正是玩数码的发烧友,这一带的数码店老板没有不跟他交好的,那款限量版的白金镶钻手机,他是大陆第一个拿到手的人。纪生会吃会玩,带着幼文四处转,吃过名店名厨的南瓜盅,也去吃深夜里还在卖海鲜粥的大排挡,那些简易的铺子简易的折叠椅子,上面还旋转着老式的风扇,旁边人尽是说着听不懂的粤语,不时还有衣着光鲜的人过来打招呼。纪生脱去外套,穿着一身珍珠灰的运动衫裤,幼文发现一天之内他换了三次衣服,这样不动声色的干净让她觉得很亲切。纪生则是瞄着她素淡的脸,洁净的脖颈,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指,心里一次次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珍品啊,独一无二,站在人群里只觉她纤尘不染,仿佛不是尘世中人。远处的海水哗啦哗啦地呼啸着,伙计殷勤地凑过来:纪生,新鲜的扇贝龙虾打回来了。氤氲的热气里,幼文嗅到最奇妙最诱惑的香气,让冰凉的空气也变的诱惑起来了。

为什么是我呢?她无数次地问他。他只是笑,不说话。问急了他会说因为你是你。

这样玄妙的话她是不明白的,而他十分明白。一个看惯看破了世情的中年男人,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幼文脱离了最初来的那个旅行团,纪生派了一个助理给她,身材丰满,永远精神奕奕,永远穿着黑套装的苏珊,笑眯眯的无所不能的苏珊。几个电话就搞定了旅行社,又几个电话搞定了小红莓酒吧的老板,他喉咙大的连幼文都听得很清楚:纪生做事,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小邓走运了,哈哈哈。

是呀,她还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如此走运,在香港呆了两个月,她竟然录好了第一首单曲,歌名很长也很奇怪,叫《若不是我爱过你又把你失去》,一位已经引退的高层人士特地从几百首情歌里为她挑选了这首,在录音棚里邓幼文一直唱到哭,哭了又唱,唱到眼泪也干在脸上,整个人坐倒在地上,才听到那一声轻轻的OK。

坐在宽大的头等舱里,幼文只怀疑自己是做梦。而在空姐眼里,这个戴着墨镜神态肃穆的清秀女孩有几分面熟,很可能是哪个微服出游的明星。

3月里,幼文回到学校的时候,满眼都是翠绿色,她穿着那条Versace的雪青色牛仔裤,上面只搭一件大领口的灰色运动衣。她从图书馆借了很多书,管理员对着她的借书卡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宿舍的路上她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校园广播站就在放这首歌,主持人还口气很犹豫地说这是一个香港新秀的单曲,名字好象跟我们中文系的一个同学同名……幼文站在操场边,靠住铁栏杆,竭力地撑住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的声音清亮,忧郁,有种认真颓废的美:……我所要的全部不过是你/你不可以不在这里/若不是我爱过你/又把你失去/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分离/我所要的不过是你/不过是你……

8、

请问这首歌为什么要选陈先生做制作人?他不是自从95年起就不再做幕前工作了吗?
听说你过去是个酒吧歌手,那么酒吧歌手的经历中你有什么难忘的人和事吗?
你是如何被音乐人和投资方发掘出来的,据说你的男朋友是商人,也是幕后投资人?
你现在还是单身状态,但是过去在酒吧有过男朋友吧,还同居是吗?
……
幼文捧住头,痛苦地呻吟起来。苏珊还是那么好脾气地催着她,要答啊,每一个都要微笑回答。看好镜子,注意自己的表情,注意你的措辞,每一个问题都录下来,反复播放,纠正错误。你呀,要做明星啦,可是也只有唱歌的时候,才像个明星。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南里小区的屋子早已被装修一新,多了很多镜子,一套昂贵的音响立在那里,学习回答问题,学习面对观众,学习跳舞,每个动作都有几个角度,正面,侧面,背后,都要做到完美无缺。舞蹈老师冰凉的手指扶着她的腰,慢一点,你可以的,你能做到,加油,一大大,二大大,来――

腰肢拼力地一弯,终于下腰成功,凭空画出一个线条流畅,命运般的弧形。

媒体采访,网站聊天,上电视节目,经过精挑细选,都是一流的宣传平台,受众数量和素质有详细的分析报告。

幼文已经可以流利地面对记者说不,请不要问我感情上的问题,我只是一个大学女生还要完成学业。是的,也请不要打扰我的学校和同学。如果想了解我更多,请听我的歌吧。现场清唱?可以的,为大家唱一首邓丽君的老歌,是的,当时是有人叫我小邓丽君,是太大的荣幸,我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唱她的歌是为了致敬。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 /相见不知哪一天/我把一切给了你/希望你要珍惜/不要辜负我的真情意……

她的声音那样甜美惆怅,又透出一股隐藏不住的悲伤之意,听得人如痴如醉,一位女记者甚至不禁流下泪来。

坐在后排的两位墨镜男子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听完第一段就起身离去。

第二天各大媒体娱乐版头条纷纷登出她的照片:短发过耳,有点微微的自来卷,大眼睛,单薄的嘴唇,牙齿雪白,淡淡妆容淡淡微笑,皮肤光洁得令人羡慕,瘦,但是非常上镜。一件白衬衫搭配七彩水钻牛仔裤,全身没有任何首饰,新人中少见的的好品味。标题也很夸张“大学生歌手香港首战告捷”“歌坛新人再现邓丽君经典原音”“小邓丽君横空出世”……

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写着一条简讯:某跨国音乐公司来华发掘新人,坦称已找到合适对象。

纪生翻了翻这一厚沓剪报,笑了。幼文仰倒在躺椅上,浑身散架般摊在那里。她已经跟宇宙签下5年长约,宇宙承诺两年内在全球内为她发第一张专辑,会在她身上大手笔投入。她终于把自己清洗成功,并且卖了个好价钱。她是名校女大学生,是某个音乐酒吧的领衔驻唱,连小学时在全市拿过少儿组第一名的经历都被翻出来,凑成她新的简历。年轻的,上进的,完美无暇的,备受称赞背后又带着少少神秘传闻的。一切都那么适合优质偶像的定义,媒体喜欢她,为她写那么多夸张的标题,也不光是为了翻倍的车马费,唱得好谁都听得出来,只是这世界上,有几个人是因为纯粹唱得好才出名的呢?

妖兽都市,适者生存,人们只相信那些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使人愉快的,感动的,悲伤的,半点也错也不得。邓幼文已经加入到了这条食物链里,她不会甘心被别人吞噬,那么就要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量。

因缘际会,她会遇见他,而不是别的其他什么人,他成就了她,也不是别的任何人。如同她于阿志,丁宇宁于她。

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马不停蹄地赶场子,参加综艺节目,接受采访,担任爱心基金会的宣传大使,在慈善捐赠宴会上演出,啊有必要说说这场演出,因为幼文遇见了以为今生不会再见的一个人。

那天她穿一件蓝色丝绒的华伦天奴小礼服,露肩,青春无敌,赤裸的胳膊和腿都是第一流的漂亮。准备的歌曲是《明天会更好》,这是她从小就烂熟于胸的歌,但是表演前也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还是认真地把歌词再记一遍。

一双脚停在她的面前,幼文认出那是一双当季的的芬迪船型鞋,主人低调而不失华贵,很符合这个宴会的定位。

她抬起头前就已经挂好了一个熟练的微笑,只是与这人视线交错时,完全僵住。

这是一张看不出风霜的脸,圆柔妩媚,盘起的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耳朵上也是两个翡翠的坠子,深绿色,玉石不是名贵的货色,但样式都很精巧。符合她的身份,收敛的,隐晦的高官夫人,丈夫的手中有着偌大的权力,所以就不容她炫示财富。

小文,她低低低唤了一声。那声音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隔了几个世纪传过来,才知道原本以为忘记的事情,其实从来就没有忘记。她还是那么美,只是更含蓄温柔,当年有过的一点冷酷刚强都已经收敛得了无痕迹。她看着她,目光复杂得像一副被洒了水的水粉画,所有的颜色都是不清晰的,边缘的,交互在一起,无法辨别。

幼文隔了很久,才问了一句你好吗?她点头,一时间也无法开口再说什么。幼文笑了笑:只要你好,就行了。小文,你不要这样讲。为什么妈妈给你的学费你都没有动过?我自己可以赚钱啊,够用。你真的要当明星?唱歌?是啊,我不会别的。妈妈不希望你做这一行,太复杂了。

幼文忽然说出了那句很早就想当面说给她的话:从你抛弃我的那一天起,你就没有资格管我了。
说完她就抛下她,头也不回地走回后台。

这句话是那么愤恨,怨毒,经历过十几年的浸淫,几乎每个字都是带着毒汁出来的,一点一滴,恨不能把脚下厚厚的地毯烧个洞出来。你没有资格管我了,没有人管过我,问过我的死活,我脏,我自甘堕落,我早早跟人同居又赶着混娱乐圈,谁也没有资格对我说半个字,这世界就是这么绝情,包括你也包括我,一转眼这十几年就过去了,你现在知道说我的日子太复杂了,你是谁啊?!我为什么要认得你要记得你要爱着你?你生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抛弃我的吗?邓幼文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内心里是那么的阴暗恶毒,她仿佛又成了那个被成群的小孩子欺负的小女生,他们吐唾沫,扔石子,说她好脏,那些大人就在远处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她那时的心里就充满了绝望的仇恨啊,可惜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唯一的报复和发泄不过是清洗自己,变本加厉地洗,用清水,用泪水,用血水,洗干净了吗?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谁能不顾自己的家园/抛开记忆中的童年/谁能忍心看那昨日的忧愁带走我们的笑容/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让久违不见的泪水滋润了你的面容……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澈明亮,尽管这一刻她的心完全沉没在黑暗的谷底。

童声合唱起: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台下一位夫人发现自己身边坐的太太,哭得那样伤心,面孔扭曲,真正动容的悲痛。不由得也感动地掏出手帕,擦拭眼角。只是她和现场的几千位宾客一样,永远不知道她那么多的泪水,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月,邓幼文发第一张专辑,全球热卖,年底她连获最佳单曲最佳新人等近十几个奖项。

被问及何时开演唱会时她谦称自己资格不够,但频频为天后天王级歌手出任演唱会嘉宾,她不抢风头,不动声色地把观众的热情转移回主唱身上。她拿手的是爵士,经常把老歌翻唱得别出心裁。只有邓丽君的歌她是中规中矩地唱,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完全用眼神说话。

她在行内声名雀起,都说这是一个少见的懂事又会唱的新人。歌迷成立了后援会,幼文特地写了自己的名字传真过去。那竟是几个笔墨酣畅的毛笔字,神完气足。

她把她一生所学,统统都翻出来投入进去,效果是惊人地好。什么事情,只要奋不顾身地舍得付出,总会有些收获,有的甚至事半功倍。除了,爱情。在这件事上她输得一塌糊涂,索性不再去想,也是清净。

五月,幼文终于搬离了南里小区。她关掉手机,仔细地,一样样地收拾着杂物。有阿志留下的一件巨大棉T恤,过去她穿了一个夏天当睡衣,有他买给她的几十条手链,她当宝贝似地藏着。一件旧外套里还有几张钞票,和一张小红莓的手写工资单。还有那双鞋,幼文看了半天那双青色的球鞋,后跟染上的一块血迹已经成了暗淡的褐色,跟这段感情一样新鲜过火热过欲生欲死过,最后不过是一块污渍而已。

她特别记得那个旧随身听,好象是一个仰慕她的男孩子托人带过来的。接通音响,里面是她在校园歌手比赛里唱过的歌: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

在这穿越了时间的歌声里,幼文把那双球鞋提到水龙头下,狠命刷洗,她倒光了一口袋洗衣粉,拼命地洗,把全身的狠劲都拿出来洗,所有的努力,都只能使它变淡一些。但是,那块褐色还停留在原地,像一个淡漠的嘲笑。


9

造型师在做到手部美甲的时候,总会被幼文吓到:怎么搞的呀!阿武痛惜地捧起她的手,那样苍白的手抹了粉底,更是白得吓人。

幼文笑了笑,自己也翻过来看看,指头上没有指纹,皮肤有明显的烧灼痕迹,摸摸脸会有擦伤的感觉。

奇怪吗?那是我17岁的夏天,第一次自己住一个房子,我最怕脏了,那屋子好脏啊,我用了十几袋五洁粉,对,我买不起高档一点不伤手的东西,厨房,厕所,地板,墙壁,我擦得跟镜子一样,原来的房客都不敢认了,呵呵,你说好玩不好玩?

所以手也就成这个样子啦,长不出来的,身体的伤痕有一些能长好,有一些就永远不能,不过已经不痛了,这不就很好吗?

阿武已经看多了明星们这些自言自语的习惯,压力太大,容易失态。即使沉默聪明如邓幼文也不能免俗。

幼文想起的却是那个夏天,她为了第一次的恋爱激动不已,背着巨大的包一瘸一拐地走在校园的路上,她像个神经病一样把自己的童年和爱情说了很多给一个陌生的男孩,那时那地她把他当成了一个树洞,说完了,用泥巴封起来,掉头不顾。

这些年她变得多么不同了啊,由原来的学生歌手转为新一代小天后,唱片救市的指望,宇宙高层的器重,歌迷追捧,杂志给她封面的位置,代言了从饮料到MP3十几个产品。她再也没有回到校园去,一样顺利完成了学业,并在毕业典礼上献唱了一首自己的新歌《她的心》。离开的时候很多同学跑过去要签名合影,还有一个女孩子被挤的几乎变形高声喊:邓幼文,我去过你家的,我给你送过东西,你忘记了吗?……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幼文倒真的很想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多快啊她成了一个无比健忘的人,日子全靠日程表和助理安排,苏珊现在是助理主管,对外发言人,另有两个新毕业的大学生跑腿,还有保镖和保姆照顾她的生活。

幼文有时候跑演出路过南里小区,她总会感慨一声怎么还没拆啊。但是这个古老的,丑陋的建筑就这么顽强地矗立下去,像是她记忆的一部分。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看不到,偶尔出现,就会引起感慨万千。

苏珊经常带给她纪生的消息,她发片之后活动多多,却反而少见到他的踪影。她问过苏珊,对方总是笑而不答。直到有一次,她自己打听到纪生在一个会所的游泳池边庆祝生日,她就跑了过去,结果看到他身边环绕着很多美女,微笑着向她招手。幼文不得不承认那一刹那她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她立刻就也跟着微笑了,站在原地做了一个双手合十感谢的动作,就悄悄地转身离去。

原来终究到了最后,她还是只有一个人啊。她在回去的路上连续超车,她在那辆宝马MINI里一边冷笑着一边流泪。她到现在还在用着他送的那款手机,尽管参加各种活动已经收到了几十个更好更先进的,她还是舍不得换掉原来的那个。

她对他有特殊感情,复杂而微妙。不不她觉得不是爱情,是感激加依赖,他造就了她,并且,没有企图回报。因此她就觉得是欠了他的,无法偿还。

谣言里说邓幼文一早跟酒吧服务生鬼混,是酒吧街出名的公共汽车,谣言说捧邓幼文的记者统统都跟她上过床,大家还会私下交流感受,谣言说她整容隆胸隐瞒年龄,是黑社会情妇。

有一段时间,看这些八卦口水消息是幼文的乐趣,她经常神经质地笑出声来。同时感到很轻松,原来这世界上变态恶毒的人,远甚于我,呵呵哈哈。只是你骂好了,不骂怎么能红,越是强悍走红越是被骂得狠,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谣言从来都没有像这个游泳池事件这样伤害她,从来没有。

苏珊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对她说了一句亲眼看到的未必是真的。她抬头笑笑:那些八卦花边新闻倒是真的了?

好了,阿武拍了一下手。他很满意地看着幼文,这一行老得太快,她的皮肤是远不如三年前了,那时上妆10分钟就可以拍封面照,现在要画上半个小时,尽管也还是比别人美的,但经不住细看了。

幼文看着镜子里那张粉白黛绿的脸,宛如面具。想起最开始出道时的孤僻,粉扑和梳子必须是新的,每次造型完都要用卸妆油狠狠洗脸,皮肤坏得很快,因她不能容忍油腻,厚粉,汗渍,越是如此,就洗得越是彻底,越是洗得厉害,下一次的妆便越厚。她已经容忍很多事,穿借来的名牌衣服,跟别人共用化妆间,宴会上忍不得饿也会跟着吃个半饱,她的眼神不再那么游移了,变得深邃起来,不让人看透自己的心思。

这是一次全国范围的新人选秀大赛,已经到了决赛阶段。幼文作为评委出席,一出场就迎来了熟悉的欢呼声,她微笑着跟观众挥手,坐下来后跟隔壁座位的人低语:什么时候结束?

隔壁坐的是个电视名主持阿杰,跟幼文有些交情,也压低了声音回复她:快了,最后一场,就快完了。又说:你这种大牌只来最后一场,够幸运了,我是从初赛坐到现在,都麻木了。

第一个选手出场,劲歌热舞,学的是Michael Jackson,一套舞蹈动作非常流畅标准,台下掌声雷动。幼文微微皱眉,这个男孩子的声音完全被音响压住,听不到更多。第二个女孩子非常漂亮,五官好似芭比娃娃,一头卷发,是唱慢歌的,走的是王菲加许茹云的路线,声音很甜蜜好听,而且一听就知道经过专业训练,几个高音非常婉转悦耳。

幼文一边鼓掌一边对阿杰说:应该她就是冠军了吧,唱得真不错,而且太容易宣传了。

阿杰说评委意见只占60%,还有40%要看网络投票的。她唱得好,一会儿有一个狠角色在后面呢,人气高得吓人。

又经过两个纯粹的模仿秀表演,幼文才终于见识了最后的狠角色。她原以为可能是麦当娜小甜甜之类性感娃娃,没想到是一个瘦小单弱的女孩子,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也不笑,抱着吉他,冲台下直直地鞠了一躬。台下的欢呼和掌声竟是前所未有地疯狂热切。

第一声吉他声起,幼文便明白为什么了,这个女孩选的是Paul Samon 的名曲《The Sound Of Silence》。一边拨着吉他如行云流水,一边唱得是出奇的好,英文咬字没有一处硬伤,而歌中的空茫,孤寂,宛然在目。长长的歌词一句下来,其中的曲折婉转都是清清楚楚,而且传递无限忧愁的情绪。她的气息,音准,都是一等一的功夫,更难得的是这种微妙气韵,难为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领略得这样透彻。看得出在音乐上有大抱负,而且下过苦功。

幼文特地看了看她的名牌,上面写的是楚清两个字。再看她的材料,年纪是19岁,职业是学生,拿过另一次全国大赛的冠军,爱好是作曲。别无其他。幼文给她打了一个最高分,准备等一会就举起来。阿杰却按住了她的手,摇头。

幼文笑了笑,她看惯这一行里的潜规则,想必名次是早已经内定好了,但是又能左右得了我吗,并没有谁通知给我消息。

她恶作剧似地亮起一个满分,全场哗然后,掌声震天响。那个叫楚清的女孩子本来眼睛垂着,谁也不看,不由得也看了她几眼,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非常明亮,幼文冲她笑笑,她很快又低下了头。

其他的几个选手都是自信满满,衣着光鲜,尤其是那个美女歌手更是顾盼生辉。但是幼文已经是只留意楚清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垂发及肩,单眼皮,尖尖的脸,胸也是平平的,唯一出色的就是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睛,但是目光无比冷冽,在周围打个转,就又收了回来。仿佛对这场繁华厌倦已极,只恨不得早一点结束。

幼文的内心里,一个声音越来越高地喊叫着:看呵,这个不就是你吗?不就是17岁出来闯世界的你吗?邓幼文,你就跟她一样清高得过了头,一门心思只想把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踩个稀巴烂。她把手按在嘴巴边,压抑住自己想狂喊的欲望,一时间这个辉煌喧嚣的演播间,竟似乎已经完全不存在。

10、

清唱部分楚清报了一个很怪的歌名:《找不到》,吉他铮铮淙淙地响起来,流水一样清澈见底,她仍是一张冷冰冰的脸,拔了一个高音来唱:曾经我以为他会一直等我/曾经我以为我不会再寂寞/曾经我爱上了他的笑脸/相信了他的承诺/但是呵――为什么我找不到曾经的诺言/为什么我找不到当年的我……声音到了最高处转为一种半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很像是哭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直接进入听者的心脏,把你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一把揪起。

幼文闭上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她的粉硬是被冲开了两道小沟,一直犁到嘴角。

摄影记者在此时把握机会,喀嚓喀嚓拍下无数特写。

楚清最终拿了一个第二名,那个情歌芭比如愿夺冠,幼文拒绝给冠军颁奖,捧着亚军的鲜花和证书走到楚清的面前,同时把她打了分的那张纸塞给她,趁着拥抱在她耳边说:上面有我的电话。

楚清饶是冷傲如斯,也忍不住露出满脸的感激。幼文拉着她的手握一握:要唱下去啊,答应我。
报纸上又是一阵喧哗,小天后为新人鸣不平,邓幼文泪洒决赛现场,冠军受冷落亚军人气高,等等。宇宙的总监特地跟幼文开了会,告诉她冠军是环亚力捧的新人,专辑都做了一半,就等拿几个奖之后发片,你呀,小邓,怎么忽然这么笨起来?

幼文笑笑,连声称是。她怎么解释呢,要开记者招待会说这个楚清实力有多强吗?要告诉全世界因为她的身上有自己的影子吗?不必了,不需要。这是个猎奇的社会,没有人关心动情动心与否,最受关注的是永远是利益。

她还是继续工作着,只是悄悄地把分量减了很多,推掉几个杂志的拍摄,演出也尽量推辞,唱三首歌的改为唱一首,第二张专辑拖了又拖,迟迟不见踪影。她开始观察一些新人的包装和策划,关注活动的运做流程,试着搞了一次宇宙天后的玫瑰派对,由歌迷提供无数玫瑰花朵,最大的花束中藏着歌迷的愿望,由天后一个个去满足。因为点子新鲜,居然十分成功,全国的媒体都给了篇幅,本来深受离婚传闻困扰的天后一下美誉度大大加分。

在高层大力夸奖幼文的会上,幼文起立发言:各位,我想也该是我退出的时候了。

她淡淡地笑着,环顾四周。头发不再是刺猬短发,而是在脑后用个大发卡一别,一身拉夫劳伦的灰色套装穿得无限舒服,怎么看都是一位事业有成的职业女性,沉稳干练,不再是那个穿着Versace眼神空灵飘渺的小邓丽君了。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变化,做声不得。

公司准她放大假,幼文去希腊玩了半个月,晒得一身棕。她随身只带那部酒红色手机,这个电话号码她只给了楚清,还有,纪生。

必须承认,她时刻都在等着电话响起,但是,没有,一直都没有,两个人都没有。
她买了很多本色的亚麻布的衣服,成日闲逛。见了花店也进去看看,面包店也进去看看,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需要想。
又租了辆破车去海边,躺在沙滩上一晒晒足一天,肚子饿了就买个热狗,油滴滴地吃下去,非常随和好养。一周下来,摸摸脸竟圆润了一圈,不再那么皮包骨头地瘦。

在异国的酒吧里,有很多华人在聚会,也有人送了幼文一杯香槟,她忽然心血来潮,走到那个小小舞台上去,跟乐手说自己想唱一个歌,那个蓝眼睛吉他手笑着答应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他围绕着我……

她的声音一出,全场都安静下来了。那声音并不很大,但极度甜蜜,极度痛楚。那个蜜色皮肤的中国女子,双手握麦,黑鸦鸦一把好头发散在肩膀上,一件亚麻袍子宽衣大袖,并不合身,可是,谁在乎。那一把丝线一样柔软美酒一样醇厚的好歌喉啊,唱得你只想痛哭一场,大醉一场。

……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他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幼文并不看台下任何人,自顾自地唱着。恍惚间17岁那年的夏天扑面而来,那个吉他手的眼睛瞬间将她俘虏,疼痛混乱的爱情,天真荒唐的岁月,都是真的发生过,存在过的吗?还是她仍是小红莓的歌手,人客喜欢的小邓丽君,在唱今天晚上的最后一首歌?

她回到座位上很久很久之后,掌声才爆发出来。那些同在异乡的中国客人大多流了眼泪,纷纷过来向幼文敬酒,其中也有人认出了她,啊你不就是那个,幼文笑笑,嘘了一声,把食指按在嘴唇上。

幼文喝了很多,整整一晚乐队都在演奏这首歌,反复地演奏。月光洒进来,照着这些醉生梦死的人,隐约有人听见幼文在念唐诗什么横波目明镜前,乱七八糟的。

后来这段清唱不知被谁录了音,做成一个音频文件在网上广为流传,只说是一个中国女游客在希腊唱的。已经在上海定居的Coco有次无意中听到,大喊了一声这就是小邓么,死人小邓,只有她能唱成这样,只有她呀。一边听着,一边说着,她竟也忍不住哭了。

回到公司里幼文的要求得到了批准,高层同意她转行做新人包装,条件是要等她的第二张专辑做完才能开始新的工作。

幼文马上发动所有的手下找楚清,这个女孩子身世很奇怪,自幼跟着一个姑姑长大,考上师范学院因为不收学费,但她又天天逃课,几乎没人知道她的踪迹。幼文了然地笑了,真是像啊,一样倔强孤单的脾气,一样的孩子样的决裂,以为自己能就此双手打出一个新世界呢,其实又有什么是例外的?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人,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世界。变化的只是时间而已,只有时间而已。

楚清每晚的告别曲目都是那首不变的don’t cry,她对这首歌有特殊的偏好,每次都会有几句唱得跟原来不一样,很少有人能听出来。她把头发束在一块蓝紫色的头巾里,眼影也是重重的蓝紫色,嘴唇越发显得苍白单薄。幼文在阴影中看着她,心想这个女孩子的气质真怪啊,比自己还要激烈疯狂,但是莫名其妙地有人缘儿,台下的人都屏息静气地听她唱,稍有动静就被人看脸色。她只有看一个人的眼光微微柔和一些,那是一个长头发的乐手,抱着吉他缩在墙角。幼文不断地告诉自己说不会吧不会吧这么巧吧,这个世界不会拥挤到这种程度吧。

然而,她错了。是的,那个人就是阿志。本来这条酒吧街就只跟小红莓隔了三个路口,他们的分手而不再见,是两个都很刻意逃避的结果。

阿志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差点儿没能把她认出来,头发做出精心的波浪,脸部线条柔和了很多,眼睛还是很大,但是目光全无锐利可言,温温地,很自然地看着他。当年的那个懵懂激烈的少女,已经不知去向。他们当初莽撞的一见钟情,在这一次的目光交汇里,成了个尴尬的笑话。

楚清狐疑地看着他们,她走到台下坐在阿志的身边,拉拉他的胳膊,但是什么也不能把他的目光拉开。目光尽头的女子那样熟悉,正在对着自己点头微笑。

我不会跟你走,楚清冷笑连连,那样的讥诮的冷笑从19岁的女孩子的嘴里发出是分外讽刺的。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宇宙签我你能做主?你自己还半红不黑呢,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三道四?你是不是以为对我有恩啊,你一个小歌星能改变谁的命运?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在乎我是不是拿冠军,关我屁事啊只有你们这帮贱人才在乎。我在这里唱歌赚钱跑跑场子活得很好,我还在写歌,卖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没你那么想红!唱PUB的也不是个个都那么贱见了唱片公司就要下跪,谁爱拿冠军拿去,谁爱出唱片出去,跟我没关系。Bull Shit!你们这帮人,Bull Shit!

周围的客人轰然叫好,还有人吹口哨。这么精彩的戏份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楚清这个小东西真倔啊,敢把宇宙的邀请照脸摔回去。小丫头天生的臭脸硬骨头,脾气比藏刀还锋利,说的一点都没错,装什么装啊,不就是小邓丽君吗,头几年在小红莓唱歌的时候谁不认识谁啊,一转脸就牛上天了,小天后了。活该今天叫一个泼辣货踹几脚,活该。

幼文还是笑着,波澜不惊。你再考虑考虑吧,她款款地站起来,走到阿志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声拜托你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阿志还是明显地浑身一震,然后他恩了一声,算是答应。

11

楚清恶狠狠地把一大包纸片都抖在她的面前:拿去,统统都拿去吧。真荣幸啊,我吃方便面连吃一个月的时候怎么遇见你这个贵人!

幼文听若不闻,她戴上一双手套,开始翻检那些大大小小不同程度沾染了灰色的曲谱和歌词。很快她发现这女孩相当细心,她把对应的曲子和歌词都是编了号码的,而且会在某个小节上写一些配乐的想法。幼文拿起其中的一首,哼了一遍,旋律简单优美,又带着点俏皮,好过大多数时下流行的口水歌。

歌词也大多很有意思,多使用短句,有时候一口气排列上好几个名词,忽然转折回到主题上,加一句就这样吧,再联系。干脆得不得了,也决绝得不得了。

幼文坐在地上,看看楚清,她正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神色郁郁。

你是个天才,姑娘。少抽点,你会红过现在的所有人。

楚清不屑地看着她:我是天才用你讲?我本来就是。少废话,我只卖歌,不卖身,我从来没想要做什么垃圾明星,有劲吗?你倒是说说,有劲吗?

她那双灼灼有神的猫儿眼盯着幼文,轻蔑,仇恨,怀疑,自卑,种种感觉交替闪烁。

你有办法有心计,阿志还当你是可怜巴巴的小女孩。你行,你比我先遇见他,我认倒霉,好容易重新喜欢上一个人,没来得及说他就跑了。他不就是跟你睡过吗?你有什么可神气的,17岁才有第一个男人,证明之前根本没人看得上你。放心,他不会把你的丑事宣扬出去,是喝醉了以后我问出来的,他还真是挂念你。你哪一点好啦?不好看,也没有身材,唱几首腻死人的甜歌只有老男人才会喜欢你,你……

你真的是爱上他了呀。幼文打断了她的话,她看着楚清,目光柔和。

我从来都没觉得那是什么丑事,我也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去爱一个人,真奇怪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跟人聊天一样聊起那段过去,我一直以为我很害怕,害怕面对回忆。但是在我看到阿志的时候我忽然知道我不会害怕的,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我爱过他,他也爱过我,也许没有人对这份爱负责,但是也并不可耻,因为我们心甘情愿。

楚清的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后背开始剧烈地抽搐。
幼文怜悯地看着她,一定是受伤了吧, 阿志是不是一次次拒绝你,是不是告诉你愿意接近你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这是一个骄傲女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作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而存在。所以有那么大的恨意,连前途也放弃不要。

很久之后,楚清抬起头来:我跟你走,不过你要告诉我阿志去了哪里?
丽江,我们的前同事小谢在那里开了一家旅店。一楼就是个酒吧,他去了可以管乐队。

幼文把一迭洁白的面巾纸递给楚清: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楚清双手捧住纸巾,呜呜地哭了起来。幼文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羡慕,这样的年轻,这样的任性,也许就是这样的个性,才引得那么多人喜欢。这才是真正的明星吧,性格鲜明得让你过目难忘,不讨好任何人,外表倔强内心柔弱。

幼文轻轻地拍着楚清的肩膀,你会成名的,会得到补偿。
楚清抬起泪痕狼籍的脸:那又怎么样?
幼文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是啊那又怎么样,总比做个流浪歌手稍好一点?不见得。

半年后,人们几乎遗忘了她的名字的时候,邓幼文的第二张专辑全无任何宣传,悄然面世。销量却一升再升,成为淡市奇迹。其中有5首新歌出自新人楚清之手,包办词曲,楚清自己的第一支单曲也收录在里面,叫做《不要哭》。

所有的媒体都无法找到邓幼文,公司很配合地封锁了所有对外的通道,惟独留下楚清一个人面对记者。

足足三年后大家还记得那个吓死人的记者招待会,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一大群人等得望眼欲穿,远远走来一个瘦瘦小小穿一条破旧粗布裤子的小女孩,手里还提着把吉他。径直走到座位前,把椅子一搬搬到宽大的会议桌上,然后身手利落地跳上去,安稳坐下,抱住吉他,看着台下说:我是楚清,有什么事就问我吧。

竟然连个请跟谢谢都没有,那一股满不在乎的气焰嚣张得不得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标新立异,这个记者会成为唯一的全部记者没有一人中途离场的活动。所有人都拿出最直接最刻薄的问题来砸她,她从容自若说话又短又实在。礼貌,我觉得我很礼貌,今天我们的主题好象也不是礼貌。坐得高一些可以方便大家拍照,否则摄影师很辛苦。邓幼文没有被雪藏,我尊重她。是,她是在大力捧我,她亲口告诉我说,如果有人这么问,千万要微笑着用力点头。我的音乐风格?我说的没有唱得好。

吉他声起,一片喧闹声渐渐安静。楚清把腿盘到椅子上,闭着眼睛唱:不明白/时间不会回来/说爱/太傻太快/不明白/你不会回来/再见/不要再爱/不要哭/不要哭/最亲爱的女孩/不要哭/狼狈的爱……

简单的节奏,短短的歌词,细节的处理与CD完全不同。她的声音能把最复杂的转折也唱得无比细致,高音里有种童贞的稚气,反复地唱着不要哭,不要哭,却有人低头去擦眼角的泪水。镜头里的她带着点凶悍逆反的新鲜气息,但骨子里是藏不住的敏感脆弱,就这样边弹边唱,杀出重围,在这条不归路上一骑绝尘地去了。

报道铺天盖地,却是毁誉参半。喜欢她的赞美她个性率真不拘小节,讨厌她的大骂新人不懂礼貌仪态粗鲁,还有人说她够虚伪,是公司刻意造出来的噱头。而年轻人对她的追捧却是前所未有的猛烈,,这样一个新进女歌手成为自由灵魂的象征。

多年后还有人把楚清出道的案例拿出来反复讨论,这样的一步险棋是成王败寇,别人都是努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给外界看,而她是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让激发大众的好奇,让好感逐倍递加。之前与之后都没有人敢做,也因为没有第二个楚清。

她以不可思忆的速度迅速出了个人专辑,一发行就高居畅销榜首连续15周,她吸烟,喝酒,对不喜欢的问题树起中指,一转头却被曝光在老人院做过3年义工,有献血的证明。她对着镜头说亲爱的请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我希望年轻人可以更健康。她太复杂又太奇特,她反复地说不要说太多,看你做了什么,让所有的明星都相形见绌。她差不多得罪了所有的纸媒体,他们在大肆讨伐她的同时也在承受着来自观众的愤怒讨伐。

这个女孩子有种残酷的真诚,音乐美得让人心碎,为人却像把疯狂的刀片,总是不管不顾。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性格,国外大把而国内罕见,她窜红的速度震动了整个亚洲。楚清的生活习惯,楚清的的口头语,楚清的的招牌姿势,楚清哭泣的样子,楚清的一千零一条牛仔裤,跟楚清有关的一切,都可以走红。这是一个缺陷太明显的偶像,反而招人怜惜。

做事之前先做人,娱乐圈的真理就这么被她给践踏了。她公然在演唱会上说:做人,做人,就是要学着做个贱人!台下无数的青年人跟着她大声地喊叫,哭吼。

邓幼文这个名字成功地在世界上蒸发,不再有人注意。她的第二张专辑给公司赚了一笔而且又推出了这样重量极的新人王,没有人再敢对她说一句是非。

她当初的走红,宛若一阵风吹过,刚起了些涟漪就消失了,断绝得非常地彻底。公司档案中还保存着幼文出道时的旧报纸,上面的她人如清莲出水,秀丽得有点凄凉。有些记者还记得她在发布会的清唱,是再见我的爱人,都说从来没见哪个女孩子能把邓丽君的歌唱成这样。

幼文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她住在郊外的别墅里,保持着健康的生活,早晨6点起床,做一套热身体操,跑步机上慢跑半个小时,看书,听音乐,吃早饭,看碟,听音乐,专门请了一位老教授来学习音乐理论,晚饭后会去游泳,会所的游泳池里经常是一个人都没有,她游得很痛快。

每周有两天她会专门听听苏珊的汇报,关于楚清的进展,她告诉她们应该怎么去对付哪些媒体,哪些人。她不止一次地特地电话给大老板:要舍得花钱,必须要舍得花钱。因为她一定能给公司赚回多得多的利润。

幼文没有说错。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楚清已经成了人气最高的歌星,她创作的几十首歌都被乐评人夸得天花乱坠,她在演唱和创作方面的才华,不可阻挡地占据了25岁以下的青少年市场。

清晨,幼文习惯地到附近的公园去散步,对着湖水她心血来潮地喊了两声嗓子。接着又哼唱了几句南海姑娘,唱到后来自己也笑了,嗓子是最娇嫩的乐器,疏于练习迟早要完蛋。

打扰,你……是不是姓邓?幼文转过身去,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正站在她的背后,有些面熟,应该也是这个别墅区的邻居。

我应该算是你的歌迷了,幼文。他很亲切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伸过手用力地跟她握了一握。我是郭幸,谢谢你选择了我的这个地产项目安家,我自己也在这儿也留了房子,就在你家的后面。

幼文看着这个眉目安详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仰慕,她想了想,也微微地笑了。

12
成为废墟的南里小区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幼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一直看着,看着,直到视线模糊。

她把握方向盘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那双手纤细,灵活,稳健,但是手指上却已经完全没有了指纹,那些细密的纹路,已经被烧灼得面目全非,而后,新的皮肤生长出来,模糊原来的所有。

有时幼文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指纹的人,这世间本来没有她的记录,身份证,护照,驾照,信用卡,不过是惟妙惟肖的伪造品,令她可以在一个很像样的身份里,安度余生。

媒体和观众很容易就遗忘了一个人,了无痕迹,而她却不能够成功地遗忘过往。有时候她会被噩梦惊醒,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大声哀号。然后提一桶清水放在客厅,拼命擦洗。那些光洁的大理石地板和梨木家具被她一次次洗得光可鉴人,来打扫的家务助理常常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甚至于跟郭幸牵手之后她都会最快速度找到洗手间细细清洁双手,而后又忍不住鄙视自己。

郭幸会跟人这样说她:还是有点明星的怪脾气,不过我喜欢洁癖,哈哈。
她跟着笑几声,笑得干巴巴的。

楚清忽然出现的时候把幼文吓了一跳,她已经吩咐了外面的人不许别人进来。但是楚清是谁,现在她已经有了一张半个世界都认识的脸,保姆请她签名还来不及。

她就这么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一件米灰色的纯棉T恤,深蓝七分裤上缀着许许多多的口袋,整个人更瘦了,也更凌厉。小了一圈的脸上,一双眼睛越发咄咄逼人。她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背包,像一具尸体一样跟在她的后头。

只是她完全没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漫天都是肥皂泡,大理石地面堪堪洗了一大半。几大桶清水排成一排,幼文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运动装,赤脚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大块抹布,还在滴水。
她眼神虚幻,看着楚清,半天才问:你是干什么来了?完全不似平时讲话那么有纹路。
楚清呆呆地看着她,半晌,然后她走到一旁提起一桶清水,对准幼文泼了上去。
好象一场大雨,铺天盖地。冰冷的水迅速地钻进衣服里,刺激着皮肤,有轻微的疼痛,因为里面加了10%的清洁剂。
邓幼文为什么你还是不快乐?你的那一半不是我替你活着了吗,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不快乐?你以为用清水和抹布就能把人生洗净洗白吗?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自己关起来慢慢地杀掉自己?
楚清滔滔不绝地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她转身把那个大口袋的拉练撕开,里面哗啦啦滚出几十个奖杯来。
你看,这是我替你拿的,邓幼文,我一个人不开心也够了,为什么你也这么不开心?那你究竟要的是什么?你这个笨蛋。
幼文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水里,看着这个仍然那么敏感和激烈的女孩子,她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她,温和地,平静地。
好啦别哭了,等我换完衣服,我们出去吃饭。
那这里怎么办?这里,让阿姨收拾吧。幼文淡淡地说了一句。

她回楼上去换衣服,洗澡,又选出几件合适的衣服给楚清换,这个古怪的女孩子,刚才的一哭一抱不知道会不会有令她害羞走掉。她与她共处的时间并不很长,却认定了彼此都是另一个自己,这种怪异的感受,在多年前也曾经有过,在香港的一家手机店里。

灵魂的契合也许只有一刹那,那萧萧的回响却能持续很久很久。

果然她下楼去楚清已经走了,几大桶清水都被她打翻,满地水里站着躺着那些音乐盛典风云榜的奖杯。
茶几上留了一张皱皱的纸,龙飞凤舞地写着:我不哭,你也不哭,快乐一点好不好。
幼文笑了,她把那张纸翻过来,上面是她自己的笔迹,一个潦草的10分和一行细细的电话号码。
纸张折痕清晰,多半是因为事主很长时间的随身携带。

原来那么乖僻的楚清,也是在意这点交汇的温暖,原来她也是这样受不得别人对她哪怕一点点的好,所以宁愿一跑跑老远,最好不见面也算了,免得不知道怎样报答。
幼文看看身上换好的衣服,她喊了阿姨进来收拾房间,再打个电话给郭幸: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这竟然是她对他第一次的邀约。幼文一边关好房门,一边慢慢地走出房间,外面太阳很好,有呼啸的鸽哨声,她眯起眼睛看看那样高远的蓝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此后的日子,又是平滑无波。幼文看了几次心理医生,收效不大,有一位男医生对她颇有好感,幼文就让郭幸来接她回家,这样明显的暗示,足以令人知难而退。

郭幸开着车,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他眼睛仍然看着前方,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幼文沉吟了一下,答道:你定吧。
他把车停在路边,热烈地亲吻了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晶光灿烂的戒指,套在她手上。戒指很合适,他做事向来这样稳妥用心。

婚期定在明年五月,因为这一段要等郭幸忙完手里的另一个地产项目。幼文很乐得清闲,成日不过是挑挑衣服看看婚庆产品目录什么的,唱片公司也很少找到她了。她主动告诉大老板她准备结婚的消息,大老板呵呵大笑马上答应批一个无限期的长假给她。

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忽然问:小邓,你真的不唱了?
幼文这下子真的笑了起来,她对着电话唱了几句:请你留下不要走/我是那样真心爱你/在我的心中永远爱你/但愿我也在你心里……
声音沉实嘶哑,跟从前的小邓丽君判若两人。

那边轻叹一声,放下了电话。幼文还是笑着,那笑容如同凝固在脸上一般。曾经她以为歌唱是她最后的防身利器,如今也迟钝生绣了,曾经她苦苦地一个人对抗这个世界,如今也低头随顺了。
有什么不好的呢?是的,是的,很好,很好。

无论怎样,都是一生。真实的人生不是五洁粉和清洁剂,活在真空里的人,会寂寞死的。尘世中的人才会这么流泪流汗热闹喧哗地活着。

如此,很好。

楚清有时候会给她来个电话,总在很奇怪的时间,譬如凌晨,譬如深夜,内容总是含糊的哭诉,说自己现在有多快乐或者有多痛苦。幼文只是安静地听,很多时候都是不发一语,她知道她跟她一样,也不过就是想说的时候想找个人听听而已。说过了就是排遣过了,这就是她们渴望的交流。她们是一样寂寞的灵魂,于千万人中一眼就可相认。

幼文是觉得,她比她更有资格做一个明星,因她性格比她多了很多的决断,幼文自己,回头看这么多年来的成长,模糊拉杂,琐碎得让人无法忍受。

所以离开是她能做的,最直接也最简单的一件事,一次次逃离,一次次封闭,她想用这种转身的姿态来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

楚清说你呀,都是你害死我,我是替你在这里受过。幼文笑了:你损失什么?自由还是快乐?一个人长大以后,就跟这两件事无缘了。你要坚持下去,我还要靠你赚钱。她故意说的恶狠狠的,楚清在那边哈哈大笑起来。一样是要被人赚,给你好过给别人,好了,我开工去了。

幼文拿着那个挂断的手机,笑容还留在嘴角,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她僵了一下,这个铃声是专门为了一个人设置的,几年来还从未响过。

小邓,我要见你。纪生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变过,永远是平静的,温和的。苏珊会来帮你安排。

13
行李,护照,随身用品,都在一个旅行箱子里,随手一提就可出发。幼文发现自己已经被生活训练得好似军队,一声号角就开拔。

轰鸣的飞机上,幼文大睁着双眼不能入睡。她的心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他有什么事呢?他会有什么事情呢?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呢?

她又开始神经质地搓弄那双指纹模糊的手,那些五洁粉的颗粒仿佛还嵌在她的皮肤里,稍一转动就疼痛异常。

苏珊朦胧中醒来,发现幼文正在对着一个空姐在絮絮地说:……是的,很小我就没有了父亲,我对爸爸没有印象,他几乎不回家的,别人说他犯了罪,很重的。我妈妈就嫁给别人了,她很美,比我美很多,
Last edited by 丛虫 on 2006-06-22 23:22, edited 1 time in total.

森林的火焰
Posts: 2913
Joined: 2005-09-08 9:45
Contact:

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6-22 23:08

:admir002:
http://harps.yculblog.com
搬家了搬家了

丛虫
Posts: 10
Joined: 2004-01-30 1:32

Post by 丛虫 » 2006-06-23 0:20

原来一个帖子是发不下的
追加结尾
接上文

13
行李,护照,随身用品,都在一个旅行箱子里,随手一提就可出发。幼文发现自己已经被生活训练得好似军队,一声号角就开拔。

轰鸣的飞机上,幼文大睁着双眼不能入睡。她的心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他有什么事呢?他会有什么事情呢?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呢?

她又开始神经质地搓弄那双指纹模糊的手,那些五洁粉的颗粒仿佛还嵌在她的皮肤里,稍一转动就疼痛异常。

苏珊朦胧中醒来,发现幼文正在对着一个空姐在絮絮地说:……是的,很小我就没有了父亲,我对爸爸没有印象,他几乎不回家的,别人说他犯了罪,很重的。我妈妈就嫁给别人了,她很美,比我美很多,所以嫁得很好。

我拿了大学文凭但没念几天书,我怀孕了又堕了胎。人人都说我唱歌唱得好,可是我知道我肮脏黑暗,根本不配站到灯光底下做一个偶像。我爱上了一个男人,爱了很久。但是他不知道,也许是装作不知道。

我就是要赶过去看他,你说他会对我说什么呢?你说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位金发空姐困惑地微笑着,保持着随时起身的坐姿。她完全不了解这个年轻女子在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她只是在想:可怜的人,高空恐惧症发作了。

如果她了解邓幼文在说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女子的前半生,都处在高空恐惧症的状态,从未摆脱。
只有病人才分外渴望健康,渴望做一个无比健康的人,可是偏偏做不到。

温哥华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如果换成平时她会好好欣赏。但是幼文甚至比苏珊更着急地叫车,安置行李,苏珊上车后笑着说幼文,,倒变成你照顾起我来了。幼文说这么多年都是你费心,这一次半次又算什么。苏珊说你真是长情的人,我不过是拿薪水办事。顿了顿,又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别怕,不是什么大事。她没敢过多安慰,因为已经看出幼文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果然,走过山顶幽静的小径,纪生远远地向她们挥手致意。

幼文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撞进 他的怀抱,紧紧地勒住他,恨不得把身体也挤进他的身体里去,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亲近一个身体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只想在这一刻把自己融化掉,完全地融化掉。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要比自己想象中强烈得多也凶猛得多

纪生轻轻地环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又低下头,亲吻了她的头发。他的脸瘦削苍白,稀疏的头发罩在一顶绒线帽里。

别哭了,他捧起她的脸,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她的眼泪。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幼文看了一眼他,再看一眼,脱口而出:你怎么老了很多?
纪生哈哈大笑:岁月不饶人,谁也不能长生不老。
幼文后悔不迭,赶忙说:不过你还是一样的帅。

想一想,又补一句:就跟我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一样。

他笑,没有答话。

他牵着幼文的手,走了大概几百米,后面的苏珊忽然惊叫了起来,而幼文则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那是小红莓酒吧,一样的红色砖墙,一样的木头招牌上缠着霓虹灯,一样的蓝色的门。幼文只觉得自己走错了时空,仿佛又回到了17岁的夏天。她轻轻地推开门,是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桌椅都空着,小小的圆形舞台上有一个麦克风架子。旁边围坐着几个华裔男孩,看她走进来,做个手势,开始演奏。

幼文身不由己地走上前面,握住麦克风,一开口自己也觉得陌生,那声音是低沉而略带嘶哑的,不复少女时的一半甜美,只有更显沧桑:
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 /相见不知哪一天/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她看到台下一位美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了纪生身边,同他并肩坐下,他们交握的手上,戴着同样的戒指。

一刹那,全世界都变得空荡荡的,只有这首歌在回响:……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她终于失去了他,在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她终于彻底地失去了他。

纪生站起来鼓掌,他赞叹地对幼文说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幼文也笑了,那我再唱一首好不好?若不是我爱过你又把你失去。
歌声起时,幼文清楚地看到从香港回来的自己,眼神前所未有地清晰明亮,那不是为了成名,是为了爱,那时她以为自己的爱,终于有了一个归宿。
结果仍不过如此,一个大的无声的讽刺。
我所要的全部不过是你/你不可以不在这里/若不是我爱过你/又把你失去/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分离/我所要的不过是你/不过是你……
疼痛和寒冷是从脚底缓缓升起的,那种割裂的,撕扯的痛,在貌似平静的掩饰下,让你心魂皆碎。少女邓幼文穿着那双不合脚的鞋子,脚踝流着鲜血,脚趾磨出血泡,但她仍然满心欢喜地笑着,笑得没心没肺。

后来,在繁华又冷静的香港,他遇见了她,用他的力量,拉了她一把,让一个小歌女变成了小天后。而她的心,始终都是一个跪在地上不停清洗的灰姑娘。

她爱过人,人也爱过她,她花了很长时间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最后她终于明白,她最想要的,就是永远得不到的。

这么多年,就这么在指缝里哗啦啦地滑过去了,他一直对她没有什么表示,她只有靠着自己不惜力地打拼,卑微地指望着有一天能跟他站到平等的位置上。

只是现在,都已经不必要了,不必要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谁也不能回头。时间就这样随手一划,两个人就已经站在了河流两岸。
唱罢一鞠躬,幼文对着麦克风说;纪生,我从此应该再不欠你什么了。
她忍得很成功,那声音平稳端正,不起涟漪。

纪生还是微笑着,小邓,你从来都不欠我什么,你欠任何人的。

幼文说那就好,生日快乐,我先走了。她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珊在背后忍不住啜泣了起来,那个中年女子态度也变得惆怅而恭敬:纪生,真的不告诉她么?时间不多了。

不。告诉她做什么?如果她陪我度过最后的三个月,我会很快乐,而她会痛苦一生。不值得。

纪生走到窗前,望着幼文远去的小小的背影。他在心里说:小邓,本来,我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向你求婚的,但是,我没有。我对你而言,究竟是恩人还是爱人,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股票,土地,电脑,我痴迷过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你,是最后一件。你洁净得令我不忍碰触,我害怕自己又会很快就厌倦。等我下了决心的时候,老天开了个大玩笑。再见我的爱人,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的歌声会陪伴着我。

这对她是公平的吗?可惜爱情里公平与否,从来就不是被考虑的一个标准。

尾声

一群华裔工程师在街边的快餐店吃饭,其中就有从美国过来散心的丁宇宁。他吃得比较快,到店外透气。远远地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匆忙的,悠闲的,肮脏的,干净的,肤色头发各不相同。

无休止的报告,考试,面试和最近的一次失业,已经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开始发胖的准中年男人,丁宇宁对着镜子,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当年那个优等生的任何痕迹,只剩下压抑着的疲惫,和习惯性的冷漠。少年时的神采飞扬不可一世,跟零星的回忆一起,毫无印象。

偶尔遇见老同学说过去的事,他只会笑着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更多的时候他一脸茫然,根本就想不起对面的人的名字。

他以为遗忘本身,就是痊愈的一种表示。如此他可以不去想,不去记得,便可不受伤害。

一个华裔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低着头,目无焦点地走着。头发随意披散,睫毛低垂,一身米白色的衣裙。走过他的身边时,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了他一眼,脚步微微顿了顿,又继续走过去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带着多年的岁月走过去了,只留给他看路人般的一眼。

丁宇宁被那样一道似曾相识的目光击中了,半晌做声不得。他在心中狂喊就是你啊就是你啊,双脚却如梦魇般不能移动。她窈窕的背影在他的目光中一下推远了10年――

那时,C大的校园里丁香盛开,浓烈的花香中,20岁的丁宇宁爱上了17岁的邓幼文。
她的声音轻盈地刺破了他年轻的心,留下一个黑沉沉的大洞,再也不能填满。

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颜/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

他仿佛又嗅到了她新洗过的头发的芳香,让他有流泪的冲动。他曾经那样爱她,爱到整个心都疼痛起来,而她完全不知道。
她只专心疼痛着她的际遇,爱着她爱过的人,无暇他顾。

正如多年之后,在异乡重逢,他一眼便认出是她,而她的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人,目光飘过他,无复当年记忆。

这段这阴差阳错的爱情,跟很多其他的爱情一样,一再擦肩,也许很多次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伸手可及,却始终没有开始。一经失散,从此再无下落。


(完)

pomo
Posts: 657
Joined: 2003-12-13 0:34

Post by pomo » 2006-06-23 2:09

我在DISCOVERY上见过这种爱清洁的强迫症治疗,一个医生带病人进卫生间,伸手进马桶沾水,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病人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女主角的妈妈改嫁就不管女儿了?才12岁?是不是可以告遗弃啊?

tiffany
Posts: 24708
Joined: 2003-11-22 20:59

Post by tiffany » 2006-06-23 8:29

丛小虫不要这么想么!我是很稀饭纸书的,不得以才看网书。 :heartpump: :heartpump: :mrgreen: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xyz
Posts: 144
Joined: 2006-01-19 21:40

Post by xyz » 2006-06-23 8:37

我是很稀饭纸书的,不得以才看网书
我也是,只是流浪生活不允许身外物的存在。

从虫,我刚给你发了短信,请你过来看看,结果你已经先到了,真好真好,我心满意足地说。

另外,我还要向谷里的各位恶人们confess一下,看不得好些人找不到老ID们,我在别处贴了这里和街角的地址,希望将来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先请各位海涵了。

:action077: :action077:

虞美人
Posts: 98
Joined: 2003-12-03 13:47

Post by 虞美人 » 2006-06-23 8:44

欢迎从虫来玩,也欢迎旧雨新知。贴地址当然没有关系,只是请尽量不要把恶人谷带到别处的是非里,也请不要把别处的是非带到这里来。

森林的火焰
Posts: 2913
Joined: 2005-09-08 9:45
Contact:

Post by 森林的火焰 » 2006-06-23 8:57

pomo wrote:我在DISCOVERY上见过这种爱清洁的强迫症治疗,一个医生带病人进卫生间,伸手进马桶沾水,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病人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
女主角的妈妈改嫁就不管女儿了?才12岁?是不是可以告遗弃啊?
好人都要晕过去的。
当医生不容易啊。
http://harps.yculblog.com
搬家了搬家了

丛虫
Posts: 10
Joined: 2004-01-30 1:32

Post by 丛虫 » 2006-06-23 9:34

谢谢斑竹的欢迎

也请不要过于担心,我主要是来这里寻人的。

跟白金握手,问候你家宝贝 :-D

ruby
Posts: 620
Joined: 2003-12-06 19:55

Post by ruby » 2006-06-23 11:15

丛小虫 :heartpump:

一意孤行
Posts: 24
Joined: 2006-01-19 3:43

Post by 一意孤行 » 2006-06-23 17:02

最近正在看一个剧集monk,是个永远最先注意到最重要细节的神探,多年前受了刺激,得了强迫症,看见摆歪了的东西就忍不住去扶正,被人家握了手马上用湿巾擦,甚至到了犯罪现场,看见满屋子翻倒的台灯沙发,也忍不住一一去给人家扶起来。。。。。。不知为什么,我自己对这种强迫症患者总是很有一些认同感,无端地就会很喜欢 :renske:

风铃
Posts: 96
Joined: 2004-08-21 2:38

Post by 风铃 » 2006-06-24 9:42

接连两天都看到赞赏monk,决定明天出去搜寻。想到此君在炸弹爆炸前还把鸡蛋形状的炸弹在冰箱里放好,就 ;)

狸狸
Posts: 1347
Joined: 2003-12-08 20:50
Contact:

Post by 狸狸 » 2006-06-24 9:43

MONK我灰常爱看!

BTW,twin啊,我就不会晕过去--难道我不是好人 :?: :!:
Perhaps we grows very strong, stronger than Wraiths.
Lord Smeagol? Gollum the Great? The Gollum!
Eat fish every day, three times a day, fresh from the sea.

Drifter.E
Posts: 27
Joined: 2005-11-04 12:24

Post by Drifter.E » 2006-06-24 11:38

:admir001: :admir001: :admir001: :admir001:

有阵子没人在这写故事了,好看好看

Post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