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如初见(中)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Post Reply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只如初见(中)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0 9:27

只如初见

中:

(本章非常慎入!)

XIII

一九九九年最流行的词儿大约就是“末世纪”,当时所有的报纸、广播、电视都在为这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大肆庆祝或缅怀。

对于枫来说,那一年不仅仅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也是他大学的最后一年。很多年以后,他仍然会说“我毕业**年的时候”:仿佛一个纪元方法,所有记忆的时间标志都以那一年为纪元元年。

心理系到了大四几乎没有课,大家开始分开方向找导师做论文。于枫选的方向是认知心理学,而辛海涛则选了实用方向的治疗心理学。再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大家纷纷开始准备递交申请国外学校的各种材料:成绩单,推荐信,自我陈述书;所有的人都忙得团团转。

于枫停了到假日酒店的大堂演出,但跟汪培毅的交往还是保持着。时常,汪培毅一个电话,他就走了;而且往往一个晚上不回来。同宿舍的人因为知道他家在北京,而且大四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放羊,倒也没什么人深究在意。

汪培毅,就是那个点了爱之罗曼史的男人。那天于枫拉完曲子以后,他已经换到离台最近的桌子等着于枫。礼貌起见,于枫走过去冲他点点头。他敲敲桌面,问于枫要不要一起再喝点儿什么。

于枫那会儿才考完GRE不久,想着回去也是没事儿,就留下了。以后每每于枫演出,汪培毅必然到场,也必然在于枫即将结束的时候点一支曲子,然后两人小喝几杯他再送于枫回去。

于枫最后一次在假日酒店大堂拉琴大约是六月,正是初夏。他想着又期末了,虽然没什么重要的课,也得象征性复习一下,于是跟丁浩的表哥说了说,说是那夜之后就暂停演出。那天下午他离开系楼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孟清挑好的论文导师。那老太太十分健谈爽朗,拉住于枫说了会儿话又问他回去经过不经过孟清的宿舍,她有几篇文章想托于枫捎过去。于枫想反正也要过二十九楼,也就带上了。

在楼下传呼了孟清以后,于枫无所事事的靠在花圃边。人来人往,等他注意到从银杏道上相拥着走过来的辛海涛和宁安安,已是无处可避。辛海涛先吆喝了一嗓子,然后挽着宁安安过来问于枫干嘛。于枫说给孟清捎东西,然后目光就转开来看天空。那天天特别蓝,三十楼后面高高的杨树叶子在阳光下看来碧绿碧绿的。

辛海涛仍然在旁边跟他聊着,问他GRE考得如何,TOEFL打算什么时候考,论文要做什么方向,等等,等等。

宁安安在一边仰头看看辛海涛,又看于枫,灿烂的一笑说,“你们哥俩儿怎么好像很久没见似的,问的这都什么啊,跟陌生人没两样。”于枫心中一痛,未及说话,辛海涛已拍了他肩膀一下顺势揽住他。笑呵呵的说,“可不是很久没见了,都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忙什么,哎~小子听说你在哪儿拉琴,什么时候我们去听听?”

孟清就在这个时候从楼里走出来,于枫如释重负的从辛海涛怀里走出来,手中的纸卷成一筒反手敲了一下辛海涛的肩膀,硬着嗓子说,“你他妈的不早就听过了,我给你专场演出少说也有二十场,赶紧把钱给我补上。”一边说着一边朝孟清走去,辛海涛在后面喊“哎~,咱一起去吃饭去,?孟清一起,我请客!”

于枫背对着辛海涛一时无语,阳光把辛海涛和宁安安的影子投得长长的在地上:辛海涛的影子长,宁安安的影子短;两个影子之间,几乎全无缝隙。于枫看看脚下,自己,正踩着辛海涛影子的肩膀下面一点点。

那里,是不是就是他心的位置: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及。

孟清看着背光站着的于枫,表情不清。她伸过脸去调侃辛海涛:“哟,你很拽嘛,不就是刚拿了奖学金嘛,来我们这些人面前现。别以为我不敢去,一会儿我们就挑最贵的点,吃死你。”于枫把文章递过去,转过脸冲辛海涛一点头,也说,“对,你丫自己找上门的,待会儿别哭。”

那顿饭于枫吃的心不在焉,只记得是川菜,辣得人口干舌燥;他一杯一杯不停的喝水,唯有这样,才能把心里的焦灼灭下去。好不容易坐够了半个多小时,宁安安和孟清仍然低声细语的笑,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于枫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说,“要走了,晚上还要去拉琴。”说完头也不回,小跑着出门。

孟清在后面看着于枫的背影,老虎洞刚刚亮起的路灯在初夏仍然明亮的傍晚看来,异常萧索。于枫的背影因此也平添了一抹寂寞的颜色。

那晚于枫很不在状态,心不在焉的把月光拉了两三遍。下场的时候汪培毅照例叫了一杯长岛冰茶等着他,于枫一边喝一边跟汪培毅道别,说是因为要考试,暂时不拉了。

汪培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沉吟一阵,突然问他,“今儿要不要在这儿住一个晚上?”

于枫不知所以,莫名其妙的看着望向他。汪培毅把酒杯慢慢放下,手指在杯缘上一圈一圈的划着,盯着于枫的眼睛慢慢说,“于枫,你知道吗,男人和男人之间,也有极乐。”说完也不等于枫答话,站起来用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的一点,拿起外套轻轻地说,“我在1015房间。”

于枫望着汪培毅走出大堂,往电梯的方向去了;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汪培毅刚刚点过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水印。他冷笑一下,一口一口喝完剩下的长岛冰茶,背上琴走到电梯边上按了“上”。

已经入夜,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枫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声息全无。门上黄铜色的“1015”格外刺眼。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小会儿,突然对自己笑了一下,1015,十月十五,仿佛是宁安安的生日。

他咬咬牙抬手要敲门,想了想还是按了下门铃,里面叮咚一声的响了。

他在门口等了两秒,没听见有人回答,突然后悔起来,转身就往电梯间走。走了没两步,后面有人说:“来了?”

该来的终归要来,于枫转过身,看着汪培毅头上的水滴顺着他的脸滑进浴袍的脖领里,点了一下头,让过汪培毅就进了房间。

走进门以后,于枫径直走到床前坐下来,倒是汪培毅走到冰箱前蹲下问:“想喝什么?”于枫看着他蹲下,浴袍紧紧的勾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W型,浴袍后领微微敞开,看得见一点点微微隆起的背肌。冰箱里的冷气吹出来,撩动了他的几根碎发,在后脖根旁边微微抖着。于枫紧紧的盯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呼吸突然重起来,从床上滑跪到地上,膝行了几步,狠狠的从背后抱住了他。

仿佛是因为冰箱里的冷风吹的,于枫抱住汪培毅的双手一直颤抖。汪培毅从前面握住了于枫的手掌,探进自己的裕泡,然后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于枫觉得自己脑子突然只剩下了性这个字,狠狠地在汪培毅的胸膛上揉搓起来。

汪培毅关上冰箱门,紧紧按住于枫的手转过身来,一下子扒开自己的浴袍,里面空空如也。他伸出一只手从于枫的下巴上慢慢摸下来,滑过他的喉结,然后用力一拨,于枫衬衣的纽扣弹了一地。

汪培毅笑了笑,于枫的手掌跟着他的胸腔微微的震动,他感觉汪培毅的乳头在自己的手心下坚硬起来。然后汪培毅拉着于枫的手在自己身上滑行,从胸膛,一直向下。很快,于枫的手就有了自己的意识,他用力的捏掐揉搓,汪培毅则跟着于枫的动作低沉的呻吟。

于枫闭起眼睛,突然想起几年前那一夜辛海涛在昏黄的灯下裸露的肩胛骨,他下面就跟扯旗一样站了起来,狠狠的戳在那男人的尾椎骨上,戳得俩人都浑身的一激灵。汪培毅从床边摸出一管润滑剂扔给于枫,闷笑一声说,“用它吧,你他妈等会儿轻点儿。”

于枫没有轻,他狠狠地干了汪培毅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两人才停下来。汪培毅斜躺在床上看着于枫,赞叹的说,“你真行!以后常来吧,我认识好些人可以介绍给你。”

于枫翻过身去不作声,他心里已经喊了整整一个晚上,喊得自己精疲力尽。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爆发之前,他心里都嘶叫着,辛海涛,你他妈是我的,你他妈只能是我的!

(限制级部分感谢蝎子友情捉刀!)


XIV

十一月里于枫拿到了GRE成绩,两千两百多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他拿着单子看了一会儿,顺手往床上一扔,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是汪培毅。

汪培毅问他晚上有没有空,“上次被你上过的那哥们儿,又他妈想你了。”汪培毅笑着说。于枫闷哼一声,问了下时间和地方就挂了。

扔开电话于枫半躺在床上发愣,跟汪培毅第一次以后,就顺理成章的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和更多次,有时候是跟汪培毅,有时候是跟汪培毅介绍他认识的人。于枫也不留意名字,心里甲乙丙丁的叫。反正见面就是脱衣服上床,谁也不浪费时间寒暄,倒省了他认人的功夫。

如果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谁需要爱呢,一瞬间的快感能让人不知生死,当然更不知辛海涛姓甚名谁。

于枫爱上了这种感觉,为了那一瞬间的忘我,他可以无止境的疯狂:在疏远的亲吻呻吟下高潮,在陌生的床上悠悠醒来。所有这一切,都是触手可及近在身边的。遥远的梦,难眠的夜晚,慢慢消磨无迹。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月圆月缺,这样的感觉,多么美好。

只有重新回到四十三楼的时候,真实的时间才慢慢显影:走廊上人渐渐稀落,偶尔有滑腔走板的歌和你来我往的呼喊声空空落落的回荡。那是一九九九年末,传说中一个世纪的结束。

图书馆的新馆落成开馆以后,于枫甚少进去,只在每每经过心理楼的时候张望对面一眼。银光闪闪的飞檐,似是而非的亭台楼榭:在古旧的心理系楼和文史楼的两边夹层下,格外显得尴尬可笑。再怎么临摹,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吧,什么样的技术也不能还原时间,什么样的努力也不能重回过去。

失去了的,永远是失去了。

于枫轻哼一声坐起来看看表,时间还有一些,正好去系里催一下老师的推荐信。于枫跟着做论文的老板还算比较牛,算是国内认知心理学界的知名人物。于枫想,有他的推荐信,去个前三十名的学校问题应该都不大。

挑学校的时候于枫稍稍的犹豫了一下,他辗转听说辛海涛报的学校大部分在东岸――这小子向来喜欢陈旧的东西,美国这地方,也就东岸稍稍有点儿历史可言,于枫对他的选择倒也不怎么奇怪。这样的话自己只能找西岸或者中部的学校了。西岸加州的学校都不错,往北俄勒冈没有好学校,再往北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也还凑合。于枫就着西岸一条线挑了七八个学校,在中部挑了三四个,在东边又挑三个极好的常青藤盟校报了,凑成十五个学校准备材料。东部他挑上耶鲁、哥伦比亚、哈佛:排名都在前三,且因为资格老而对国际学生要求诸多,奖学金发出来的也困难。于枫打算撞着就当拣便宜,撞不着就拉倒好歹也算自己试过。他还有个秘密的愿望,这三个学校,辛海涛也都报了。

于枫想,不如就让命运决定自己是否跟他永远不见。

从系里出来于枫正好跟丁浩迎面撞上,丁浩问起演奏的事儿,于枫说早就不去了,然后随便看了看丁浩手里的书:是傅雷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于枫调侃了丁浩几句拿过书来翻了翻,通篇的外国名字,首页里傅雷言之灼灼的说:

“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

于枫冷笑一声掩上书,推说自己还有事儿,穿过图书馆侧边的走道往西门那边走了。正好图书馆天井在卖旧书,于枫迎面碰上孟清,抱着几本厚厚的硬皮书出来。于枫走上去叫住孟清,问她要不要帮忙把书抱回去:毕竟,这些外文参考书都重以磅记,以孟清的个子,抱着它们还是太吃力了。

孟清不住推托,于枫就没有勉强,帮她把书拿到自行车边就要走。孟清叫住于枫,仰着脸看他良久却没有说话。于枫心里打着鼓想,怎么回事儿,难道孟清还对自己死心不息?

正想着孟清开口了,她说得很慢,显见是犹豫了又犹豫才说的,她说,“于枫,你是不是,很不快乐……”于枫错愕的大笑,“孟清你文艺小说看多了,怎么说话跟从书里抠出来似的。”

孟清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脚在地上划着圈,“我也就问问你,你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开始以为你喜欢安安,可是后来……”于枫在孟清车头一拍,飞快的打断她的话,“哪儿的事儿,我可不跟辛海涛似的好小女生的那一口儿。”

孟清给于枫逗乐了,耸耸肩说,“哟,那您好哪一口啊,说的恁地可怕。”于枫摆摆手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笑。

经过勺海长廊的时候,于枫停了停。北大百年校庆以后,勺海长廊粉刷一新,之前斑驳掉漆的画如今全都面容清晰的闪亮着。

数百年已经安静的过去,它们仍然沉眠,说过的故事都没有变:百年前,百年后;斑驳破旧,闪闪如新;这廊上所有的画和人物,说的,都是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传说:求之不得的,得偿所愿的,刻骨铭心的。

于枫不由自主地走上长廊,在靠湖的长椅上坐下来。校园里的这一角正挨着西侧机动车门,不时有车从旁边开过,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仲秋清凉的风微微的抚过勺海,那里面荷叶已尽数枯败,而风中仍有清香,温柔的拂面而来。

快乐吗?

于枫想起之前某一次,不知道跟谁颠倒半夜,才刚昏昏睡去又接到另一个电话。他挣扎着起来套上衣服去了另外一张床上,继续拥抱抚摸喷射。在晨曦雾霭醒来,身边陌生的面孔摸上他懒洋洋的笑,他一时怔忡,呆呆的看着那双眼睛――瞳仁里有一个小小的于枫,迷茫不知归路。

不快乐吗?

每一次他在别人的身体里得到快感,他的心就沉静下去一些。真的,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身体是暖的,有人可以拥抱,有人可以亲热,有人可以叫唤着“来吧,干我,深一些!”

正愣神,于枫的手机震天介响起来,击破这平静的一角。汪培毅不耐烦地问于枫在哪儿了,“你丫快点儿,我这儿人等着呢。玩儿不玩儿啊?”

于枫合上电话闭上眼睛,有谁的声音在轻轻背诵: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又是一年了吗?


XV

心理系那一届里打算毕业就工作的寥寥无几,到了十二月保送的拿到了通知,申请出国的大部分递完了材料开始等,大家都有点儿大局已定的安心。

随着年末的逼近,大家都开始纷纷合计到哪里去度这世纪末的最后一夜:有人选择留在学校里,有人打算出去旅行:上海、南京、黄山、海南,计划出来的地方遍布各地。于枫对这一天却很没有向往,在哪儿不一样呢,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无论是不是年末世纪末,这一天过去了,都不再回来。既是如此,哪一天不需要好好地珍惜好好的庆祝,或者,好好的忽略呢。

快圣诞的时候于枫又接到汪培毅的电话,问他要不要趁节日玩个新鲜热辣的,“保证让你永志不忘,爽到天堂里去跟上帝他老人家一起过圣诞新年。”汪培毅低沉的声音说起调侃的话来居然很引诱。于枫正要答应,看到辛海涛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走到他身边停住看着他。

于枫心慌意乱,生怕汪培毅再说什么给辛海涛听去,想也没想就把电话挂了。汪培毅那边想是莫名其妙,马上又打了过来。于枫看也不看,把手机关了,冲辛海涛一点头就想绕过他走。辛海涛拉住于枫,“哎哎~~干嘛呢你,我找你说话呢。”

于枫赶紧站住,停得太急,竟是原地晃了一晃。辛海涛直接就问,“元旦前夜有什么计划?”于枫木然,想起刚才汪培毅的提议,这当然是不能跟辛亥涛说的,他只好说可能会回家。辛海涛奇怪,“你小子居然回家”,于枫无言,辛海涛离得太近,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些疯狂的夜晚突然鲜活起来:汗水,肌肤,呻吟,抚摸,仿佛电影一般飞快的在他眼前闪过。而辛海涛仍然清晰的站在画面背后,注视着他。

于枫深吸一口气问,“你跟安安什么安排?”辛海涛兴高采烈起来,“安安爱热闹,打算先在这边等敲钟,然后等那什么世纪坛上直播完了再去那儿,你要不要一起?孟清也去。”

于枫沉默一阵,大四了,还有多少天,两人就天涯海角的分开;还有多少天,两人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从此不知姓名来处。

正愣神间,辛海涛狠拍他一下说,“好,那我三十一号那天索性一起吃个饭,我到时候老叫你,你小子别跟人先跑了,据说你最近经常不在呢。”辛海涛冲于枫挤挤眼睛然后走了。于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怎么的,已经冲辛海涛点了头。

身体总是违背意志,最先对渴望的一切做出反应:如果不能拥有,是不是,能时常看着也是好的。

于枫靠着墙看着辛海涛的背影转入水房,半边身子才慢慢恢复知觉。他把自己的身子从墙边移开,重新打开手机。汪培毅不出所料的很快又再打来,于枫这次说了声不就准备挂断。汪培毅呵呵笑两声说,“你不来也罢,不过万一你改了主意,我们还是在老地方,你来就好了。”于枫合上手机收进怀里,撞开宿舍的门进去了。

三十号那天于枫先回了趟家,家里自是知道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回家过新年夜是不可求的,倒也没多问他第二天的安排。只是于枫母亲欣喜万分的不断给他布菜,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那天在饭桌上都开始言谈畅快,说起旧历新历,年末年初。于枫坐在父亲的对面,四年来他的个子又窜高一些,父亲低下头吃饭的时候,发顶正对着他。

于枫心里闪电般的回想起四年前去报道的那一天,父亲发顶上那一小片耀眼的白。那一小片白如今已经星星点点的遍布了父亲的整个发鬓。于枫心酸的想,四年,不仅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连父亲母亲,也不是四年前的那两个人了。

正怔忡间,母亲突然问道,“小枫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于枫一愣,父亲在桌对面也笑起来,“我们家里开明,有了女朋友带来我们认识认识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也不用遮遮掩掩。”

于枫掩饰的连喝几口汤,默不作声。

饭后于枫收起碗要洗,被母亲一把抢过去,连声叫他歇着,“陪你爸说说话去,”于枫母亲推推他,抬起下巴示意着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父亲。

于枫走过去,坐在父亲身边。父亲转过头来看他,轻轻叹口气,“一晃二十多年啊,小枫你都成大人了,你刚出生那会儿,我还老想着,你到了十八岁是什么样子……”于枫把茶几上的水杯往父亲面前推了推,轻轻说,“爸,喝水。”一边转过头去看电视。

电视上一派欢天喜地迎新世纪的景象:服饰缤纷,欢声笑语,载歌载舞。于枫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颜色和面孔,心思涣散:已经要到新世纪了吗?所有的疯狂和不甘,能不能,趁着钟声,悄悄埋葬。

于枫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时候看的希腊神话。那里面有个快嘴的理发师,他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对着河边的洞口说,“弥达斯国王有双驴耳朵。”他以为他是安全的,然而洞中竟悄悄长出芦苇,芦苇又随风唱着,“弥达斯国王有双驴耳朵。”

这世上原来清风明月都能转播消息。如此说来,要有永恒的秘密,只能永恒的让它烂在自己心里。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只要活着一天,嘴就要紧闭。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渐渐的,我也会不知吧。

三十一号那天辛海涛早早的就过来叫上于枫在三十一楼和二十九楼前面的雕像前坐等。一边等一边指着那雕像调侃,“早先咱们才来的时候就说,这塑像说的是民主科学撑起地球,后来呀,才知道,感情民主科学,”,辛海涛停顿一会儿,于枫跟着接上,“顶个球。”

两人相视大笑,辛海涛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于枫的脑袋,揽着他感慨地说,“这样多好,好久没有跟你小子这样坐着好好说话了。你说你,屁大点儿事儿值得搬出去。咱哥俩当初什么交情,全给你这小心眼儿毁了。”

于枫半靠着辛海涛看着三十一楼的楼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再过一会儿,宁安安就会从那走出来吧,如同两年半前的夏日午后,跟着孟清,跟着大队人马,眉眼弯弯的笑着,甜甜的叫,“于枫师兄。”

只要永远的缄默,他就是辛海涛心里铁打的哥们儿;只要永远的缄默,他仍然是父亲母亲从来殷殷期盼过的的样子;只要永远的缄默,他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就永恒在手。

只要,永远,不说,

“我爱你。”



XVI

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夜,未名湖边钟亭小小的土坡上,挤了数不尽的人。最后一刻终于在众人的吆喝声中到来。然后不知道是谁,缓缓的开始敲钟:一声一声,越过人群越过喧闹,悠远的传出去。

辛海涛先是抱着宁安安深深的吻了一下,轻轻在她耳边说,“新世纪快乐,安安!”于枫奇怪自己在如此喧哗的人声中仍能听到辛海涛的这一句话,清晰温柔沉静,似乎就在自己耳边轻轻道来。然后辛海涛上来抱了于枫一抱,一边重重的在他身后拍了拍,大声喊着,“兄弟,新世纪快乐!”于枫在人群拥挤中艰难的转过头,身边辛海涛,宁安安,孟清都有着灿烂的笑颜,在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和着钟声袅袅、人声喧哗,慢慢渗透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所谓的新世纪,就这样来了。

敲钟完毕后人群渐渐从山坡上散去,于枫他们四个人等人散尽后,慢慢走进钟亭。悬在那中心的钟此刻静静的,完全看不出方才震动的喧嚣。于枫伸出手放在钟上。仲冬时分,青铜的钟面彻骨冰凉。孟清跟着于枫也摸了摸钟,轻轻笑说,“你们摸摸,这钟还在震呢。”宁安安听闻也脱下手套去碰了碰,手指一触到钟面就飞快的缩回来,缩到辛海涛怀里笑着说,“真凉,手指都要冻在上面了。”辛海涛拉过宁安安的手指在嘴边吻一下,一边自己也把手放在钟面上。

钟的确仍在微微的震动,仿佛自谁心底发出的一声叹息。于枫和辛海涛的手就这样在钟面上静静的放了好一会儿,隔着几寸的距离,隔着冰凉的青铜面,隔着年代久远语焉不详的蚀刻,永不能及。

四人一直到钟亭边上耗到凌晨一点多才离开,午夜过后人就稀少多了。四人抗着寒冷坐在钟亭的椅子上天南海北的瞎聊,微弱的灯光投到钟亭对面枯败的树上,在影影绰绰的背景上,现出写意山水的宁静。

于枫奇怪的问这树明明已经枯死,干嘛不索性拔掉重新种过,还大费周折的撑上支撑铁圈。宁安安因为之前上过系里的园林课,赶紧出来解释说这棵树虽然冬天表面看来已经枯死,然而树心仍然是好的,况且这树已经历上百年,砍之可惜,所以园林局仍然奋力保护,以待春暖花开的时候,期待这树能重新活过来。

宁安安继续补充道,北大西边校园里的树大多颇有年份,好多树上都挂有铁牌标明级别,均属在园林局档案里的保护对象。“一教后面有很多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于枫看着方才还娇滴滴的宁安安突然深情款款地说起树,不禁动容。想起很早以前辛海涛刚认识宁安安的时候,说起这个小姑娘一个奇怪的嗜好,他说她喜欢躲在一教后面的树坑里,一坐就是上小时。

于枫于是说起这事儿,戏弄的问宁安安是不是树精变来的,小姑娘跑人烟稀少的一教背后一呆就是上小时,也不会害怕。宁安安居然也不似过去一说就掉眼泪了,她愤而分辩说,树的确有心,每一棵都有不同的心,尤其是经历上百年的树,尤其具有安抚的力量。“你想想,对于一棵老树来说,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多么短暂不值一提。所以我有什么烦恼,都要对它们说。说完了,就又高兴了。”于枫听宁安安说话愈发文艺起来,也不接下去,只哈哈大笑,斜眼瞥见宁安安扁着嘴别过头去,辛海涛微笑着搂过她。

孟清一直在旁边默不说话,这个时候才插嘴说,“安安说的也没错啊,年代久远的东西就是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的,比如这钟,”孟清弯起手指轻轻叩了一下挂钟,立即有嗡嗡的震动声远远的传出去,于枫靠钟最近,几乎都能觉得空气因这声叩响都震动起来,余波一层一层拂过他脸上,微微发麻。孟清接着说,“再有心理学上不也认为,诉说能让人平静。很多事儿,说出来了,就好多了。安安对着树说,跟有些人求助心理医生,道理也很相似。”

于枫笑说,“照你这么说,我们也甭学了,全部变树去得了。”四人都因为这话笑起来。

笑声渐停的时候四下无比宁静,隔着树丛可以听到未名湖边人声欢笑,和由远及近的风声,抚过松林,犹如呼啸。

四个人静静的听了一阵,很久辛海涛方才说,“我们走吧,很晚了,安安你不是还要去世纪坛?”宁安安点头站起来,于枫跟着孟清也站起来,四人沿着未名湖走了半圈,然后走出西门。

满校园里都是彻夜未眠的人,成群结队的互相招呼与祝贺,一路上尽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迎面大喊“新年快乐!”,宁安安和孟清也大都喊回去。

等出了西门,于枫突然改了主意,他推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儿,在辛海涛愤愤地骂声中硬是没有上车。孟清见状也赶紧说自己就不去了,最后只有辛海涛和宁安安上了车。于枫和孟清站在原地看着辛海涛和宁安安凑在后窗前跟他们不住招手,然后车转过拐角,鲜红的车灯在空气中留了一道亮线。

于枫冲孟清点点头,只说自己还要去别的地方,伸手就要拦车。孟清无所谓的耸肩,“我反正就是不想去当电灯泡,你要去哪儿去哪儿吧,我先回了。”然后转身进西门。于枫犹豫一下,转过头去看校警正查孟清的证件,赶紧跟过去说,“我送你回宿舍好了,反正我从南门走也一样。”

两人从勺园边一路无语走到二十九楼,孟清站在楼门前,冲于枫点点头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新年快乐!”说完就要上楼。于枫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拦了一下孟清。孟清奇怪的转过头。于枫松开手,看着地上的影子:两人的影子碰上台阶,被截成一段一段的。

于枫想了想还是放开了手,冲着孟清点点头说,“新年快乐,孟清!”

孟清笑,“谢谢!”然后转身进楼。

于枫一路走到南门,拦下一辆车。上了车一小会儿他都没说话,司机奇怪的转头看他,一边吆喝着,“哎,哥们儿,去哪儿啊你倒是给句话,不然我就带着你随便遛了。”

于枫咬咬牙,“去假日酒店。”

车在流光溢彩中穿越半个北京城,于枫下车来上了楼。汪培毅来应的门,他看到于枫哈哈笑了一阵,一边让他进来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丫真不来了呢,看后悔死你。”

于枫看到床上若干个人以各个角度或躺或半站,全都赤裸裸的且表情迷蒙。他冷哼一声,边走边脱下衣服。到床边的时候,于枫已经脱得干干净净,床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看到他,伸出手在他腿上来回抚摸,一边凑上嘴去。

于枫仿佛听到有谁在自己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遥不可闻。他甩甩头坐上床去,揽过另一个半站着的男人狠狠地咬上去。

XVII

于枫寒假回来就拿到申请出国的回音:东边的三所学校全军覆没,好在西边的都还不错,大部分都给了全奖。到三月的时候虽然还有几所学校没有答复,于枫已经选定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那所学校以工科著名,心理学系排名大约在全美二十至三十名,不算顶尖但也不算太坏。而辛海涛毕竟历来功底扎实,很顺利的在三月初就拿到了耶鲁的全奖。

于枫想,到底是不能再见了,就连命运也这么说。

分离的时刻不可避免的迅速逼近,有时候于枫甚至能听到时间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冷冷的,节奏分明得令人恐惧。

这个时候的于枫已经开始整夜整夜的留宿在外面,有时候在假日酒店里,有时候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他仿佛总是醉着,无论是眼睛还是神情都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伤痛。汪培毅以及他的朋友们因此对于枫都格外着迷。

有一次有个据说是搞文学的人在于枫的不停穿插中高潮以后,激动的伸手要抚于枫的眼皮。于枫闪开他,点了支烟躺下。那人抬起身子,看着于枫说,“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痛。”于枫哼一声,“你这是诗人的通感?我可听不懂。”那人又伸出手去,于枫一把打掉他的手,在床头掐灭烟,站起来穿衣服。那人躺在床上又重复了一句,“于枫,你的眼睛,看着,很痛。”

那个人,于枫始终记不住名字。可这句话于枫怎么也忘不了。

是真的吗,眼睛也会告诉别人,自己很痛。

他回到四十三楼。临近毕业,大家都开始为离开做准备,走廊里靠墙堆满了纸箱,原先狭窄的走廊因为这满地的纸箱更加拥挤起来,繁乱中满是破败的荒凉。

于枫推开宿舍的门,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他因为家就在北京,宿舍里的东西也不多,就是课本和当季的一些衣服而已。因为最近几乎不在宿舍,东西到现在也还没收,左右看来,他的床俨然成了宿舍里最整齐的一张。自从开始考GRE以后,于枫便退出了学校的乐团,此后也鲜少再碰小提琴。想想大一大二时候日以继夜的练习、给辛海涛拉琴的夜晚和西班牙的旅行,竟如隔世。

等于枫从迷朦中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阳光透过不甚干净的窗户朦朦胧胧的照进来。于枫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想挡一下视线,一张照片从书里飘出来,正盖在他眼睛上。

于枫把那张照片拿起来,眯着眼睛对着光看了看:照片有半边是黑的,还有半边飘飘洒洒的是三年前秋天的银杏叶,以及两个勾肩搭背的男孩儿。

于枫看了好一会儿,把手掌合起来,照片夹在掌心里,很久很久。照片慢慢的暖起来,手掌和手掌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纸,温暖的,光滑的。正好有人推门进来,于枫重新把照片夹回书里,跟进来的人招呼了一下又出去了。

校园里仍然平静如常,来来往往的学生们各自拿着饭盒背着书包。于枫嘲弄的想,本以为全校都在为这即将到来的离校悲悲戚戚,原来搞了半天,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即将离开这所校园的,也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人而已。

自己的悲欢离合,到底只有自己真正明白。这世上哪有感同身受呢,痛苦也好,喜乐也好,不过是一个人经历一个人承受罢了。

于枫漫无目的的走了半天,最后还是从学一折回宿舍楼。快要经过四十一楼的通道前,他突然觉得有一片红色格外耀眼,扎得他眼睛生疼。他抬起头来:原来四十一楼连着几个宿舍放出一幅条幅,红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北大,我永远爱你!”

于枫猝不及防的被这幅字击中,一阵心酸。涌向学一打饭的人潮从他身边不住走过,偶尔有人停下来冲着那条幅指指点点,颇有感慨。于枫喃喃的在心里重复,“北大,我永远爱你!”

人,到底是需要倾诉的吧,哪怕只是对着一棵树,一朵花,一阵风,一群无谓的旁观者。

良久,于枫终于离开,从南侧门出去,沿着北大外缘慢慢的走。半晌他才意识到,他这走的是大一大二时晨跑的路线。原来无意之中,那么多的记忆已经深入骨髓,跟自己息息相通同生共灭。

一大圈绕到西门的时候,于枫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居然是辛海涛。他在那边气急败坏:“于枫你跑哪儿去了,今天在武侯祠吃散伙饭啊,你小子怎么还没出现。”于枫才恍然想起,这天是定好的毕业散伙饭时间,自己一径堕落,居然忘了个干干净净。

好在西门离武侯祠已经不远,于枫急急忙忙赶去,菜才刚刚上齐。于枫一推开包厢的门,大家就哄涌起来要罚酒。辛海涛端着满是泡沫的酒杯上来,一把搂住于枫说,“兄弟,这下我可帮不了你。你居然把这么大的事儿忘了,自求多福吧。今儿能竖着出去就算你本事了。”

于枫无奈,只好一口气把递到嘴边的啤酒喝了,然后跟着辛海涛坐下。一个晚上,系里十几个人喝了两箱啤酒。于枫开始还能觉着身边辛海涛的温度,后来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心里居然不痛了,而身边的辛海涛也不再让他炽热难当。

酒过半巡座上就开始有人相拥痛哭,一度交往的情侣,一度亲密的朋友,都在这个时候剥下面具放声悲歌。就连一贯矜持的孟清也过来哽咽着敬了于枫和辛海涛各一杯,然后满脸泪痕的拥住两人一刻。辛海涛一直泪眼朦胧,揽着于枫嘴里频频胡言乱语,无非是指责于枫意气用事,再有就是离开安安心中放心不下。

于枫奇怪自己眼睛里居然一直干涸,喝下去的酒火辣辣地烧着食道,而那热力仿佛透过血液传到眼睛里,整个眼眶都不住发热。可是,就是没有泪水。他只觉得喝下去的酒跟着心里藏了数年的话一起冒着泡泡不断上涌。那些蚀刻在心里的句子争先恐后的在嘴边徘徊,他几乎要用手狠狠捂着,才能让自己缄默的坐住。

真的就要这样分离吗,让身边的这个人,永远的蒙在鼓里。下午看到的那面猎猎招展的红色在此刻格外鲜明起来,几个雪白透亮的字铺天盖地的迎上来,压得于枫喘不过气。

然而直到散场,于枫依然在迷醉中保持了最后的清醒。无论如何颠倒,总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于枫耳边殷殷叮咛:“你不能说,你什么都不能说。”

还是,就这样告别了吧:从此再也不见。任岁月苍老,我的这一个秘密,只在我心里。

他们一直喝到武侯祠打佯,出门的时候,已是午夜。辛海涛已经酩酊大醉,手搭在于枫的肩上踉踉跄跄地跟了出来。路上的出租车都选择忽视他们这群醉鬼,纷纷呼啸而过。班里还算清醒的女生们只好拖着男生往回走。于枫看看身边的辛海涛,主动说了一句“我还行,我送他得了。”

那一夜时光凝重。东门外那条小道上夹道是高高的杨树,在昏黄的光中投下斑驳的暗影,微风拂过,树叶在静夜里沙沙作响。

这些杨树,春天会飘洁白的杨絮;夏天叶子在阳光下仿佛透明;秋天会满满的落一地棕黄;冬天枝蔓清晰仿佛水墨画。

这一条路,于枫走了四年;唯有那一夜,它如此安宁漫长:整个世界都睡了,只有他们两人醒着,微醺地相拥而行。

那是于枫记忆里,四年大学生活的最终落幕。

XVIII

于枫是在八月中旬抵达的旧金山湾区。正是清晨,云层上远远的可见金光万丈。然后机身一沉,窗外陷入迷蒙,雾霭之下,一片茫茫的水天相接,于枫就这样降落在另一个国度。

因为听闻男生在这边鲜少会受到热情帮助,于枫索性就没联系学校的中国学生会,直接跟学校的国际办公室定了一间国际屋(International House)里的屋子数天。他想,住个几天,总能找到公寓。

伯克利整个校园依山而建,入门以后坡度甚高,又是暑假,人很少。于枫走了半天也没碰上可以问路的人。饶是于枫是个正当盛年的男孩子,如此坐了十数个小时的飞机,很快就筋疲力尽了。他把箱子拖到路边上,挨着坐下来休息。正喘气间,一个高高的年轻男孩子过来问他是不是需要帮忙。

于枫赶紧站起来道谢,又问去国际屋的方向。那男孩十分热情,一边过来帮他拖了一个箱子,一边说“正好我要去那儿贴召租广告,一块儿走吧。”

路上那男孩自我介绍了一下,说他叫克林,是东边过来的,在这儿的读作曲,已经在伯克利呆了六年,本科毕业以后继续读硕士,来年就要毕业了。于枫想十数年前学的自我介绍对话总算派上了用场,于是一口气报出自己的年龄专业所来处。

克林听完站住扭头看了于枫一会儿。北加的正午,金色的阳光斜斜透过树影笼罩着克林,给他蒙了一层淡淡的光圈。他有一双碧绿的眼睛,树影下看来幽幽的欲语还休。

一霎那于枫突然想起西班牙的那个夏天,炎热的傍晚,和一遍又一遍在夕阳中重复的爱之罗曼史。

真的能重头再来吗,海洋的另一岸,一切如新。

克林笑起来,“你们东方人长得真小,我还以为你是一年级新生呢,居然已经是硕士第一年了。心理系,一定非常有趣。”

有了克林的帮忙,于枫总算是顺利在国际屋里安顿下来。他收拾完毕就想倒头大睡,却不好意思就这样叫克林走,于是有些讪讪的站在屋中央。克林仿佛一时也没有走的意思,四下看了看于枫的房间,赞叹说这地方还真不错,就在校园里而且干净整齐。于枫在一边陪着笑。克林怔怔的看着他一会儿,突然说,“于,你知道吗,你笑起来这里,”克林在自己左边的嘴角示意了一下,“有酒窝。”

于枫下意识摸了摸,一时不知言语,只好沉默。克林伸个懒腰转身,“啊,我忘了,你坐了长途飞机,现在该休息了。那我走了。”他说完头也没回,冲于枫摆了摆手就出了门。

于枫缓缓坐到床边,正打算脱衣服休息,克林突然又推门闪进来,递了一张纸到于枫手里,“给你,这是我招同屋的广告,你看看。如果你打算在外面找房子的话,我正好找人分一个两室的公寓,在El Cerrito,”他看于枫一脸懵懂,“离这里开车大约十几二十分钟,有公车可以到学校,而且学生坐公车免费。我有时候开车上学,如果你住那儿,我可以顺便带上你来。而且那地方有BART(湾区轻轨)站,去三藩也很方便。”克林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儿,看于枫一脸迷茫,索性到桌上找了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号码,说,“你看看这广告,今天先休息,要是有兴趣,明天给我电话,我可以带你看看去。”说完也不待于枫答应,飞快的又走了。

于枫这次到门口插上门,躺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依然半亮着,北加夏天的傍晚,浸骨的凉意从方才未关的窗丝丝渗进来。于枫坐起来愣了一会儿,方才梦里依稀,仍然在北京,仿佛是盛夏的夜晚,在四教自习,耳边甚至还能听到五四操场上清晰的篮球触地,一声一声的拍击,在空荡荡的教室回响。然而一觉醒来,眼前看去竟一片陌生。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心在何处。

克林留下的那张召租广告躺在桌上,电话和email一行一行用粗体字标出来做成能撕下的小条儿,在桌缘微微的飘。

XIX

因为国际屋事先预定好的不能提前退房,于枫在那儿住满了一个礼拜才搬到克林那儿。

那是在圣地亚哥街上的一个小房子,两个卧室,两人合用浴室、厨房、吃饭厅和客厅。那地方不远就是面对旧金山的海湾,于枫第一次坐着克林的车过去看房子,正是晴空万里,阳光下一湾碧水无比开阔,直漫至天边。那天大约克林临时收拾了一下屋里,里面看起来相当干净整齐,准备租出去的屋子有一扇窗,正对着外面的一丛小小绿荫。

克林一边介绍着屋中各项琐碎,又顺便说自己的屋里放着架钢琴,自己时常会弹,但是晚上十点以后他绝对不会制造噪音,请于枫放心。于枫笑起来,“你弹钢琴啊,太好了。”本来他想接着说自己偶尔也拉小提琴,可是想想,一晃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摸琴,这次远行甚至连琴都没带,还是就此打住了。

于枫搬过去以后克林果然信守承诺,但凡早上需要去学校必捎上于枫,周末还主动要带于枫四处游玩。于枫虽然大都拒绝,克林倒一直不懈怠的时常邀请。

因为曾经的放纵,于枫谨慎的避开跟克林有过近的接触:说到底,即使是偶尔看到克林脱掉上衣舒展俊美的身体,于枫仍然不可避免的会有冲动。到了这边已经有一两月,一开始琐事繁忙自己也不在意,渐渐安顿下来以后,从前那些迷乱狂欢的夜晚时不时出现在梦境里甚至白日的沉想中,还有,一切一切之外,辛海涛明亮坦白的笑脸。

于枫和辛海涛仍然保持着并不频繁的联系。他知道耶鲁有美丽的校园,他也知道纽黑文是个多雨且荒凉的小镇,从校园出来顺着街能一直开到海边;他还知道辛海涛仍然每天给远在北京的宁安安打电话,从不间断。

有时候从学校里回来得早,于枫会听到克林在隔壁屋弹琴,或者在放CD。克林在家弹的多是小品,或者一些他自己做的曲子。这些曲子里有些许是于枫在小提琴里听熟的,例如德彪西的月光,例如克莱斯勒的爱之忧伤与爱之喜悦。自己熟悉的曲子由另一种音色诠释出来,居然有完全不同的情绪和颜色:由缠绵而清澈,由欲语还休而明亮畅快。克林最爱放的CD里有贝五钢协,不知道总共收藏了多少个版本,有时候从傍晚到深夜一张一张放下去,旋律从门缝里渗透到于枫的房间,铺天盖地。

那套曲子宏伟大气,唯有第二乐章的柔板,悲伤缠绵。于枫每每听到起首流畅迤逦的音符从背景里若有似无的伴奏下响起来,就不由自主安宁下来。浮生若梦,幸福短暂,苦痛、挣扎、坚持和失望方才悠长。

仲秋一个周末的夜晚于枫在学校写完实验报告已是深夜,他犹豫半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克林很快就接了。于枫犹豫的问能不能请克林来学校接他一下,毕竟奥克兰一带入夜并不甚安全。克林答应了,半个多小时后克林到了于枫的实验室。

上了车以后克林突然问,“于枫你累了吗,今天周末,要不要出去转转?”于枫看看车窗外面,沿路人迹稀少,路灯在空中晕出一个又一个伞形的昏黄:深夜,无比寂寞凄凉。于枫点头,心想去看看也好,来了那么久,还没在夜晚进过三藩。

克林于是开上高速,往三藩市区里开去。于枫反正是不知东南西北,索性闭上眼睛休息。等他察觉到车停了,克林已经熄火准备开门。于枫赶紧放开安全带也要出去,克林突然按住于枫的手,犹豫了一下说,“于枫,这个地方,是Castro区。”于枫茫然的看着他。克林咬咬牙,说,“于枫,如果我没弄错,你喜欢男人吧。”

一时间仿佛平地炸惊雷,于枫头脑里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克林,然后又艰难的转过头。他这才发现,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亲密的结伴而行的,多是同性伴侣。

过了一会儿于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慢慢的问,“为什么这么说?”克林低着头,街边的霓虹招牌映在他脸上,五颜六色,他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着了,不过那时候还不敢确定;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在圈子里久了”他比划一下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自己人来。”

于枫哼了一声,克林接着又说,“于枫,我喜欢你。可你一直都不知道。所以,”于枫没等他说完就打开门出去,一边冷冷的说,“既然来了,当然要进去好好看看。”

克林赶紧锁上门,跟着于枫随手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那一夜于枫没有跟克林回去,那家酒吧里多的是来寻找一夜之欢的人,不到半个小时,于枫就跟着一个体形健美的高个子男人走了。

谁说过喜欢就可以得到幸福。这世上满是爱而不得辗转反侧,谁能如此幸运,爱上一个正好也爱自己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于枫几乎每天有一个新的床伴,有时候带回家来,有时候只是彻夜不归。

清晨回家的时候时常会听到克林在弹琴,都是陌生的曲子,断断续续清脆的高音,一串儿一串儿的飞快滑落到深沉的低音,仿佛一跌千丈的心。

于枫从不停留,总是直接到自己的房间洗澡换衣服赶公车去学校。研究生课程到底不容易混,虽然夜里可以颠倒狂乱,白天该下的功夫还是一点儿都不能少。

学期结束的时候,他搬出了跟克林合住的房子,在El Cerrito的一个公寓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单间。

寒假里于枫找了几个高年级的师兄带着练车考驾照,总算在新学期来临前把驾照考了;系里的奖学金丰厚,跟人合住一个学期,省下的钱勉勉强强够买辆二手美国车。

新学期开始,于枫想,终于,是一个人,在异乡独立生活了。
Last edited by Elysees on 2005-08-18 23:00, edited 8 times in total.

Knowing
Posts: 34487
Joined: 2003-11-22 20:37

Post by Knowing » 2005-08-10 9:53

咦,汪培毅刚出场还有点真爱的样子,天天点歌甚么的,结果是个pimp ! :( :( :renske: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0 10:14

小k,天天点歌的哪会是真爱,借机搭讪罢了,咔咔 :p

tautou
Posts: 575
Joined: 2005-02-25 12:50
Contact:

Re: 只如初见(中13-16)

Post by tautou » 2005-08-10 16:44

Elysees wrote:于枫看着他蹲下,浴袍紧紧的勾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W型
小E,这里应该是V型84W型吧 :lol: 你这个大学女生也开始写R级啦 :shock: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5 14:53

都更新到20了........我自己羞答答的踢上来 :oops:

tiffany
Posts: 24708
Joined: 2003-11-22 20:59

Post by tiffany » 2005-08-15 15:08

小e手真快,我还跟那儿两行两行的更新哪。
乡音无改鬓毛衰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5 15:22

汗.........白博你是慢工出细活儿,我这儿YY当然容易得多 :oops: :oops:

Knowing
Posts: 34487
Joined: 2003-11-22 20:37

Post by Knowing » 2005-08-15 21:37

大学女生的R 级描写看的我心惊肉跳--都是高危人群高危地区高危行为啊... :gros_yeux_tristes: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helenClaire
Posts: 3159
Joined: 2003-11-22 20:12

Post by helenClaire » 2005-08-16 11:57

一边等一边指着那雕像调侃,“早先咱们才来的时候就说,这塑像说的是民主科学撑起地球,后来呀,才知道,感情民主科学,”,辛海涛停顿一会儿,于枫跟着接上,“顶个球。”
:-D :-D :-D 笑死了。有没有照片? :-P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6 12:50

拜万能的古狗之赐,找到一张照片..........不知道这个坐在前面的姑娘是谁,不过雕像就是那座雕像 :oops: :oops:

Image

俺这一番R级总算给摘掉大学女生的帽子了吧,得意洋洋地说 :evil:

豪情
Posts: 21256
Joined: 2003-11-22 18:47

Post by 豪情 » 2005-08-16 12:59

这算是结束了吗?

tautou
Posts: 575
Joined: 2005-02-25 12:50
Contact:

Post by tautou » 2005-08-16 13:06

Elysees wrote:俺这一番R级总算给摘掉大学女生的帽子了吧,得意洋洋地说 :evil:
小E,你这番R级也还是大学女生的R级啊,乍看上去肉腾腾一片,底子里还是纯情的很 8)

不过还是很好看的说,你还是继续你很有前途的大学女生路线吧 :lol:
Last edited by tautou on 2005-08-16 13:07, edited 1 time in total.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6 13:06

没,中都还没完呢,不过辛同学算是正式被咔嚓掉了。

豪情
Posts: 21256
Joined: 2003-11-22 18:47

Post by 豪情 » 2005-08-16 13:08

那么于同学要追求新生活啦.

DeBeers
Posts: 1644
Joined: 2003-12-05 9:56
Contact:

Post by DeBeers » 2005-08-16 14:40

一个晚上,系里十几个人喝了两箱啤酒。
嘿嘿,想当年我们宿舍吃散伙饭的时候8个人也喝了一箱。男生们没钱,都喝白的,有个系的男生喝了个胃穿孔据说。 :speechless002:
钻石恒久远

Knowing
Posts: 34487
Joined: 2003-11-22 20:37

Post by Knowing » 2005-08-16 14:42

豪情 wrote:那么于同学要追求新生活啦.

:f28: 这下没借口过放纵生活 :confused007: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Elysees
Posts: 6757
Joined: 2003-12-05 13:10

Post by Elysees » 2005-08-18 23:02

中写完了,自己踢上来。

liyue
Posts: 145
Joined: 2003-12-14 22:58

Post by liyue » 2005-08-19 11:15

:applaudit01: 不错, 终于纯情了回去. :super:

silkworm
Posts: 4776
Joined: 2004-01-09 20:45

Post by silkworm » 2005-08-19 12:25

Elysees wrote:拜万能的古狗之赐,找到一张照片..........不知道这个坐在前面的姑娘是谁,不过雕像就是那座雕像 :oops: :oops:
OMG, poor nameless gal. :f20:

Somehow, this is a teary photo. :oops:

Post Reply